镌刻在石头上的历史:洛扎吐蕃石刻
书名:探寻第三极:西藏考古手记作者名:霍巍本章字数:2645更新时间:2024-05-28 14:52:36
洛扎这座西藏自治区边境线上的小县城坐落在洛扎河畔,美丽而宁静。县城呈长条形东西一线排开,两面临山,一面临河,洛扎雄曲河日夜奔腾咆哮着从县城边上流过,朝着远方的国境线奔去。在县城的尽头,看似“走投无路”之际却在山崖上开凿有一条简易的公路,弯曲延伸着继续通向密林中的村寨。早上,当薄雾还未散尽时,我们已经启程沿着这条公路前往洛扎门当石刻考察。
门当石刻是西藏一处很有名的文物古迹,它是吐蕃时期遗存下来的古藏文摩崖石刻,但过去并不见于任何历史记载。西藏历史上曾经发现过十多件吐蕃时期的古藏文石刻文字和铜器上的文字,著名藏学家王尧先生曾将这些文字收录合编成《吐蕃金石录》一书,书成之时洛扎石刻还没有被人发现,直到20世纪80年代才惊现于世。与其他保存下来的吐蕃石刻不同之处在于,这处石刻虽然被称为“门当石刻”,实际上却分别刻在洛扎县境内的两个地点。据碑文的发现者和公布者——西藏社会科学院宗教研究所所长巴桑旺堆先生记载,一处石刻在洛扎县城西北五公里的得乌穷村右侧石崖上,另一处石刻在洛扎县城东洛扎怒曲河与门当河汇流之处的石壁上。今天我们首先要去的,是县城东面洛扎怒曲河与门当河交汇处的这个石刻地点。
越野车穿过茂密的森林一路沿着洛扎怒曲河向东南方向下行,我一直观察着海拔的变化,当海拔下降到3797米时,眼前出现了另一条从山岭中奔流而出的小河,这就是门当河。当它与洛扎怒曲河交汇在一起时,交汇处形成了一个略呈三角形的小台地,在台地的崖壁上方,著名的门当石刻跃入了我的眼帘。远远望去,石刻的表面呈白色,在它的左上方有一条斜长的石缝隙,缝隙当中填满了小石子。
“看到那条裂缝没有?”陪同我们考察的洛扎县民族宗教局局长罗布指着崖壁向我介绍说,“就是因为石刻上方的岩石上有这么一条缝隙,给石刻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破坏。”“呵,是否因为地质变化引起了崖面向下沉降?”我马上联想到喜马拉雅山脉还在不断隆起,是不是地质变化对石刻带来了影响。罗布局长听罢笑了起来:“不是不是,没你想的那么复杂。”原来,当地的小孩子每天上学都会路过石刻,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之间流行起一个游戏,看谁能把小石头从河对岸隔河投进那条缝隙里,能投进者就会被认为是对父母最有孝心的人。所以,大量的小石头在被投向缝隙的同时,也时常误中石刻,使其伤痕累累,石刻的上半部分几乎完全被毁。“原来你说的意想不到是指这个!”我也苦笑了起来。真是没有想到,在文物保护中出现的各种复杂情况中,还会遇到这种情况,真让人有些啼笑皆非。罗布局长似乎看出了我的担忧,接着解释说:“不过,现在经过我们不断地耐心说服教育,小孩子们不再玩这个游戏了。”然而遗憾的是,对石刻造成的损失,再也无法挽回了。
