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南国最挂怀

江水汤汤，见证着王朝兴衰。天下大势分久必合，终有一名天之骄子，会将四分五裂的华夏版图整合统一。此时这位肩负一统天下重任之人，便是赵匡胤。

南唐王朝，注定是泱泱历史中的过客。从建国到覆灭，南唐不过短短几十年，李煜亲眼见证了整个王朝从兴盛到衰落的过程，他自己也在其中起到了加速南唐衰亡的作用。

就在赵匡胤先后吞并荆南与后蜀的时候，李煜还沉浸在后宫嫔妃们营造的温柔乡里。得知后蜀灭亡，孟昶暴毙，李煜依然没能意识到危机就在眼前，还巴巴地为赵匡胤吞并后蜀送上贺礼。

赵匡胤的后宫中不缺莺莺燕燕，他却从不为哪个女子专情。就连当初他最宠爱的花蕊夫人被弟弟一箭射死，赵匡胤也并未真的动怒。反而因为少了对花蕊夫人的留恋，赵匡胤可以更加专注地投入朝政当中。

统一天下，被赵匡胤当作头等大事。儿女情长，不过是繁忙中的放松、无聊时的点缀而已。李煜曾因周娥皇的死而形销骨立，赵匡胤却不曾为花蕊夫人的死掉一滴泪。他的时间被国事与军事占得满满的，没有时间为一个女子的死伤心。

开宝三年，赵匡胤派潭州防御使潘美率大军进攻南汉。赵匡胤向来是个懂得把握军事时机的人，因为南汉国主刘鋹的荒淫残暴，很多宗亲、旧臣都被铲除。除此之外，刘重用宦官，穷奢极欲，搜刮民脂民膏，却只顾自己享乐，荒废军备，以至于当宋军兵临城下，南汉军队才发现兵器库中的兵器、铠甲都已生锈腐烂，不能使用了。

北宋军队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占领了南汉的贺州、昭州、桂州、连州。军报传来，刘 竟然高兴地说道：“昭、桂、连、贺四州，本属湖南，宋军已然夺取，应该就满足了，必然不会继续南下。”

赵匡胤当然不会让刘 如愿，很快，南汉的心脏地带——兴王府便被宋军攻占。愚昧的刘 ，永远不懂赵匡胤身为一个王者的野心。同样不懂赵匡胤的，还有依然沉浸于风花雪月中的李煜。

李煜为自己编织了一个浪漫的梦境，他以为，北宋之所以攻打荆南、后蜀和南汉，都是师出有名，而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北宋有什么攻打南唐的理由。于是，他便沉浸在这样的美梦里安然度日。偶尔从梦中清醒，李煜也会对南唐的处境有些许忧虑，不过，他的忧虑是短暂的，短暂到只有吟一首词的时间：

庭空客散人归后，画堂半掩珠帘。林风淅淅夜厌厌。小楼新月，回首自纤纤。

春光镇在人空老，新愁往恨何穷！金窗力困起还慵。一声羌笛，惊起醉怡容。

——李煜《谢新恩》

这又是一场热闹的宴会结束之后，宾客都已离席，南唐王宫庭院一片空寂。这样的夜，连月色都是清冷的。刚刚从喧嚣中走出来的李煜，突然觉得空虚、落寞，眼前的一花一木，都能勾起他的惆怅。

北宋对周边其他小国的攻打，相当于是对南唐步步紧逼。一觉醒来，李煜似乎并未从忧愁中走出来。春光明媚，李煜却无心欣赏春景。他突然想继续睡下去，不要醒来，唯有睡着了，心情才不会郁闷。可是，北宋攻占南汉的消息传来，还是让李煜从醉卧中惊醒了。

身为国主，李煜没有逃避现实的权利。若是他将忧虑转化为力量，让南唐军力强大起来，或许南唐和李煜的命运都会被改写。可惜他并没有因忧虑而发奋，而是选择向看不见、摸不着的神佛求助。

李煜从未想过，自己虔诚的信仰，竟然加速了南唐的灭亡。赵匡胤为了摸清南唐的地形，派出一批探子假扮僧人混入南唐，这其中，还真的有一个名叫江正的探子找到了接近李煜的机会。

江正来到南唐后，在名刹清凉寺剃度，伪装成僧人，跟着住持法眼禅师修行。法眼禅师是李煜最敬重的出家人，经常被李煜请入宫中讲经。江正作为法眼禅师最信赖的弟子，每次法眼禅师入宫他都随侍左右。

