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嘲》与《解难》(1)
书名:扬雄传作者名:王青本章字数:2964更新时间:2024-05-28 14:51:52
哀帝的时候,丁氏家族、傅氏家族等外戚以及董贤这样的佞幸掌握重权,趋附他们的,有的竟然从二千石的高官开始起家。当时扬雄正起草《太玄》,以此自守,对高官利禄表现得很淡泊。有人嘲笑扬雄用玄来求白,无怪乎功名无所成就。扬雄为此写了一篇名文《解嘲》。这篇文章模拟前辈东方朔的《答客难》,开首也是记录客人的嘲难:
我听说以前的士人,是众人行为的准则,这样的士人,不生则已,生则上尊人君,下荣父母。能获得君主授予的玉珪,获得爵位,怀揣符节,享受俸禄,佩戴显贵的印绶,乘坐朱红的车子。如今你有幸生逢明盛之世,处在可以直言不讳的朝廷,与众多贤者同在,进入宫廷也很久了,却不能出一奇策;不能向上游说人君,对下谈论公卿;不能目光如炬,巧舌如簧,纵横论说。只能回过头来作《太玄》五千言,此文枝叶弥漫,你为其解说达数十万言。尽管此书深者入黄泉,高者出苍天,大者含元气,细者入无间,然而你的官职仅为给事黄门侍郎。想来玄是不能尚白的吧?不然为什么为官如此失意呢?
扬雄笑着回应说:
你想染红我的车子,然而不知道一旦失足将血染我的家族。以前周室瓦解,群雄逐鹿,天下四分五裂。贤士没有固定的君主,人君没有固定的臣子,得士者富,失士者贫,士人如鸟,矫翼厉翮,或翔或息。有的如范雎,自盛其橐,忍辱求仕;有的如颜阖,凿垣而逃,不愿为官。邹衍以迂怪之说为凭借,成了燕昭王的先生;孟轲虽偃蹇坎坷,各国诸侯照样拜他为师。
如今大汉朝东至东海,西至渠搜,南至番禺,北至陶涂,东南设一都尉,西北建一关隘。用绳索捆绑,用刀斧制裁,宣扬礼乐,用《诗》《书》教化,经过长期的教育,实行居丧三年的礼教。天下的士人,如雷动云合,如鱼鳞杂袭,从四面八方营求官位,家家自以为是稷、契,人人自以为是皋陶,士大夫一开口就把自己比作伊尹,五尺童子也羞于与晏婴、管仲相提并论。当权的青云直上,落魄的委弃沟渠。早上掌权能成为卿相,晚上失势就变成匹夫。比如江湖之雀,渤澥之鸟,四雁集不算多,双凫飞不为少。从前三位仁人离开,殷朝就灭亡了;两位老人回来,周朝就兴盛了;子胥一死而吴亡;文种、范蠡存在,越国就称霸;百里奚来到秦国就高兴;乐毅出走燕国就胆怯;范雎折断了肋骨、牙齿依然能够驱逐穰侯;蔡泽面颊歪斜却被唐举所看重。天下有事之时,没有萧何、曹参、张良、陈平、周勃、樊哙、霍去病则不能安宁;当国家安宁之时,章句之徒坐而守之也可无忧。世乱,圣哲们四处奔走也不够;世治,庸夫俗子高枕而有余。
前代的士人,有的解掉捆绑而被任用为相,有的脱去粗麻衣服而成为傅;有的是看管夷门的小卒却能为国家设谋,有的横渡江潭而隐居垂钓;有的年过七十游说而不遇,有的立谈之间而封侯;有的能使诸侯屈就到陋巷去拜见他,有的能让诸侯拿着扫帚在前边清道。因此士人能掉其舌、奋其笔,利用各种机会,无往不利。如今县令不请士,郡守不迎师,众卿不揖客,将相不低眉。言论奇特的被猜疑,行为特别的被治罪。因此想说的收起了舌头不出声,想走的只能跟着前人亦步亦趋。假如让前代的士人处在今天,那么考试不能进甲科,行为不能称孝廉,举止不能属端正,只能上书直言,相机陈说是非,好的得一个待诏的头衔,差的一闻声便遭免职,又怎能得到高官厚禄?
况且我听说,熊熊的火焰易熄灭,隆隆的雷声易消逝。听雷观火,为盈为实,天收雷声,地藏火热。显贵之家,会家败人亡。妄取的人会亡,恬淡的人能生;官位太高的宗族危险,保守自身的才能安全。玄默,是守道的根本;清净,是精神的极致;寂寞,是守德的宅舍。世异事变,为人的道理却没有变化,彼我易时,未知如何。如今您却用鸷枭讥笑凤凰,拿蜥蜴讥笑龟龙,不是大错特错了么!您光知道笑我用玄尚白,我也笑您病入膏肓,却没有遇上良医臾跗、扁鹊,太可悲了!