由于只隔着一条小河,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对面崖壁上的石刻。在石刻的顶端,刻有一个“雍仲万字”符号,下方是横排刻写的古藏文,有的还算清晰,但大部分文字已经因为表面的石皮剥落而看不清楚。为了记录石刻文字内容和精确测量石刻的有关数据,驾驶员、罗布局长和李永宪一道高高地卷起裤脚,涉水到对岸进行考古测量。从雪山流下的河水冰凉刺骨,河底是大大小小溜圆光滑的石头,河水冲得人站立不稳,大家手挽着手才过了河。到了河对岸,他们测量,我记录。我在记录本上,写下这样一段文字:“门当石刻位于门当河与洛扎怒曲河交汇处,石刻的地理坐标为N28o22′16.5″,E90°54′30.2″,海拔为3890米,石刻系利用自然崖壁阴线刻成,刻有石刻文字的崖面较为光滑平坦。经实地测量,石刻宽2.9米,高2.8米,距地表1.2米。石刻文字为横排刻写的藏文,残损严重,现仅存8行……”这些看似枯燥无味的术语,是迄今第一次对这处石刻进行科学考察的记载,将为进一步的科学研究提供准确可靠的资料。
午后,天气有些变化,太阳不知何时隐入了厚重的云层之中。我们抓紧时间完成了对这处石刻的考古测量、记录,驱车返回县城,马不停蹄地对另一处位于县城西北得乌穷村的石刻进行了实地考察。由于河岸宽阔,加上下午天气突变,水位猛涨,我们不能渡河进行实测,只好隔河进行观察记录。
隔着十多米宽的河水,我全神贯注地用眼睛加上望远镜仔细地从上到下观察这通石刻。石刻刻在暗红色的崖石上面,距河面约10米,保存情况比上午考察的石刻完好得多,差不多每一行藏文都大部分保存着。有趣的是,我们发现,和上午考察的石刻相比较,它们的形态、刻写在崖面上的位置、石刻的面积大小等方面都十分相似,在两处石刻的上方,也都同样刻出了相同的“雍仲万字”符号。这些现象表明,巴桑旺堆先生考证这两处石刻可能是相同内容分刻在两地是颇有道理的。
但是,得乌穷家族为什么要把相同的文字分别刻在两处?这当中是否包含着什么我们尚不知晓的神秘寓意?
带着这些疑惑,我向罗布局长了解当地藏族群众对此有何传说。从罗布局长口中,我惊喜地听到了两个很有价值的民间传说:第一个传说,说是当得乌穷家族得到吐蕃王朝赞普的敕封之后,为了标识他们所受封地的范围,特地在其家族封地的东西两界各刻一石,以昭示世人;第二个传说,说是在吐蕃王朝临近没落时,已有贤者预感到吐蕃“末法时代”将至,故提醒得乌穷家族将石刻分刻于两地,若一地沉沦,则另一地可以上升,使佛法如同转轮,永不泯灭。这两个传说的真实性虽然已经无从考证,但却进一步把洛扎石刻和得乌穷家族以及石刻附近的吉堆吐蕃墓地紧密联系在一起了,让我很受启发。
从石刻文字的内容来看,记载的是得乌穷家族曾与吐蕃王室盟誓,宣布效忠于吐蕃赞普,而吐蕃赞普也承诺“得乌穷之营葬应法事优隆,在任何赞普后裔掌政期间,其墓如有毁坏,由东岱专事修建”。这样就可以肯定洛扎石刻的主人就是当地最有势力的得乌穷家族,而石刻所在的“得乌穷村”这个地名,显然也是吐蕃时期得乌穷家族留下的遗痕,只不过今天的得乌穷村位于距石刻地点以北约一公里的山沟深处,只有几十户人家,和吐蕃时期的得乌穷已经完全是两码事了。就我个人的感受而言,我没有从石刻中读出和佛教末法思想有关的任何内容,罗布局长告诉我们的两个民间传说当中,我感到第一种传说要更为合理一些。
河岸上的晚风越刮越猛,记录完最后一段石刻碑铭时,夜幕已经降临,我们不得不登车踏上返程。车行渐远,回首眺望,得乌穷石刻跟巨人般的崖石融为一体,默默无语地屹立在小河畔,目送着我们这批考古者远去。千百年来,她经历了人世间无数沧桑变迁和风吹雨打,从她那斑驳的躯体上,能够感觉到吐蕃先民们透过石面向我们传递的若干历史信息。也许,历史的真相我们永远也无法完全复原,但镌刻在石壁上的这段历史,无论经历多么久远的岁月,也难以磨蚀。
写作于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