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书空忆泼茶时

有这样一件趣事。由于卧室里，无论是案头或是茶几，就连枕席之上也被李清照摆满了各种书，赵明诚嫌她对书太沉浸，于是一次枕席间，他以闺中相谑的口吻对她说：“你把这些书籍古器侍弄出灵性来，岂非欲其生《淮南子·时则训》之效？”

李清照当然再明白不过了，他是说书画、古器能如刘安所云大可“去声色，禁嗜欲”，于是不无调皮地答道：“岂止什么歌舞女色不能与书籍字画相比，即使充满宫室的狗马奇物，亦宜视为殷鉴，不得沉迷其中！”

这是《史记·殷本纪》里的一句，恰巧应对赵明诚所用《淮南子》里的一句。赵明诚不禁为她的学识叹服，他虽不喜欢卧帐里堆满书卷，但妻子的俏皮天真也实在惹人爱怜。

李清照记忆里还有一桩近乎游戏的雅事就是“赌书泼茶”。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回忆：“……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

李清照天赋极高，记忆力惊人。所以她特别喜欢与丈夫猜典饮茶。每次饭后，两人都到归来堂里一起烹茶，然后用比赛的方式决定谁先喝茶。通常是一人问，一人答。某一典故出自哪本书、哪一卷、哪一行，答的人如果能准确无误地说出，便可先喝茶。但二人常常因为玩得太过开心，不小心将茶水泼洒在身上，留下满身的清香。

“赌书泼茶”已成典故。千年之后，依旧能闻见缕缕茶香，易安茶覆怀中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

这段雅事佳话为后世文人所神往。清代诗人陈文述《题〈漱玉词〉》中就不无羡慕地吟咏道：“桐荫闲话芝芙梦，第一消魂是斗茶。”此尽显文人雅趣，也足见二人的淳朴心性。其实女人期待的仅仅是一份平静如水的日子，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只要两人情深，纵使生活在山野之处又有何妨。李清照与赵明诚在青州的这十年时光足以羡煞世人。这十年，李清照不仅仅是一个才女，更是一个娇俏的小妻子，一个会调情的小女人，在那个男权胜天的时代，赵明诚和李清照一直平等对话。

清朝词人纳兰容若曾写下一首《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纪念自己深爱的亡妻卢氏：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其中的“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显然是有感于李清照与赵明诚夫妇的伉俪情深。

很多年以后，李清照接连遭遇了国破流离、丧夫离异、孤苦漂泊等人世沧桑与悲苦，回忆起这段韶华时光，仍然是那么眷恋，那么一往情深：“甘心老是乡矣！”幸福也许可以在诗词中定格，生命却抵不过时光的磨砺。李清照的爱情在那个压抑的时代呈现出少见的和美，可谓幸运。然而这份幸福亦被乱世的生离死别剪辑成破碎的镜头：温情、缠绵、缱绻，牵念、回味、期盼，爱、思、怨，伤、泪、愁……细琐的情绪散落其间，却又无力挣脱，所有的悲喜都是幸福的影子。

赌书空忆泼茶时，铁马秋风乱入诗。

青女不谙霜雪苦，忍将剩冷锁残枝。

——《红楼梦》中林黛玉的《十独吟》之一

《红楼梦》中黛玉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所作的《十独吟》中关于李清照的一首，便用了这个典故，以赌书泼茶的美好情景衬托自己的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