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敦煌”的前世今生(4)
书名:探寻第三极:西藏考古手记作者名:霍巍本章字数:2762更新时间:2024-05-28 14:52:48
七、藏西古文明之谜
东嘎·皮央遗址的发现,给我们破译西藏西部一系列古文明之谜提供了诸多线索,也留下来许多尚未解决的学术难题。
例如,这个规模如此巨大的遗址开始建造于何年?是由何人所建?那些洞窟中的壁画是由哪里的工匠绘制的?它的风格与中亚、南亚以及我国新疆、敦煌一带的西域文明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这些问题首先是考古学上必须解决的。但由于迄今在石窟遗址中没有发现有关纪年的藏文题记,我们还不能找到解决石窟年代问题最直接的证据,对于石窟年代的推论,都只能建立在一些文献记载以及间接的比较推测上面。
再进一步,从西藏古代史而论,这个遗址和它东南面的古格王国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毫无疑问,它是古格王国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但是,它究竟是古格王国的一个支系,还是古格王国的一个“卫星城”?甚至有没有可能是与当时的古格具有同样地位的另一个政治、经济、文化、军事中心?如果这一系列问题能够得到解决,那么,对西藏古代史的研究很可能会有很大的改观。
如果从更为广阔的视角而论,东嘎·皮央石窟在地理位置上位于中亚、南亚和中国西域的交界之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沟通和连接中国内陆与整个亚洲古文明中重要的链条,处在文明的十字路口上。在佛教文明的传播和东西方文明的交流过程中,这里是不是一个文化的交汇、集散地?石窟壁画中反映出的诸多现象,或许已经暗示着这种可能性的存在,但要真正清晰地从学术上加以科学的剖析,却还需要更多的思索与论证。
考古学的发现还无法回答这一切。考古学家们还无法回答这一切。甚至当那个牧羊小女孩的“神话”已经随着电波传遍了全世界,奇怪的是,她却仿佛下凡的仙女重返天界一样,我们竟然再没有能够得到她的消息。
我和李永宪后来多次重返东嘎·皮央遗址,每一次,我们都怀着一种深深的感激与内疚之情,一次次地打听那个小姑娘的下落——石窟发现之后带给我们的巨大震动与兴奋,竟然使我们忘记记下她的姓名。有人说她可能是东嘎村村主任的女儿,但当我们兴奋地赶到村主任家里,却失望地发现那完全是另外一个小姑娘;也有人说她可能根本不是本地人,但事实却难以让人相信这种可能性的存在。我们感到茫然和困惑,却又无法回避这个现实。
东嘎·皮央,这是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雪山湖泊默然无语,沙海荒漠默然无语,留给人们以无限想象的空间……
八、一个没有完结的故事
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列强组织的所谓“探险队”“考察队”,在旧中国战乱频仍、社会动荡、国家面临分裂的混乱局势下乘虚而入,在我国新疆克孜尔、柏孜克里克和甘肃敦煌等地的石窟盗割壁画。时至今日,当我们再次走进那些石窟,看到整窟、整壁被盗割走的壁画残迹,犹如重新省视留在先辈们身上的累累伤痕,令人扼腕叹息,痛惜不已。
发生在丝绸之路上的悲剧已成为历史,但值得我们高度警惕的是,随着西藏西部石窟壁画的发现,一些不法分子与境内外的文物走私团伙相互勾结,将罪恶的魔爪伸向了西藏,开始盗割并向境外走私这些无价之宝,其手法与当年的勒柯克、斯坦因、大谷光瑞等如出一辙。
2007年夏天,我和考古队员们正在札达县某石窟点进行常规调查。远望过去,峭壁上开凿着几座距地表仅十余米的石窟,却不见有通向窟内的通道。由于当时缺乏登山器械,我们只能用望远镜观察窟内壁画。在做了例行的考古记录后,我们决定待次年准备充分后再对这处石窟点进行系统的科学调查。不料,一年过后,当我们攀上长云梯,眼前的一幕却令我们大吃一惊:最为精美的石窟壁画已经被犯罪分子成块地盗割而去,地面上还散落着作案时留下的钢锯片、石膏粉以及用来固定壁画的三合板。据此推测,盗割者很可能先用钢锯片切透壁画的地仗层,然后用三合板固定,从壁画的背面填充石膏粉,再将整块壁画按照三合板的大小揭取下来,手法相当专业。除了这些工具,犯罪分子在石窟内还留下了矿泉水瓶、方便面包装袋,看起来作案时间还不短。
让我困惑的是,地面上没有发现任何梯子之类的攀登工具,这些胆大妄为之徒是怎么进入石窟的呢?细心的藏族队员丹增在窟内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截系有绳子的木棍,我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石窟的门道是一个竖长方形的孔,狡猾的盗割者在一根比石窟门道宽度稍长的木棍中部系上结实的麻绳,然后奋力将木棍扔进洞内,使这木棍横向挡住石窟门道的两侧,他们就能攀着麻绳进入石窟。眼前这一幕,令丹增痛悔不已:“我们小时候拿来掏鸟窝、进山洞的把戏,竟被这帮家伙用在了这里,我去年咋就没想到呢!”
