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雄思想的价值（1）

回顾历史上褒扬派与贬扬派之间的争论，我们需要思考一个重要问题，即扬雄思想的主要价值何在？

与古代学者不同，很多现代研究者认为，扬雄融合儒道，开启魏晋玄学乃是他在思想史上的主要价值所在，因而，扬雄思想中的道家成分影响甚至决定了其思想特质的形成，决定了他异于前人或超越前人的思想史地位。但我认为，我们可能夸大了扬雄受道家思想影响的程度。在我看来，扬雄所接受的道家思想中的一些成分已经超越了学派的畛域而成为全民族的共同智慧。比如说，在扬雄著作中反复论述的一个规律——盛极必衰、物极必反，早在《易经》中就有过类似的观念，《乾·上九》爻辞中有“亢龙有悔”之语，《泰·九三》爻辞中有“无平不陂，无往不复”之说，只不过后来由老子作了更精彩更知名的表述，我们现在才将其视作道家思想。就人生态度而论，道家有退守知足、明哲保身的人生主张，儒家也并不是一味主张进取，而是主张“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即有道则进，无道则退，以保身为主的人生态度。再比如天道观，这乃是儒家理论悬搁的一个部分，但就在《老子》提出“天道无为”，用“莫为”之说反对“或使”之说后，很快就被儒家所接受并发展，“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道自然无为的观念成了当时最进步的思想观念之一。

扬雄接受的道家思想主要就是那些已成为全民族共同智慧的思想，而在经历了汉初黄老思想作为治国之道的历史阶段之后，汉朝人或多或少都会接受某些道家思想的影响。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儒道共有又略有区别的思想领域，扬雄肯定是接近儒家而疏远道家的。比方说，同样是明哲保身的人生态度，扬雄采取的方式是“有道则进，无道则退”，而非道家的出世；同样是辩证法，他接受的是重视阳刚进取的《易传》系统，而非柔弱守雌的《老子》系统；在政治哲学上，道家以天道无为推演出无为政治，扬雄承认天道无为却否定无为之治，主张人事之重要，等等，这一切，都说明扬雄对道家的接受程度比我们想象的要小。

扬雄早年曾受教于严君平这一事实是使我们夸大道家思想对扬雄的影响的主要原因之一。早年所受教育固然是个人思想形成的重要因素，但人的思想会随着以后的经历而发展变化，这种变化在扬雄身上表现得相当明显。比方说，扬雄早年好辞赋，但到晚年却认为这是壮夫不为的雕虫之技。所以，即便他早年深受道家思想影响，但在晚年写作《法言》之时，已对老子思想有了更为清醒的认识：“老子之言道德，吾有取焉耳。及槌提仁义，绝灭礼学，吾无取焉耳。”这较为清楚地说明了扬雄对于老子学说的取舍。实际上，我们曾经论及扬雄将道德这一概念用儒家思想进行了改造，所以无论如何，扬雄的思想是以儒家思想为主干的。

很多人认为《太玄》乃是以《老》释《易》，这种将《周易》与《老子》结合的做法，为以后学术思想发展中的知识结构、学说融合提供了一个成功的范例。在此基础上，又进一步形成了以“三玄”——《周易》《老子》《庄子》——作为自己主要的思想养分的一种思潮——魏晋玄学，而扬雄对魏晋玄学的影响则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在中国思想史上的崇高地位。但据我看，扬雄的《太玄》在象数方面，模仿的是孟京易学，在义理方面，模仿的乃是《易传》。要说《老子》对《太玄》有什么影响的话，那也主要集中在天道观和辩证法思想上，而我们在上文说过了，首先这些思想可以视作是全民族的智慧，不能说是道家一家的主张；其次，与其说扬雄的天道观和辩证法来自《老子》，不如说是来自《易传》更为恰当。因此，与孟京易学和《易传》相比，《老子》对《太玄》的影响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接下来我们讨论《太玄》对魏晋玄学的影响。确实，有间接的证据可以证明魏晋玄学的重要人物王弼接触过《太玄》，《太玄》中的一些名词也为魏晋玄学所沿用。尤其是两者在名称上的接近，更会给人一种联系紧密的印象。但如果仔细分析一下即可知道，《太玄》之“玄”与玄学之“玄”，其含义是不同的。玄学中的“玄”通常的含义是“玄远”，指远离“世务”和“事物”的一种超绝的形而上的本体论。而《太玄》之“玄”则主要指宇宙的规律、结构和起源，它最后不但落实到事物上，更落实到世务上。所以，如何评估《太玄》给予魏晋玄学的影响，依然是一个需要慎重考虑的问题，毕竟，《太玄》与魏晋玄学在性质上是属于两种完全不同的学说。

首先，《太玄》是在汉朝烦琐化学术风气影响下的产物，在“虚无”“神明”“阴阳”诸概念上再累加上“玄”概念。孟京易学以八卦为中心，以此配合历法、干支、五行、星宿；扬雄《太玄》则是以数字为中心，在配合历法、干支、五行、星宿的基础上，再配以地理、声律、五色、五味、五奥、五形、五脏以及性、情、视、用、帝、神，等等，并在《易传》所论卦象的基础上，发展出更加繁复的以至于令人眼花缭乱的象数系统，这些都是踵事增华的体现。而我们知道，魏晋玄学恰恰是两汉学术烦琐化的反向调整，整个学说都体现出简约化的特点。

其次，《太玄》中的思维方式基本上是经验的、机械的，它的赞测之辞无一不与伦理纲常有关，这与魏晋玄学主要运用思辨的方式，远离具体世务，具有形而上学的特征有着根本的不同。

第三，《太玄》基本上还是宇宙论，只不过其重点在于宇宙构成论，而魏晋玄学则属于本体论。所以我们认为，《太玄》是典型的汉学，它对于魏晋玄学的影响是浮面的、枝节的而非深刻的、本质的。

综上所述，我认为，道家思想并非是扬雄思想的主干，其思想史上的地位也并不因为其道家思想而确定。

还有一种观点是将扬雄视为正统的儒家，其思想史上的地位因其辟斥诸子百家、恢复孔孟道统而得以奠定。确实，扬雄以孟子自居，其辟斥诸子、捍卫孔子之道的精神显然影响了韩愈，甚至也影响到宋朝诸儒。我们不能否认扬雄在儒学振兴过程中所起的作用，但这一作用也不应该作不适当的夸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