就这样，江正渐渐摸清了南唐王宫的地形，并且在法眼禅师圆寂之后，成为清凉寺的住持，深得李煜信任，被李煜称为“小长老”。

李煜将自己对法眼禅师的敬重转嫁到小长老身上，时常听小长老讲论“佛法”。在小长老的“指引”下，李煜觉得自己对北宋的恐惧和担忧都是庸人自扰，对南唐的兴亡竟然抱“随缘”的态度。

小长老的每一句话，都被李煜奉为神明的指引。在小长老的怂恿下，李煜大力修建佛寺，让本就空虚的国库更加不堪重负。当时的南唐，僧人的地位甚至高过王公贵族，于是，越来越多的人为了逃避缴税和服兵役选择出家，导致南唐僧人数量激增，国库越发空虚。

小长老说佛祖也爱富贵，李煜便深信不疑，更加毫无顾忌地加大修建寺院的投入，不仅在牛头山修建了上千间禅房，还为那里的僧人提供衣物、绢帛、米粮等。

李煜认为在王宫中也该虔诚礼佛，便在宫中修建了永慕宫禅院，还从宫外请来大批僧侣入宫居住，就连宫中的宫人都人人手捧经书，只为博得国主关注。

更有甚者，一些宫娥为了讨国主欢心，竟真的落发出家，堂而皇之地住进了宫中禅院。很快，宫中禅院竟然住满了。为了容纳更多宫女，李煜再次打开国库，修建了净德尼禅院。他从不觉得大批宫女出家是怪相，反而天真地觉得越多人信仰佛祖，佛祖越会保佑南唐江山永固。

于是，南唐王宫，每日都会上演匪夷所思的一幕：李煜和小周后两人头戴伽帽，身披袈裟，跪在金身佛像脚下，虔诚诵经，再诚心叩拜。日复一日地叩拜佛祖，导致李煜的额头都磕出了瘀血，逐渐形成一个红肿的瘤赘。李煜却以此为荣，认为这是他对佛祖虔诚的证明。

这一切荒唐的举动，都通过小长老传到了赵匡胤的耳朵里。李煜不知道当赵匡胤得知此事时，是怎样一种高兴而又惋惜的心情——赵匡胤高兴的是很快便能找到攻打南唐的机会，惋惜的是如此才华横溢的国主竟荒唐至此。

李煜却从不觉得自己荒唐。对佛祖的崇敬之情被他转嫁到僧人身上，他认为他们便是佛祖派到人间的使者，僧人的衣食住行都要亲自关注。一次巡视僧舍，李煜看到小沙弥正在削厕筹，便拿起来放在脸上蹭了蹭，生怕厕筹上的芒刺会刮伤禅师。堂堂国主做出如此举动，简直令人悲哀。

在南唐，落发为僧成为一种享受荣华富贵的途径，越来越多的人带着目的出家，却从未远离红尘。从骨子里，他们还是红尘之中执着于一切欲望的凡夫俗子，只不过是剃了头发，换了僧袍而已。

因为六根不净，宫中竟然有僧人和僧尼产生了恋情。在住持看来，这是亵渎佛祖的大罪。可李煜却说佛祖慈悲，觉得僧人和僧尼都是可怜人，专程去替他们说情，让他们免遭重罚。

众人认为，这样的风气一开，宫中寺院会更加混乱不堪。李煜却为自己的“善举”沾沾自喜，认为自己成全了一对有情人。

有了李煜的庇佑，那僧人和僧尼简直成了公开的恋人，即便在人前也毫不掩饰亲密的举动。果然，其余僧人和僧尼对此纷纷效仿，住持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免引起国主不悦。

都说佛祖慈悲，普度众生，李煜对此深信不疑，就连作奸犯科的僧人都能得到李煜的庇护。百姓若是犯罪，往往也会从轻处罚，若是罪行本就不重，索性无罪释放。

如此“宽容”，反倒成为催生犯罪的根源。李煜不知反思，还要每个斋戒日在佛像前点燃一盏盏明灯，称作“决囚灯”，也叫“命灯”。一盏命灯，就象征着一个囚犯的生命，若是命灯能一直燃到天亮，那么死囚犯就免遭一死；若是熄灭，则依法处决。

堂堂国家刑法，就这样如同儿戏。有些有钱有势的死囚犯为了活下去，不惜重金收买宦官，在命灯中添加足够多的灯油，以求长燃到天明。可笑的李煜还以为这是佛祖的慈悲宽宥，殊不知金钱能起到减免罪行、延续生命的作用。

李煜就这样一点一点亲手为南唐挖好了坟墓，只等赵匡胤率大军攻城的那一刻，所有虚假的繁华便会在刹那间轰然倒塌，没入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