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

这是一首值得细细品味的词，它透露了李清照内心深处某些不愿为外人道的伤痛。浪漫雅致的诗词背后，可能也有现实婚姻生活的平凡与琐屑，也有内心深处的潮起潮落。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一夜过去，狻猊形铜香炉里的香已经熄灭冷却了。一个“冷”字似乎预示了李清照此时的心情与思绪。情之舛错，于他们之间显得尤为剧烈。这是他们的爱之旖旎，也是他们的爱之乱离。金猊铜炉里熏香早已冷透，如同她此刻的冰凉心意。锦被随意地在床上堆叠着，晨光映照，恍似卷起层层红浪。她起床来，慵闲地、慢慢地梳理着头发。任凭那华贵的梳妆匣积满尘灰，却也无心擦拭，任凭那日头爬上帘钩，她也只是懒懒地无语怅望。这一回，她决定带着一种消极的放任态度来面对别离。

这几句为全词定下了一种慵懒怅然、百无聊赖的情绪基调。柳永《定风波·自春来》也有类似描述：“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写的也是这样一位处于相思痛苦中而慵懒不愿起床、不愿梳妆的女子。

她是多么怀念那段时光啊。她和丈夫在青州的十年日子多么美好，这对相亲相爱的伴侣经常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很是优哉游哉。起床后也是相依相偎，深情款款，到处是甜蜜的味道。两人的爱情不仅没有被时间冲淡，反而日久弥笃。

他们的乡居生活无忧无虑，充满情调。夜幕降临，他们常常会点上一支蜡烛，拿出好酒和收藏的文玩古器，一边酌酒一边细细品味，畅谈古今，沉浸在岁月静好的恬淡中。两人携手在古卷中游历，一起探求桃花源的秘密，感受着“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怡然自乐。他们的灵魂在历史的积淀中碰撞并发出共鸣，难分彼此。

这样的生活对他们来说就是最理想的：男人不必为仕途操劳，女人不必承受相思之苦；彼此的生命被文化所沁润，又被爱情所滋养，越发丰盈与充实，发出光芒。然而这种如童话般的生活没能一直持续下去，美梦被一纸诏令打破了，赵明诚将再次入仕，离开青州。

“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这三句开始吐露心曲。她已经对离别之苦产生了畏惧。心中纵有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又咽下。她心中有许多的委屈和苦恼想对人倾诉，却又无从启齿。到此，词意又多了一个转折，心中愁苦更深、更浓。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她最近人又消瘦了，但这与病和酒都没有关系，也不是秋天天气所致。爱情里，她成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柔婉女子。害怕人情迎拒，而离怀别苦最是虐心。不是因为一切外力的催化、干扰，只是她的内心被他于不经意间注射了一剂伤痛剂。她知道，她的深情始终抵不过他的转身。在古人印象中，“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可令人消瘦，“万里悲秋长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也会让人朱颜清减，而自己为何消瘦呢？成日里心事重重，愁意郁结，焉得不瘦？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罢了罢了，这回你要走，即使唱千万遍《阳关三叠》，也终是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李清照的“武陵人”说的正是她的丈夫赵明诚。大约在1121年，赵明诚调莱州任知州，本可以携带家眷，但李清照独居青州几年后，才前往相聚，本当满心欢喜，然而她的词并非如此。如此说来，“武陵人远”就不单是地理距离，还有心理上的距离。

“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那“武陵人”越去越远了，人影消失在迷蒙的雾霭之中，李清照一个人在“秦楼”默默凝望。她心中有千般滋味无人理解。唯有楼前流水，映出自己终日倚楼的身影。

惆怅与哀伤让李清照写下《凤凰台上忆吹箫》。点香、起床、梳头、照镜、饮酒，单调的生活在她的笔下总能轻易间登峰造极，小词极尽平淡却又极尽真淳。李清照织进这首词里的情意非是佶屈聱牙的依傍和难舍，她只是借这个并不够好的情感现状来描述并强调自己的爱情理想。事与愿违的际遇并不能摧损她，摧损她的是赵明诚在这一时表现出了有始无终的趋向。这才是让她不能接受的。

《凤凰台上忆吹箫》这个词牌最早的创作者是对李清照欣赏有加的晁补之。他创作这个词牌的时候李清照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少女，而如今，斯人已去，令李清照感慨颇深。这个词牌原本表达的就是相思之情——凤凰与箫声，蕴含着一段段传说，有美好亦有遗憾，如梦境一般，无不勾起对旧时的感怀。

这首词作于李清照独居青州期间。细读这首词，常常感到一种入骨的缠绵与忧伤。除了词的开篇就有失落，有离愁情绪，有意象的铺陈和渲染，词中更多的是一种幽幽咽咽的悲怨与缠绵。张祖望说：“词虽小道，第一要辨雅俗。结构天成，而中有艳语、隽语、奇语、豪语、苦语、痴语、没要紧语，如巧匠运斤，毫无痕迹，方称妙手。古词中如：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痴语也。”《草堂诗余隽》中称此词：“写其一腔临别心神，新瘦新愁，真如秦女楼头，声声有和鸣之奏。”此词称得上李清照前期的代表作。清人陈廷焯在《云韶集》里盛赞此词道：“此种笔墨，不减耆卿、叔原，而清俊疏朗过之。‘新来瘦’三语，婉转曲折，煞是妙绝。笔韵绝佳，余韵犹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