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君能有几多愁

寂寞多一分，便添了一分愁苦。自从来到汴梁，李煜几乎已经忘记了快乐的滋味。曾经，万物复苏的春景，总能带来万象更新的欢喜。如今，潺潺春水也仿佛流淌着心事。

这一日晨起梳头，李煜发现鬓边又添了许多白发，都说春天是新生的季节，可整个世界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在默默老去。

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凭阑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

笙歌未散尊前在，池面冰初解。烛明香暗画堂深，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

——李煜《虞美人》

春风又吹回礼贤宅，吹过庭院，吹绿了一片嫩草。柳条上抽出了新的柳叶，柳叶细长，好像人初醒的睡眼，接二连三，相继舒展开来。因为无事可做，李煜觉得每一天都是漫长的。他百无聊赖地看着柳叶生长，恨不得数一数每根柳条上生长了几片柳叶。

被囚禁的寂寞，与当年南唐的盛极一时形成鲜明的对比。曾几何时，李煜还在词中这样描绘着春天的景象：“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那是有周娥皇陪伴的春天，她就是一个如同春风般的女子，总是温暖和煦，让人舒服。

为了小周后，李煜辜负了大周后。李煜以为自己错过一次，不会再错第二次，然而南唐覆灭之后，接二连三的变故与遭遇，让李煜自顾不暇，更无力阻止赵光义对小周后的凌辱，这样一个如夏日般明媚的女子，终究是被辜负了。

李煜靠在栏杆边上，半天没有缓过神来。他想念故国，怀念从前的日子。耳边传来风吹竹子的声音，和南唐的风吹竹声一模一样，李煜闭上眼睛，欺骗自己依然身在南唐。他又抬起头，看见一轮新月高挂，于是再骗自己，那月色还似当年，一切都还是当年的模样。

自欺欺人，不过是为了纾解伤感。在汴梁，李煜无权无势，行动受到限制，只有在礼贤宅里，他还有些许的自由。礼贤宅里，有李煜从南唐带来的歌舞伎，还可奏乐，尚可歌舞。这或许是李煜寂寞囚徒生涯中唯一的安慰，家乡熟悉的曲声响起，李煜的心便像被春风解冻的水面，温暖柔和了起来。

旧时歌舞，让李煜在寂寞中聊以自慰，却无法真正排解寂寞。春天虽然已经到来了，但属于李煜的春天却永远不会来了。刚刚年过四十的李煜，已经满鬓霜雪，每一根白发，都承载着他对故国的思念，以及不堪承受的亡国之痛。

初春已不胜愁苦，到了秋日便更觉萧瑟。身为亡国之君，李煜时常追忆自己的帝王生活，越是回味，越是悲哀和寂寞。那一日秋风萧瑟，李煜独自站在冷落的庭院中，心生哀叹，转身回到书房，将自己的亡国之痛与故国之思填入词中：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琐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李煜《浪淘沙》

开篇一个“哀”字，便定下了整首词的基调。是啊，往事回想起来，只是令人徒增哀伤。这哀伤如此深重，以至于到了“对景难排”的境地。

在汴梁，李煜居住的礼贤宅门口有老卒守门，不让李煜和外人接触。无边的孤独折磨着李煜，他曾经传信给旧时宫人，说“此中日夕以泪洗面”！如此看来，李煜的孤独哀伤又何止是“对景难排”，分明是“对景更痛”。

礼贤宅的围墙很高，像极了一座监狱。身处秋日高墙之中，处处都是枯索萧瑟之景。秋风吹过庭院，吹落满地枯黄。李煜视线中唯一的一抹绿色，便是台阶上蔓延生长的苔藓，一路生长入堂室，看着却令人心酸。

苔藓生长得茂盛，说明此处已经许久无人行走了。偌大的礼贤宅，空荡荡的，终日都无人登门，李煜索性就让门上的珠帘垂落着，反正也无人来往，撩起来也是麻烦。

李煜回想当年的自己，身为君主，群臣俯首，宫娥簇拥，那是何等颐指气使的威严？他也曾有过风花雪月的风流，享受过繁华与富贵，只是这些都随着金陵城的陷落而烟消云散，化为乌有。

徘徊在庭院中的李煜，回想无限往事。秋夜天高，秋月澄明，他又想起了从前的金陵城。那里的雕栏玉砌，应该还是当初的模样。可是失去了都城的头衔，想必金陵也不复往日的气象。天上的那轮秋月，也只是“空照秦淮”罢了。

汴梁的每一季景象，都会让李煜联想到江南。无论是草长莺飞，还是落红满地，甚至花木凋零、大雪纷飞，都能让他与熟悉的江南景致去对比，比来比去，都是伤心。

此时，李煜的人生已经进入倒计时，他对此毫不知情，将满腔悔恨与痛苦交付诗词中。或许，后世词坛应该感谢李煜这段被囚禁的人生，是痛苦激发了他的才华，他随手作一首诗，填一首词，便能传诵千年。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李煜《捣练子令》

李煜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来到汴梁后的第几个不眠之夜了。他心中焦躁烦恼，起身来到庭院，却听到夜晚的寒风送来砧上捣练之声。声音断断续续，却有独特的节奏，伴着夜风时有时无，捣乱了李煜的万千思绪。

衣食无忧，并不是李煜的全部追求。他的生活品质看似和从前别无二致，可人一旦失去了自由，珍馐也失去了滋味，绫罗也失去了光泽。没有自由的人生，哪里还有什么意义？

每一天，李煜都在用更多的酒精麻痹自己，只有酩酊大醉的时候，他才能忘记那万般的苦痛。赵光义登基后，李煜一连几次上书，要酒，也要钱。他从来不知节制花费，从南唐带来的钱财已经耗尽，只得向赵光义伸手。手心向上的滋味不好受，可为了活下去，李煜只得出卖自己的尊严。赵光义批准了李煜的请求，每月为他增俸三百万钱。

有了赵光义的特批，李煜又可以无所顾虑地酗酒，喝醉之后，便在诗词中怀念自己的故国，再将词谱上曲，让歌姬吟唱。当这些歌声传到赵光义耳中，李煜的生命便即将走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