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看无限情（2）

如今已是春日，东风又吹绿了树，拂红了花，也讥讽着李煜的无奈。他多希望春风千载都不要再来，只要他还活着，每一年的春色都会勾起无限的回忆与哀伤。

两首《挽辞》，还不足以表达李煜的哀伤与思念，他又作诗两首以抒怀：

又见桐花发旧枝，一楼烟雨暮凄凄。

凭阑惆怅人谁会？不觉潸然泪眼低。

——李煜《感怀》其一

层城无复见娇姿，佳节缠哀不自持。

空有当年旧烟月，芙蓉城上哭蛾眉。

——李煜《感怀》其二

开放的桐花触动李煜的情思，去年赏桐花时，周娥皇还陪在他身边，依偎笑语，情意绵绵，那样快乐温馨。如今还是那棵桐花树，开出同样绚烂的一树花，身边相依共语的赏花人却不见了。

黄昏时分，满天雨丝伴随着暮气降临，如同在人间笼罩一层烟雾，这烟雾也缭绕在李煜心头。他身处楼台，目之所及，都是湿漉漉、沉甸甸的。此刻的哀伤，也只有他自己才能感受。他独自悲伤着，除了流泪，没有言语可以表达。

偌大的宫殿变得空荡荡的，虽然身边还有宫娥侍女簇拥着，李煜还是觉得孤独。暮色渐渐褪去，雨丝渐渐止住，明媚的月色笼罩着南唐大地。从前，只要有这样美好的月色，周娥皇一定会拉着李煜一起欣赏，对月吟诗赋词，何等甜蜜。如今，月色越美，越能摧残李煜这颗孤寂的心。又到了节日，本应是团圆的时刻，孤独的李煜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终于在节日之际大放悲声。

伴着眼泪，他将这些诗稿在周娥皇灵前焚化，一同焚化的，还有他写给周娥皇的一篇祭文——《昭惠周后诔》。

洋洋洒洒千余字的祭文，李煜竟不知不觉用了十四个“呜呼哀哉”，可见他的丧妻之痛已噬心蚀骨。此刻的他，已不是国主，而只是一个失去了妻子的男人。于是，在祭文的落款处，李煜只写了三个字——“鳏夫煜”。

暑往寒来，瑶光殿西边的梅花又开了。李煜和周娥皇都是极富雅趣之人，总是努力营造出优美的生活氛围。就在周娥皇去世的前一年，一次兴之所至，他们将梅花移植到瑶光殿西边的“曲槛小栏边”，因为担心梅花活不了，他们还特意为梅花牵开了又长又宽的美丽步障，还披星戴月不辞辛劳地给梅花灌溉泉水，就是为了等梅花盛开时，夫妻二人能一同欣赏他们亲手培育出的芬芳。谁料想，到了花开时节，本该是他们夫妻一同享乐的时候，“蛾眉”却不在了。

李煜再一次将自己的悲伤写成诗，烧给周娥皇：

殷勤移植地，曲槛小栏边。共约重芳日，还忧不盛妍。

阻风开步障，乘月溉寒泉。谁料花前后，蛾眉却不全。

——李煜《梅花》其一

失却烟花主，东君自不知。

清香更何用，犹发去年枝。

——李煜《梅花》其二

李煜尚未从失去周娥皇的悲痛中走出来，朝中臣子们便开始提议纳新国后的事情。大部分臣子都觉得周女英是最合适的人选，她与周娥皇同样出身尊贵，同样才貌双全，却比周娥皇更年轻、更健康，更适合为李煜绵延子嗣。圣尊后也倾向于让周女英成为南唐的新国后。

可是李煜此时对周女英的情感却有些复杂。他和周女英的爱情，加速了周娥皇的死亡，李煜因此愧疚不已。但他又是真心爱着周女英，希望能娶她，给她一个尊贵的名分。

他还记得，自己曾经与周女英约在画堂南畔的移风殿私会时，周女英的急迫之情——

周女英从白天就开始盼着太阳早些下山，还为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就盼着与李煜约会的时间早点到来。

更漏声催得周女英无比心焦，她觉得仿佛等了一生那么久，才终于等到约定的时辰。夜色已经降临，因为怕被发现，她刻意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走出画堂。直到将画堂大门轻轻掩上，她才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放开脚步向移风殿跑去。刚跑了两步，周女英突然停了下来。夜晚如此寂静，放大了她的脚步声。吓得花容失色的周女英赶忙将脚上的金缕鞋脱了下来，提在手上，这才继续跑向移风殿。

她是那样期待与李煜相会，不由得加快了脚步，直跑得气喘吁吁，终于到了移风殿的门口。李煜早就等在那里，周女英顾不上平缓一下呼吸，便一头扎进李煜的怀里，让李煜猝不及防拥了个满怀甜蜜。

那一夜分别之后，周女英可爱的模样就深深地烙印在李煜心底。他觉得她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无论是微笑还是皱眉，都让人疼爱。回到书房，李煜铺纸研墨，将她的一颦一笑都记录在词中：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李煜《菩萨蛮》

与周女英的缠绵像一场美梦，周娥皇的死又像一场噩梦，身处美梦与噩梦交替之中的李煜，只能用诗词排遣心中的愁绪。他的身边有后宫佳丽三千，却没有一人能读懂他的心。

词人的眼泪，是缱绻缠绵的。李煜的眼泪为周娥皇的死而落，此时的他并不知道，风雨飘摇的南唐江山，以及他自己未来多舛的命运，还将无数次让他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