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1）

如果说“辛普里丘斯是个笨蛋”的传言为真，那他至少也是个正直的“笨蛋”。他一直把亚里士多德的《论天》揣在裤兜里，所以从来没有在解释这本书的时候遇到什么困难。他对自己很坦诚：“我承认自己是个凡人。”四天时间里，他参观了豪华的可以俯瞰环礁湖的威尼斯宫殿，并和萨格雷多、萨尔维亚蒂一起，在这里就当时流行的宇宙学展开了一场精彩对话。

“痛苦的死亡，”伽利略在《对话》的序言中写道，“让意大利损失了两位正值盛年的大师。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决心让他们的生命在文字间继续延伸。”接着他又补充道，“”。就这样，他为自己的科学戏剧排定了三个角色。

“别再嘲笑了！”辛普里丘斯对萨格雷多命令道，后者常常会用嘲讽的口吻纠正萨尔维亚蒂的观点。但是萨尔维亚蒂是个宅心仁厚的老师。“善良的辛普里丘斯是个完全没有恶意的人”，他如此说道。每当辛普里丘斯做出一个基本的推论后，他就会夸奖说“你就是当代的阿基米德”。而对辛普里丘斯而言，计算是“我略懂一二，甚至完全不懂的学科”。他惊愕地看着萨尔维亚蒂即兴写下了十五页的数学运算。“我很快就能完成这些计算”，萨尔维亚蒂以专家的口吻说道。

他们要费力地处理近两千年来学者们围绕亚里士多德的自然哲学做出的注释和辩护。当时的很多学者常常会选择置之不理；在伽利略之前，也没人想要一板一眼地拆除这座理论大厦。伽利略的《对话》像是要凭一己之力徒手拆掉这座学术城堡。

伽利略在序言中写道，天主教教会禁止哥白尼的学说之后，“一些人便放肆地宣称，这项法令并非源自明智的探究，而是出于无知的狂热”。

听到这样的无理取闹，我怒不可遏。我打算在这本书中表明，意大利尤其是罗马的很多人都很理解这种做法。我们之所以接受地球静止不动的判断，不是因为不考虑他人的想法。相反，我们的理由来自虔诚和宗教，也来自对神之全能性的理解，更来自对人类思想局限性的认识。

对话过程中，萨尔维亚蒂插话道：“我们意大利人把自己变得像蠢蛋。我们成了外国人的笑柄，尤其那些跟我们的信仰决裂了的人。”这是伽利略作为天主教科学家的荣誉之战。宗教能激发人的狂热之举，荣誉也一样。

任何根深蒂固的机构都不像是一个点或一条直线，而是一座盘根错节的迷宫。中世纪的学者们为亚里士多德的理论城堡设置了无数个专门的小隔间，然后为《圣经》留出了一间小阁楼，城堡里的墙壁五彩斑斓，楼道不知通往何处，房门也让人晕头转向。跟所有彻底的批判一样，伽利略的《对话》也不得不模仿这座城堡的结构。他尽最大努力拆掉了其中最大的一些房间，其中放置了行星运动、《圣经》直译主义和恒星视差等内容。但这部作品缺乏美学上的统一性，它是一组驳杂的论证，只有一套模糊的指导原则，包裹在一个不适宜公开的案头戏剧本中。

该书最重要的原则涉及“书面材料的权威性”，即人天生对学术的信任。萨格雷多斥之为“荒诞不经”，他赞成“合理的经验”。伽利略戏剧中的人物总是喜欢把这个原则“还原为简略的对话”，但另一个原则甚至连合理的经验也不信任，而是要依靠纯粹的逻辑。“观察本身有其内在的缺陷”，萨尔维亚蒂解释道，感觉知识出自人的天性，而演绎知识“则有着神性一般的客观确定性”。为了改变那些不同意这个观点的人，伽利略选择了苏格拉底的方法。萨格雷多将其描述为“反驳同伴，让他们说出从未意识到自己知道的东西的乐趣”。他甚至称之为一种“暴力形式”。辛普里丘斯则是受害者。

到了对话的第二天，亚里士多德主义者就已经伤痕累累了。在伽利略激扬的文字中，辛普里丘斯被迫承认了天堂可能在动，也承认了地球可能在动，而且还承认了人类十分无知。节节败退中，辛普里丘斯用到了《论天》中最著名的观点。亚里士多德的原话是：

地球必然位于中心且静止不动，这不仅出于我们已经给出的理由，而且还因为垂直向上抛出的重物会回到它们的初始位置，哪怕把它们抛到无限高的高度也是如此。

辛普里丘斯惊诧不已，因为萨尔维亚蒂和萨格雷多打破了他得以立足的亚里士多德物理学的基础。为了行文风格的一致，伽利略让萨尔维亚蒂把亚里士多德的推理融入一个物理实验之中。

让铅球从静止的船只桅杆顶部落下，注意其落地的位置接近桅杆的底部。但如果船只在动，同一个铅球从运动的船只上的同一个位置落下，那么，它就会落在桅杆底部以外，落地点和桅杆底部的距离就是船只在铅球下落过程中移动的距离。这并不奇怪，因为铅球在自由落体时会沿着指向地球中心的直线运动。

萨尔维亚蒂直言，这个实验不过是个肤浅的虚假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