我们向当地公安机关报了案,并对石窟采取了专人看守的临时性措施。处理完这一切,在离开石窟点的路上,大家心头沉重,默不作声。壁画被盗割后的场面像放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不断浮现,近年来古格王国遗址境内接连发生的文物失窃案也一桩桩涌上心头,使我久久难以平静。
几年前,保存在皮央石窟内的一批青铜佛像被人趁夜盗走,幸而皮央村一位村民无意中记住了犯罪分子驾驶的吉普车车牌上的最后几位数字,公安干警才赶在他们进入人口稠密的拉孜渡口之前将其截获。不久前,猖獗的犯罪分子又潜入古格王国宫殿遗址,盗走了绘有精美图案的天花板。散落在各地的铜像、唐卡更有不少被盗卖出境,甚至还有人放出话说,只要国外买家肯“订货”,他们什么东西都能搞到手,并信誓旦旦地保证可设法通过边境走私到境外交货。
虽然国家在札达县设立了西藏自治区第一个县级文物局,但实际情况依然令人担忧。
由于西藏阿里地区分别与南亚和中亚接壤,有着漫长的陆地边境线,各个出入境口岸如同毛细血管一样密集分布,给公安、边防的守备工作带来了重重困难。一位长期驻守阿里的老文物工作者告诉我,这里的出入境线路十分复杂,当地群众甚至把这些道路分为“人走的路”“牦牛走的路”和“山羊走的路”——根据不同的海拔和地形地貌,选取适合不同季节、不同规模商队出入国境线的道路。此外,由于这里的海拔接近人类生存的极限,人口极为稀少,文物管理与保护部门无法对这一地区实施全面覆盖,不少文物点目前还处在无专人看管的状态,这也给犯罪分子提供了可乘之机。令人备感担忧的是,象泉河流域的札达县、噶尔县等地恰恰又是古格王国的中心区域,根据我们考古调查的经验,这里的每一条山谷,几乎都能发现象雄或者古格王国时期的文物遗存。除了地表上可以观察到的佛塔、佛寺、石窟、城堡等明显的古遗址,地表之下还深藏着各个历史时期的古墓葬。一场大雨之后,时常会有古墓暴露出土。
在我们这些考古人眼中,辽阔的西藏西部是一块有待开垦的处女地。在冰清玉洁的雪山大河之间,在人迹罕至的黄沙戈壁之下,不知还埋藏着多少前所未见的文化宝藏。今天,青藏铁路已经修上高原,拉萨通往阿里的柏油公路也已开通。“高原敦煌”将伴随着西藏社会经济的大发展,向越来越多的人展现她美丽婀娜的身影。然而,在我的耳边,却传来了从沙海荒漠深处发出的警示:“丝路悲剧”决不能在这里重演,圣洁的阿里高原急需我们去守望、去呵护。
写作于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