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无言，新月似当年

孤灯长夜，晕染着铭心刻骨的忧伤。夜已深沉，远处的厮杀声越发清晰，兵器撞击时的金属铮鸣，听起来越发令人毛骨悚然。

李煜与小周后并肩站在窗前，茫然无措。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仿佛这样便能从彼此身上汲取一些力量。此刻的他们，只是在强撑着国主和国后的仪态，心底却比寻常百姓更加恐慌。

国若不存，百姓不过是换个国主，继续从前的生活。但身为亡国之君，哪里还能奢望什么好日子，就算能保住性命，也不过是苟且偷生而已。

梵宫百尺同云护，渐白满苍苔路。破腊梅花李蚤露。银涛无际，玉山万里，寒罩江南树。

鸦啼影乱天将暮，海月纤痕映烟雾。修竹低垂孤鹤舞。杨花风弄，鹅毛天剪，总是诗人误。

——李煜《青玉案》

词人李煜，误了南唐，却成就了后世词坛。

厮杀声整整持续了三天两夜，金陵城外血流成河。南唐将士们的血肉之躯没能阻挡住北宋与吴越军队的攻势，十一月二十七日，金陵城终于被攻破了。

南唐大势已去，继续抵抗也不过是让更多性命惨遭屠戮而已。李煜知道，与国土作别的这一刻，终究是到来了。他注定成为毁掉祖宗基业的罪人，但主动投降至少能多保住一些无辜的生命。

一杆高高竖起的降旗，飘扬在王宫之上，城中的厮杀声渐渐止息。王宫之内，李煜默默地脱下龙袍，将玉玺捧在手上，肉袒出降。那一刻，他的神情肃穆而又悲壮。四十年，漫长而又短暂。李煜与南唐一同降生到这个世界，他见证了它逐步走向兴盛，又陪伴着它逐步走向灭亡。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销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李煜《破阵子》

江南烙印着李煜无数美好的回忆，这一次，他要与生命中所有的美好永别了。南唐建国四十年，国土三千里，在这里，他住着高耸入云霄的楼阁，抬眼便是花繁树茂的美景。曾经，李煜从未想过这片美好的土地竟然会经历战争的侵扰。这片故土，曾经是他全部的骄傲，也是他此生最留恋的地方。

“几曾识干戈”，那是李煜的自责与悔恨。国破家亡，人亦消瘦苍老。出降之前，李煜在祠堂跪拜祖先，多少句对不起也难消心头的愧疚与悔恨。教坊之中，仿佛又传来别离的曲调，第一次，李煜在宫女面前失声痛哭。

一首词，上阕写繁华，下阕写亡国，由极盛转到极衰，极喜转到极悲，这就是李煜的人生。这首词写于李煜生命最后几年，以阶下囚的身份回忆亡国往事，更是不胜感慨。“几曾识干戈”，让他不知珍惜三千里辽阔江山，所以才沦为臣虏。李煜没有将心中的不甘写入词中，或许，他并没有不甘，只有懊悔与痛苦。

从此，世上只有宋，再无南唐。曾经的南唐百姓，在经历了短暂的不适之后，顺利过渡成宋朝子民。国主对于百姓而言，从来都是一个仰望的符号，至于国主换成谁，百姓并不真正在意。他们的生活渐渐一切如常，而李煜的痛苦人生才刚刚开始。

李煜生命中的所有繁华，在肉袒出降的那一刻彻底崩塌。他眼睁睁地看着南唐三千里山河落入他人之手，却不能再眼睁睁看着自己耗费大半生心血收集来的文墨珍品被他人据为己有。他让黄保仪将那些珍藏的书画统统找出来，堆在一处，亲手一把火点燃，将这些书画珍品当成纸钱，为灭亡的南唐做最后的祭奠。

熊熊火焰引起了曹彬的注意，他早就知道李煜收藏了大量珍品，觊觎已久。看到书阁起火，他赶忙带人灭火，却只从火焰中抢救出少量的珍贵墨宝。这些墨宝便是曹彬的战利品，他小心翼翼地收好，带回了汴梁。

李煜最终还是没能掌控全部藏品的命运，他同样无法掌控的，还有自己未来的人生。

宫中的宫女已被遣散了大半，接下来的日子里，李煜要成为北宋的俘虏。与他一同被押送往汴梁的，还有他的家眷和昔日的南唐官员。

被战火摧残的金陵城，失去了往年即将迎接新年时的繁华热闹。被大火烧毁的升元阁，更让金陵显得遍地狼藉。不过，李煜知道，用不了多久，金陵城中的百姓会将这片战场打扫干净，人们的生活会逐渐重归昔日的平静与安稳。只是，这里的安稳，与他再也无关了。

前往汴梁的船只早已备好，李煜此时的身份，是北宋的囚犯。仿佛是上天在刻意营造伤感的氛围，那一日的金陵阴云密布，细碎的雪花零星飘落，打湿了李煜的心。一场离别的雪，都下得毫不畅快，李煜想哭，却不能落泪，那是他最后的尊严。

前来送行的人不多，大多是被遣散的宫人，还有零星的百姓。离别的场面总是伤感的，但没有人敢大声哭泣。李煜最后看一眼眷恋的故土，最后看一眼送别的人群，转身登船，留下一个故作坚强的背影。

金陵城在李煜身后越来越远，他的一颗心渐渐被苦涩填满。迎接他的是怎样的命运，他不知道，也不敢想。其实他也明白，等待着自己的绝不是美好的希望，而是无边的绝望。

李煜从不知道，金陵的冬天可以这样寒冷，透过血肉，凉透了心。这是一场没有归期的出游，他忍不住突然转身，目送着那些熟悉的景致从自己生命中一点点消失。

站在李煜身边的人中，有老臣徐铉。他们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话语来安慰彼此，一路无言，只有默默陪伴。或许，李煜的那首《渡中江望石城泣下》，凝聚了此刻他心中的万语千言：

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

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

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

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

——李煜《渡中江望石城泣下》

这注定不是一场顺利的旅程。押送着李煜的船队沿长江一路东下至扬州，从古运河北上至楚州淮阴，再入淮水，向西南经洪泽湖至泗州临淮，入汴水经虹县、宿州、宋州、雍丘，最终抵达汴梁。

有生以来，李煜第一次在船上度过除夕夜。远处的岸边，有人放起了鞭炮和烟花，迎接一个崭新的年头，却让身在船上的人徒增伤感。

开宝九年正月初二，船队抵达汴口。北宋著名的佛寺——普光寺便位于此处，这里也是李煜一直向往的地方。

都说佛祖慈悲，他却从未将慈悲施舍给李煜。多年来，李煜潜心向佛，依然没能让此生落得一个圆满。即便如此，他依然不愿舍弃对佛祖的信仰，毕竟，佛祖已经是他仅存的精神寄托。

李煜毕竟是曾经的国主，虽然此时是囚犯，还是有行动的自由。无论大家如何极力反对，李煜还是执意登岸，带着小周后来到普光寺，跪在庄严的佛像脚下，虔诚叩拜。他所求不多，只愿佛祖保佑，到了汴梁之后，不要遭到凌辱。

离开时，李煜还给普光寺捐赠了价值千两白银的财物。他终究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即便沦为阶下囚，一掷千金还被他当作寻常。与生俱来的天真与浪漫，被李煜保留到生命的最后，他不知道对于一名囚徒来说，金钱意味着什么，更不会去想象，一个穷困潦倒的囚徒会沦落到怎样凄凉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