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神兽：石窟壁画中的动物形象

在佛教艺术的世界中，各种动物的形象可以说是无处不在：它们或者作为神灵身下的坐骑，或者作为神灵的化身，或者作为具有某种神圣法力的象征物，经常出现在壁画、雕塑和各类佛教艺术品中。由于藏传佛教美术吸收了大量来自印度教和西藏本土宗教——本教的因素，在这两个重要的来源中，本身便包含了大量神奇动物的形象，所以更有大量动物形象被保存在藏传佛教美术的庞大体系之内。奥地利藏学家勒内·德·内贝斯基·沃杰科维茨所著的《西藏的神灵和鬼怪》一书中，列举了在重要的佛教标志之一“胜幢”的旗杆尖顶上，经常装饰有各种动物的形象或者它们的头形，其中最为常见的有摩羯鱼、虎、狼、水獭、猫、孔雀、鹅、蛙、蛇、乌龟等，成为不同的佛教护法神的标志。

虽然我曾经在西藏高原的佛教艺术品中见到过无数这样的神奇动物，但最令我感到震撼的，却是绘制在阿里东嘎一号石窟天井上的动物图案，很难想象在今天如此荒凉的雪山沙漠之间，竟会有如此灵动鲜活的生命跳动、闪耀在佛国世界的虚幻空间。

阿里札达县境内发现的东嘎·皮央石窟群是迄今西藏西部地区规模最大、壁画保存情况最好的一处藏传佛教后弘期早期的石窟寺遗址，而东嘎一号窟则是其中建筑规模最大、壁画最为精美的一座石窟。这座石窟的平面大体呈方形，顶部是采用层层向上叠涩收分的四重四方形套斗形成的天井，使整个石窟显得高大而深邃。进入石窟，犹如走进一座五彩斑斓的佛教美术的殿堂，石窟的四壁上绘满了大幅的曼荼罗，曼荼罗的下方是成排的佛传故事画，佛祖释迦牟尼从诞生到圆寂的一生事迹都采用连环画的方式加以描绘。然而，当我抬起头来向窟顶的天井仰望时，和正壁这些神圣庄严的宗教题材壁画形成鲜明对照的，却是一个个作为装饰性图案绘在天井上的动物和力士的形象。它们在整个石窟壁画中只是“配角”，或许正因为如此，艺术家们才大胆地突破了宗教绘画格套的束缚和限制，在方寸之间尽情挥洒创造，给后世留下了一幅幅精彩绝伦的佳作。

在天井套斗形藻井的横档上面，分格绘出了多幅动物的形象，每格之间用联珠纹饰加以间隔。这些绘制在佛教天国之中的珍禽奇兽有以单体形象出现的图像，也有以不同的组合方式出现的图像，动物的种类有传说中的摩羯鱼、独角兽和龙，更多的则是在西藏高原真实存在着的鹿、虎、羊、鸟等动物。

构图最为精巧别致的，是一幅幅由不同动物组合成的图案，它们有的被设计成相向追逐的环形构图，有的则被设计成两相缠绕的交织图案，各具匠心。其中的一幅一虎三羊相逐图，图中的虎四蹄腾越，跃身猛扑向由三只羚羊组成的羊群，羊群中一只黑色的羚羊居中，其身前身后各有一只白色的羚羊相随，在猛虎的追逐之下正扬起头来拼命逃跑，羊和虎形成了一组动感十足的动物图案。和这幅虎羊相逐图的激烈的争斗感相映成趣的，是相邻的另一幅五鹿相环图。图中五鹿神态平和，相向而环，头部都向上高昂，口中各衔含着图案中央六角星的一角。五鹿身色两黑三白，头和身躯自然扭转，奔跑的姿态各不相同，整个图案以两道联珠纹作为边饰，五只充溢着灵性的小鹿在红色的底色上格外显眼。相同意匠的图案也见于另外两幅八鸟相环图。这两幅八鸟相环图的基本构图都是八鸟相向而环，身色四白四彩，每只鸟都向上扬头，神态悠然，挺胸阔步，各自口衔头上方的一条白色联珠纹条带，联珠纹条带的中央各有一个六角形和同心圆图案。

单体摩羯鱼和独角兽都是佛教美术中的神灵动物。在藏传佛教美术的《造像量度经》中，这两种动物往往都被列入六种吉祥动物之中，这六种吉祥动物也被统称为“六拿具”，各具不同的宗教象征意义，其中摩羯鱼和独角兽分别象征着保护和自在相之意。最让人惊喜的是，龙的形象也出现在东嘎石窟壁画当中，并且是所有动物图案中构图方式最为独特的一种，图案中的四条龙两两相缠，两种身色左右环绕翻腾，然后又各自利用其尾部相互交织成一幅四龙相缠的图案，整个构图浑然一体又富于变化，堪称独具匠心之作。和其他图案的边格纹饰不同，这幅四龙相缠图的边格纹饰采用了连续的金刚杵纹样，使其在行云流水般的飘逸之中又有了几分规整和庄重。

这些装饰性的动物纹样同时体现出了不同地区艺术风格的交汇、影响与融合。例如，动物图案之间，画匠们大量采用联珠纹样作为装饰性单元纹饰，这种联珠纹样过去在中亚粟特、波斯艺术中曾经十分流行，后来也传到丝绸之路沿线，具有浓厚的中亚艺术色彩。东嘎一号石窟顶部采用的“斗四套斗”的天井式样最早出现在印度阿旃陀、阿富汗巴米扬等地的佛教石窟当中，所以西藏西部佛教石窟中出现这种联珠纹样，很可能是受到中亚艺术风格的影响。再如，从西方斯基泰艺术到古代波斯萨珊艺术，各种动物图案最流行的母题之一便是人兽相捕和动物之间的相互追逐，东嘎一号石窟中绘制的动物相互追逐的图案，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两者之间的关系，西藏西部佛教艺术中的“神圣动物”是否也受到来自中亚绘画传统的影响令人深思。

透过这些动物图案可以看到，受到东方中原文化的影响也十分显著。众所周知，龙这种人们想象出来的神灵动物来自中国文化，而将龙交织缠绕在一起的母题，早在中国先秦时代的艺术品中就已经出现，在秦汉以后更是流行在各种器物的装饰性图案中，被人们赋予了“龙蛇飞腾，载人升仙”的信仰观念。东嘎一号石窟中发现的四龙相缠的图案，其表现形式虽然和中原文化具有相同的特点，但其宗教含义却已经被赋予了新的内容，龙在这里已经成为藏传佛教神灵动物体系中的一员，已是佛国的护卫者和侍从。

站在东嘎石窟门前向远处眺望，石窟的周围是层层叠叠的群山环抱，山脚下的东嘎河日夜不停从石窟跟前流过，汇入主流象泉河，再由象泉河注入印度河最大的支流萨特累季河。太阳的光芒照耀着石窟，也照耀着波光闪烁的东嘎河水。我的思绪如同这奔腾不息的河水不断地流动和翻腾，眼前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出这些美丽而生动的动物形象。当年是谁，越过千山万水来到这远离世尘的雪域净土，挥洒丹青为后世留下这些呼之欲出的鲜活精灵？他们的名字我们也许永远无从知晓，但留在石窟中的这些来自天国的神兽，却能穿越时空，传递给人们永无止境的美好想象与激荡心灵的艺术之梦，和我们的心一起飞翔……

写作于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