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中的宇宙发生论(2)
书名:扬雄传作者名:王青本章字数:2346更新时间:2024-05-28 14:51:55
学者王葆玹指出,汉代宇宙论存在着一种烦琐化的趋势,都想超越前人,但又不能有根本性的改变,只能在烦琐方面下功夫。在时间领域内推求宇宙起源,越推越远;在空间领域神化宇宙中心,越说越神秘。在宇宙发生论中,《淮南子》和《易纬》就明显存在着这种倾向。《周易·系辞传》只提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老子》只提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两书对宇宙起源只用一个词来概括,对天地以前的情况只是稍提一笔,不予细分。《淮南子》的作者将宇宙发生的过程分为虚霩生宇宙、宇宙生气、气生天地,较先秦的说法复杂多了。纬书中,已有太易、太初、太始、太素的系统出现。到张衡,光是先天阶段便有溟涬、庞鸿、太元等种种阶段。实际上,不光是宇宙发生论,这是汉朝学术普遍的发展趋势,本来经学从训诂之学到章句之学就是一个烦琐化的过程。如易学,从孟喜到京房,倾向是越来越烦琐。如礼学,从武帝时期的无缘郊祀封禅之礼到大小戴礼学的形成,倾向同样是烦琐化。而这种倾向,在扬雄这样一位喜比拼而好胜的学者身上,就更为明显。有《离骚》,就要有《反离骚》;《周易》堪称艰难,但《太玄》比其更难;相如之赋靡丽,四大赋就要更胜一筹。这种心理和思维方式同样反映在扬雄的宇宙发生论上。既然先秦有元气说,那么“玄”就应该比元气更早,“摛措阴阳而发气”;《淮南子》中有“虚霩”,“玄’应该比“虚霩”更为根本,“资陶虚无而生规”;既然董仲舒的“元”是至大无外的,那么,“玄”就应该是“大者含元气”,比“元”更大从而包含了“元”;“神明”是变化莫测的,“玄”应该是创造、贯穿神明之物,“神明而定摹”。总之,凡是以前提出过的所有的起源、本体,我都要比你更早、更根本、更广泛、更神秘,这就是“玄”。在这种心理下产生的种种玄虚的说法原本很难说在哲学上真正有什么意义,扬雄“玄”学的价值不在于这种比拼,而是在于它以“玄”贯穿了宇宙发生论和宇宙构成论。
上文我们说过,《玄摛》是模仿《系辞》的。但除了模仿之外,扬雄对《系辞》还有改变与发展。在《系辞》中,“易”和太极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其云:“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这样,《系辞》就把宇宙发生论和宇宙构成论严格区分开来。在宇宙发生论中,起源是太极;在宇宙构成论中,原则是“易”。也就是说,“易”是一种理则,一种规律,是形式因;而“太极”则是宇宙发生发展过程中最早的材质,是质料因。这其中并没有什么概念把两者统一起来。在《淮南子》中,宇宙发生论和宇宙构成论的中心概念同样是不同的,宇宙发生的起源是“无”,宇宙构成的中心是“太一”,它试图用“道”这一概念来调和。但这一调和使“道”成为大全,可包容时间和空间上的一切事物。从“道”的内涵上说,它不是无,不是有,不是虚霩,不是太一;从外延上说,它既是无,又是有,既是虚霩,又是太一。它是一种最大的类名,由于类中包括“有”与“无”,故不可称“有”,只能称“道”。
宇宙起源和宇宙中心的矛盾一直贯穿在两汉哲学中。董仲舒的“一元说”以“元”来统一宇宙发生论和宇宙构成论。但“元”显然是一个宇宙发生论中产生的概念,初始、根源的意义远较理则、规律的意义要强烈。也就是说,董仲舒是用宇宙发生论来统一宇宙构成论。与此不同,扬雄的“玄”的意义更侧重在宇宙构成论中,无论他用“玄”去模拟天地的运动、阴阳之气的变换,还是用“玄”叙述事物发生发展一直到衰亡的规律,还是描述“玄”那无远弗届、无微不至的功能,这都属于一种宇宙构成论。所以,扬雄所说的“玄”,在大部分时间内都是指规律、原则。也就是说,扬雄是以宇宙构成论统一宇宙发生论。
如果我们撇开《太玄》,从扬雄的其他著作中去探寻扬雄的宇宙发生论,那么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出,扬雄的宇宙发生论是比较接近元气说的。他说:“自今推古,至于元气始化。”将元气始化视作是宇宙最古老的阶段,那么元气应该是宇宙的起源。又说:“权舆天地未祛,睢睢盱盱,或玄而萌,或黄而牙,玄黄剖判,上下相呕。”那种“睢睢盱盱,或玄而萌,或黄而牙”的状态,似乎也应该是一种元气充塞的混沌状态。元气说中的初始根源,显然是一种质料因,这与宇宙构成论中的形式因应该是两个概念。
那么,扬雄的这种统一贯通,是否也会如《淮南子》一样,使得“玄”失去了自身的质的规定性,从而成为一个大的类名呢?我们再来仔细分析一下《玄摛》中的论述:
玄者,幽摛万类而不见形者也,资陶虚无而生乎规, 神明而定摹,通同古今以开类,摛措阴阳而发气。
这里的“玄”与扬雄在宇宙构成论中论述的“玄”有没有冲突?它是物质性的还是精神性的存在?究竟是质料因还是形式因?我们认为,首先,“资陶虚无”说明它本身不是虚无,但比“虚无”更初始、更本质;其次,“摛措阴阳而发气”,就说明它本身不是“气”,而是发气的动力;第三,“通同古今以开类”,说明它超越时间的限制;第四,“玄”“生乎规”,这个规,乃是分殊之理,即具体规律,既非元气,亦非虚无,而且超越时间的限制,能够统一分殊之理,这除了理则不可能是别的东西。实际上,在宇宙发生论中,扬雄的“玄”类似于亚里士多德所说的“载体”,在整个运动变化过程中,“载体”保持不变,而把变化传递到运动的过程中。这样,无论是在宇宙发生论还是在宇宙构成论中,“玄”的性质是统一的,这就避免了《淮南子》中“道”概念内涵的虚化。可以说,扬雄用“玄”较好地完成了宇宙发生论与宇宙构成论的统一。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扬雄对于“玄”的论述,已经较为接近于本体论了。但这种本体化的倾向并非是扬雄有意识的创造,也不是理论发展的必然性造成的,而是理论的烦琐化倾向造成的一种无意识的偶然的结果,这与魏晋玄学的本体化倾向有着根本的不同。所以,东汉的宇宙论依旧是沿着西汉开启的方向,朝着更为烦琐的方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