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贫赋》
书名:扬雄传作者名:王青本章字数:2716更新时间:2024-05-28 14:51:58
尽管全国喜讯不断,但扬雄的个人生活却连遭不幸。大概就在平帝即位前后,扬雄的两个儿子相继死去。
扬雄的次子扬乌是当时有名的神童,9岁时就帮助扬雄创作以艰深著称的《太玄》,很多史料都提及过他。扬雄在《法言·问神》中说:“育而不苗者,吾家之童乌乎!九龄而与我《玄》文。”《华阳国志》卷十二《序志·益梁宁三州先汉以来士女目录》中记载:“文学神童扬乌,雄子,七岁预父《玄》文,九岁卒。”这说法不准确,应该以扬雄的自述为准。《太平御览》卷三八五引刘向《别传》说:
扬信字子乌,雄第二子,幼而明慧。雄笔《玄经》,不会,子乌令作九数而得之。雄又疑《易》“羝羊触藩”,弥日不就。子乌曰:“大人何不曰‘荷戟入榛’?”
聪慧儿子的早逝给已入晚年的扬雄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太平御览》卷五五六引桓谭《新论》云:“扬子云为郎,居长安,素贫,比岁亡其两男,哀痛之,皆持归葬于蜀,以此困乏!”
汉朝本来就有厚葬的习俗,归葬蜀地,费用更是浩大,所以原本贫困的扬雄一下子陷于破产,这应该是扬雄生活最贫困的时期。我们并不知道《逐贫赋》写作于什么时候,姑且就在这儿介绍一下这篇赋作。
在赋中,作者将“贫”拟人化,作者自己——“扬子”与之对话,其中颇多讽世之语,从而使得此赋富有思想意义。此赋开篇说:
扬子遁居,离俗独处。左邻崇山,右接旷野,邻垣乞儿,终贫且窭。礼薄义弊,相与群聚。惆怅失志,呼贫与语:“汝在六极,投弃荒遐。好为庸卒,刑戮相加。匪惟幼稚,嬉戏土砂。居非近邻,接屋连家。恩轻毛羽,义薄轻罗。进不由德,退不受呵。久为滞客,其意谓何?”
扬雄在崇山旷野离群独处,邻居是一个乞儿——“贫”,不但穷而且不懂礼义。对此,作者感到非常失意,把“贫”喊来说:“你是六种极讨人厌的事物之一,应该被投弃在边远荒僻之地,如同罪犯一样,刑戮相加。你又不是玩泥沙的小孩,我和你并不是屋宇相接的近邻,毫无恩义可言,进退都可随意,为什么长期在我这儿不走了呢?”
人皆文绣,余褐不完。人皆稻粮,我独黎飨。贫无宝玩,何以接欢?宗室之燕,为乐不槃。徒行负笈,出处易衣。身服百役,手足胼胝。或耘或耔,沾体露肌。朋友道绝,进官凌迟。厥咎安在?职汝为之。
别人穿着绣着花纹的锦衣,而我连粗麻织就的衣服都不完整;人人都吃精米,我却只能吃粗劣的饭菜。因为贫穷,没有珍宝与玩物,无法享乐;在宗族的宴席上也不快乐。每天徒行负重,平日衣衫太褴褛,出门需要专门更换衣裳。什么活都干,手脚都磨出了老茧。整日在田地里赤着膊,不是耕种就是培土。朋友断交,仕途蹭蹬,都是你干的好事!