客人说:
难道没有《太玄》就无法成名了吗?像范雎、蔡泽,其成功又何必需要《太玄》呢?
扬雄回答说:
范雎,是魏国的流亡之徒,被打断肋骨,才免遭刑罚,他收肩塌背,爬入口袋,后来用激怒秦国君主的措施,离间泾阳,攻击穰侯,并取而代之,这是碰上了合适的境遇。蔡泽是山东的一个匹夫,下巴下垂,鼻子塌陷,涕唾满面,到西方拜会强秦的宰相范雎,扼住他的咽喉,阻断他的呼吸,然后抚着他的后背,软硬兼施,篡夺了他的职位,这是遇上了好机遇。天下已经安宁,兵革已经平息,高祖考虑建都洛阳,娄敬放下拉车的绳索,鼓弄三寸不烂之舌,献出不可动摇的计谋,提出将国都定在长安,这是适应了当时的形势。五帝留下经典,三皇传下礼节,百世不易,叔孙通兴起于战争年代刚刚结束,在和平年代制定君臣之间的礼节,可谓得其所哉!《吕刑》败坏,秦法酷烈,汉朝用权宜之制,于是萧何制定法律,这就是合宜。所以假如有人在尧舜的时代制定萧何的法律就太荒诞了,假如有人在夏殷的时期拟订叔孙通的仪礼就太糊涂了,如果有人在西周的社会提出娄敬的计谋就太谬误了,如果有人在汉代的金、张、许、史之间论说范雎、蔡泽的主意,那就是发疯了。萧规曹随,张良出谋划策,陈平出奇制胜,他们功若泰山,响若崖崩,不仅是因为这些人富于智慧,也正好是当时的环境可以让他们有所作为啊。所以,为可为于可为之时,就顺利;为不可为于不可为之时,就危险。蔺相如在章台立下大功,四皓在南山隐居而获取美名,公孙弘在金马门对策而建功立业,霍去病在祁连征战而发迹,司马相如从卓王孙处暗取资财,东方朔为妻子细君割取赐肉,我的确不能和以上诸君相比,只能默然独守着我的《太玄》。
《太玄》写成之后,观之者难以理解,学之者很难有成。门客中有人非难《太玄》,认为其过于深奥,众人不喜欢,有客人责怪扬雄说:“但凡写书之人,是为了符合大众的喜好而作。佳肴希望它能合口,音乐希望它能悦耳。如今你语词高深,说理婉转,广意微指,独自驰骋于有无之间,陶冶万物,包容群生。我看这本书也有几年了,还是不能明白。白白耗费精力,让学的人因此而烦恼,就如同画家画无形之作,乐者弹无音之声,这大概不可以吧?”扬雄又特意写了《解难》加以解释。扬雄说:
宏言高议,幽微之道,大概难与读者产生共鸣。以前有人观天象,察地度,观察人世的法度,天附着日月且广,地大而深。前人的话如金玉般可贵,他难道是喜欢艰难吗?势不得已也。您难道没见青虬绛螭将要登天之时,必耸身于苍梧的深渊;不借浮云,凭疾风,空举而上升,便不能接触轻清上浮的云气,飞升至九天之门。日月不经行千里,则不能烛照六合,照耀八方;泰山不高耸入云,则不能使云气聚集而散发。因此,伏羲氏作《易》,网罗天地,以八卦为经,文王增广了六爻,孔子为此写了《象》《彖》等传加以解释,然后发天地之善,定下万物的根基。《典》《谟》等篇,《雅》《颂》之声,不温润淳厚,则不足以发扬大业,彰显光明。以空无为主宰,以寂寞为准则;最好的味道一定是平淡的,最好的声音一定是寂静的;最大的声音一定听上去很遥远,至高的道理一定很迂回。因此美妙的声音不会被众人之耳所认可,美好的形象不会进入世俗人的目光,优美的言辞不会让庸人觉得好听。如今弹琴之人,琴声高亢急切,追求迎合众人,听众不期而至;若试图弹奏《咸池》《六茎》《箫韶》《九成》,那么便不会有人附和。因此,钟期亡,伯牙毁琴不肯再为众人演奏;獿人死,石匠扔掉斧子而不敢轻易砍东西;师旷调钟,要等知音在才肯进行;孔子作《春秋》,希望君子能够先读。老聃有遗言:重视并了解我的人很少。但这不正是他的操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