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堡垒还是天神之居?——古碉的考古人类学之问(1)
书名:探寻第三极:西藏考古手记作者名:霍巍本章字数:1831更新时间:2024-05-28 14:52:45
进入川西北高原的崇山峻岭之中,最引人瞩目的景观,可能莫过于高耸在山谷之间的座座碉楼了。这些完全采用石板和石块层层累砌起来的石碉楼外观多为四角,高度有的可达数十米。其分布最为密集之处,犹如一片石砌的森林直指蓝天,分外壮观。然而,千百年来笼罩在碉楼之上的层层神秘面纱,却始终没有被彻底揭开。
一、最早的古碉起源于何时?
几乎每一位初次见到川西高原石碉的人,都会问这个最基本的问题,但这恰恰也是人类学家和考古学家们至今无法准确回答的问题。根据古代文献的记载,这种高大的石碉最早见诸《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学者们一般认为,书中提到的这种被当地土人称为“邛笼”的石室,很可能就是今天我们所见到的碉楼的原型。《后汉书》的作者范晔是南北朝人,去汉不远,他所依据的各种史料可能比较真实地反映了东汉的情况,因此川西高原这些石碉最早大概出现于东汉时期,便有了文献上的证据。
后来,《隋书·附国传》中也出现了当地人“垒石为巢而居”的类似记载。《隋书》是一部出自唐代史馆众家之手的史书,汇集了当时所能见到的前代最为珍贵的史料,书中对石碉的记载更为详细,所记载的细节和今天我们所能见到的石碉也更加接近。
到了清代乾隆皇帝发动征讨大小金川的战役时,这种碉楼已经遍布川西高原,成为清军难以攻克的坚固堡垒。无数的碉楼从其分布、形态到碉内所有的细节都被画成军事性的地图而广为人知,为了演练攻打碉楼的战术,清军甚至在京师大营内也照葫芦画瓢地修筑了碉楼,只是比例有所变化而已。今天我们所能见到的碉楼,大部分应当是清代以来的遗存。
那么,这些石碉当中,有没有早到汉唐时代的呢?要最终解答这个问题,只有依靠考古发掘,从中找到确切的实物证据。例如:可利用碳-14年代测定法对碉楼建筑材料中的木料进行测定,来判断碉楼的始建年代;也可对倒塌碉楼的堆积物进行考古清理,根据其中所遗留的物证进行考古年代学的考证;等等。但迄今为止,这样的科学考古方法还没有被应用在碉楼考古当中,所以碉楼的起源之谜也始终未能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二、什么是碉楼最原始的功能?
人们为什么要建造这些高耸于山谷之间的碉楼?碉楼的作用是什么?什么是碉楼最为原始的功能?每当人们面对这些铁灰色的石砌建筑物时,脑海中总会闪过一连串这样的问题。
长期以来,一个最为常见的解释认为,这些碉楼同时具有两方面的功能,既可作为居住之所,也可用作防卫性的建筑。首先,从碉楼建筑的选址来看,它们有些是建在交通要冲或者河流、山谷入口等险隘之处的,可以起到扼控敌军的作用,在有来敌之时,每座碉楼之间还可以燃起烽火,一如长城的烽火台。其次,从碉楼内部的结构上看,各地发现的石碉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在砌筑石墙时会有意留出凸于墙面的石片棱角,交错着伸出墙体,供人向上登攀踩踏。由此可以推测原来在碉楼内是不设阶梯的,而平时或许会使用一截用树木斫成的独木梯供人上下,当有危急情况发生时,从上面抽掉这架木梯,即可守住每层楼的入口,防止敌人攻进碉楼。这和《隋书·附国传》中记载碉楼“于下级开小门,从内上通,夜必关闭,以防贼盗”的情形十分相似。再次,现存的川西北高原碉楼群中,有不少碉楼是和低平的碉房连成一片的,碉房住人,碉楼御敌,形成集生活起居、军事防御于一体的多功能建筑群。
多年来因为这个解释有文献记载作为依据,所以为大多数学者所采信,成为关于碉楼原始功能最具权威性的观点。它从碉楼的实用性作为原点出发,来形成一套解释体系。
但是,也有学者对于这种最具“权威性”的解释体系提出了挑战。《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中将碉楼称为“邛笼”,对于这一奇特的名称,语言学家孙宏开先生曾从古羌语的角度做过考察,指出该词在古羌语中有“石”的含义,足证“邛笼”当指“累石为室”之碉,并认为这个词可能来自古羌语,是建筑碉楼的古羌人对“碉”的称呼。近年来,四川大学石硕教授对此提出了不同的观点,他注意到,唐人李贤在为《后汉书》作注时,在“邛笼”这个名称下面特别注释说“按今彼土夷人呼为‘雕’也”。也就是说,当地的土夷人直接把这种石碉称为“雕”。石硕教授在翻检了唐以前的文献之后发现,汉文史籍中最早以“雕”这个名称来称呼高耸的人造建筑,正是始于唐人李贤的这句注文。但这个“雕”和石碉的“碉”并不是一回事,包括《说文解字》《诗经》在内的古代文献都用“雕”特指一种大型的飞鸟。无独有偶,“邛笼”一词中的“邛”,在藏文中也正好读作“邛”或者“琼”,民间又称为“大鹏鸟”或“大鹏金翅鸟”,正是指这类身体硕大、强劲有力的苍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