舍汝远窜,昆仑之颠;尔复我随,翰飞戾天。舍尔登山,岩穴隐藏;尔复我随,陟彼高岗。舍尔入海,泛彼柏舟;尔复我随,载沉载浮。我行尔动,我静尔休。岂无他人,从我何求?今汝去矣,勿复久留。
我曾经试图抛下你远窜昆仑之巅,你跟着我飞到高处;扔下你躲藏岩穴,你依然将我跟随。把你扔在大海中,你却坐着船,跟着我载沉载浮。我行你也动,我静你也休。难道没有他人了吗?跟着我想得到什么呢?希望你今天离开我,不要再久留了。
贫曰:“唯唯。主人见逐,多言益嗤;心有所怀,愿得尽辞。昔我乃祖,宣其明德。克佐帝尧,誓为典则。土阶茅茨,匪雕匪饰。爰及季世,纵其昏惑。饕餮之群,贪富苟得。鄙我先人,乃傲乃骄。瑶台琼榭,室屋崇高。流酒为池,积肉为崤,是用鹄逝,不践其朝。
“贫”说:“好的。被主人驱逐,说多了更令人讨厌。但我希望把自己心里想的都说出来。我的祖先有着美好品德,帮助过帝尧,他把我祖奉为典则。那个时候,他们住的是没有雕饰的茅草土坯房。直到末世,后人才放纵他们的昏聩,那群饕餮之徒,贪图富贵不从正道而得,鄙弃我的先祖,骄纵傲慢。住进了琼台玉宇、高楼大厦。酒流为池,肉积为山。因此我如鸿鹄高飞远辞,不再踏足朝廷。
“三省吾身,谓予无諐。处君之家,福禄如山。忘我大德,思我小怨。堪寒能暑,少而习焉;寒暑不忒,等寿神仙。桀跖不顾,贪类不干。人皆重蔽,予独露居;人皆怵惕,予独无虞!”言辞既磬,色厉目张,摄齐而兴,降阶下堂。“誓将去汝,适彼首阳。孤竹二子,与我连行。”
“我多次反省,觉得自己并无过错。待在您家里,使您福禄如山。您忘记了我的恩德,却记着我的小怨。您怎么会既能耐寒又能忍暑?就是因为打小就习惯了;冷热对您都没有影响,您就能够像神仙一样长寿。由于我的存在,暴君和盗贼都不会光顾。别人都要重门高锁,您可以露天独居;别人都会提心吊胆,只有您从不担忧。”说完后,“贫”色厉目张,一撩衣襟,走下台阶,离开室堂:“我发誓要离开您,到首阳山和伯夷、叔齐相伴。”
余乃避席,辞谢不直:“请不贰过,闻义则服。长与汝居,终无厌极。”贫遂不去,与我游息。
我离开座席,一再表示歉意:“请允许我不再犯同样的错误,听到了正确的道理就一定遵守。今后就长期与你相伴,再也不会厌恶你。”于是“贫”再没有离开,一直和我游息相处。
此赋表面上是“贫”在教育“扬子”,实质上是作者借“贫”的答辞以讽世,批判不合理的社会现实。在作者看来,富贵常和罪恶联系在一起,他赞美以清贫为美德的治世之君“帝尧”,谴责荒淫奢侈的黑暗“季世”,把经济上的贫富与政治上的治乱联系起来观察问题。它既是作者“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的生活态度的表白,同时也讥刺了当世奢侈之风,这使得作品获得了非常深广的批判意义。钱钟书认为此赋为诸赋之“巨擘”,“创题造境,意不犹人”,其风格“诙诡”。此赋首先运用拟人化的手法和轻松诙谐笔调来抒发作者的无奈。篇制虽短,却一波三折,富于跌宕起伏的美感。短短五百字左右的小赋,极尽周折回旋之能事,体现出作者驾驭文章的高超技巧。
扬雄的这篇赋对后世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明人张溥说:“《逐贫赋》长于《解嘲》《释愁》《送穷》,文士调脱多原于此。”六朝以降,写这类拟人调脱文章的人很多,鲁褒的《钱神论》、韩愈的《送穷文》都是此中的名篇。扬雄对这类文章的开创之功是不言而喻的。
不过,《逐贫赋》是否为扬雄所作我们还应该存疑。此文《初学记》《艺文类聚》《太平御览》各引一次。全文最早出于《古文苑》。尽管《逐贫赋》在内容上没有如《太玄赋》那样的矛盾,但此赋从押韵情况来看,似乎不像是西汉的韵部。如“家”,在西汉读如“姑”,“曹大家”至今还读如“曹大姑”,但在《逐贫赋》中,却是“遇”“加”“砂”“家”通押,这更接近唐朝的用韵习惯。另外,扬雄所用的几乎所有的文体,在东汉魏晋南北朝之间不断有人模仿,而像《逐贫赋》这样风格十分独特、手法十分新奇的作品数百年间无一人效仿,一直要到唐朝后才有人使用这种奇特的拟人手法,这也是较为可疑的。不过,尽管有这些疑问,要认定它是伪作,证据还是不够充分的,我们只能说“真伪皆无显据”,在此我们仍将它视作是扬雄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