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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说苏东坡(2)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说苏东坡(2)

书名:一场寂寞,半窗残月作者名:徐晋如本章字数:2987更新时间:2024-05-31 17:40:06

这是一位极聪明而又极忠厚的至诚君子。须知聪明和忠厚,往往很难并存,太聪明的人,往往刻薄;忠厚的人,又多有钝根。像东坡那样,才华绝代,却又遇人温厚,哪怕对方只有片善可取,就恨不得与之倾尽城府,终生不改赤子之心,实在太难得了!他有极强的人格魅力,深为士大夫所爱。临淮名士杜子师,在东坡被贬到“天涯海角”的海南儋州时,准备卖掉全部家产,举家搬去儋州与东坡做邻居,因为东坡获得特赦放还回内陆,其事才作罢论。更早的时候,东坡被贬到黄州做团练副使,有一高安人赵生,沦为乞丐,而志气不堕,致信东坡求见,东坡也赏其文采,与之会面倾谈,赵生立即被东坡那种怡乐平易的风度所倾倒,相与晨夕讨论,留住半年不去。东坡离开黄州北上,赵生一直跟到兴国县境,方才依依作别。

东坡博闻强识,口才便给,天性又幽默,时能妙语解颐。他的朋友刘贡父,晚年患风病,须眉尽脱,鼻梁也差点断了。有一次几位朋友一起饮酒,事先约定大家各取古人诗句,互相嘲讽,东坡就开起刘贡父的玩笑:“大风起兮眉飞扬,安得壮士兮守鼻梁。”这是改了汉高祖刘邦《大风歌》的原句:“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所有人都哈哈大笑,弄得刘贡父哭笑不得。现代人认为,取笑别人的生理缺陷,是非常下流的行径,但须知东坡与贡父本系知交,开得起这样的玩笑,又在事先确立了游戏规则,以古人诗句相戏,这样,玩笑的重点就不在对方的生理缺陷,而在古人诗句与所嘲谑的对象是否吻合,实在未可厚非。古人把这样的玩笑称作“雅谑”,善雅谑者,内心必定光明澄澈,与今天某些艺人嘲讽别人的生理缺陷,以换取廉价的笑声,有本质的不同。

东坡的人格魅力,还体现在他的旷达洒脱,安于出处。他生在和怡喜乐的积善之家,天性得以毫无拗折地生长。祖父苏序育有三子,大儿苏澹、中儿苏涣都很早中了进士,唯有三儿苏洵,也就是东坡的父亲,到二十多岁还不爱读书。苏序却从来不强迫苏洵进学,结果苏洵二十七岁上忽尔心智大开,沉潜百家,综融诸子,终成文章大家。苏洵育儿,也是鼓励多,训诫少,他很早就发现了两个儿子性情的特点——长子太聪明,次子太执着,遂作文《名二子说》,以为规诫。东坡,名轼,轼是车前的横木,同车子的其他部件相比,轼似乎只是可有可无的装饰,然而车没有轼,却不能称其为一辆完整的车子,苏洵担心这个儿子太过聪明,易遭人嫉恨,所以希望他懂得外饰;次子名辙,辙是车轮印,苏洵认为,天下之车,无不遵辙而行,衡定车功,不及于辙,但车子倾倒,马匹僵毙,也没有人会怪车辙,他希望小儿子善处乎祸福之间。

这是一个崇尚自由,没有专横的家长习气,而又书香浓郁的家庭,在这样的家庭中成长,人格很难不完备。自小,东坡受父亲影响,研习贾谊、陆贽的文章,希望经世济国,又作《易传》《论语说》《书传》,对儒学有了较精深的研习。中岁以还,名场阅历,多经坎坷,读《庄子》,以为先得其心。在宦途迭经起落之后,他深契于庄子“齐物”的思想,并由此获得内心的安宁。晚年更参禅理,这帮助他更好地消解了痛苦。然而,也正因为他善于自我排解,其诗词始终不能臻于“以血写就”的至境。

东坡有一首《沁园春》,词中有“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的述志之语,他的人生,更是实践了他所倾心的蒙庄齐物之旨。晚年的东坡,和苏辙一同被贬,他俩在梧州、藤州之间相遇,路边有人卖切面,便买来同食。路边小摊所制,粗恶难以下咽,苏辙又当迁谪,心情不好,哪里吃得下去,于是放下筷子,不停地唉声叹气,而东坡早就把一碗切面吃得罄尽。吃完后,他慢悠悠地对苏辙说:九三郎,你还要慢慢咀嚼它的味道吗?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东坡的学生秦观听说了这件事,感慨说:这就跟先生喝酒一样。先生喝酒,不过是喝一种能让人醉的液体罢了。

东坡对人对事,是如此和易宽容,这样的人,本来应该福慧双全,一帆风顺。然而不然。“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他的后半生大都在贬谪中度过,他的人生,是千古才人最惊心动魄的一场大悲剧。如果说其他文士的运蹇多故,泰半是因为性情的缺陷,东坡的悲剧,却是因为他性情太完美,不能见容于污浊的官场。他是真正实践了孔子中庸理想的士子,是“国有道,不变塞焉,国无道,至死不变”的真中庸。苏辙称东坡“刚而塞”,意即原则问题绝无变通余地,这是东坡最为人忽视的人格精神,也正是这种刚塞有守、九死不悔的人格,决定了他一生的悲剧。

东坡二十二岁高中进士第二名,又中《春秋义》科第一,殿试中乙科,赐进士及第。后丁母忧不出。二十六岁参加由欧阳修、杨畋特荐,仁宗皇帝主考的制举试,入三等。制举又称“大科”,是宋代选拔经世人才的重要手段。在宋代士子心中,制举出身的人,地位要高于科举出身的。制举考试,要求士子不仅有极渊博的知识,还要有经纶世务的能力、漂亮的文采,要求极高。制举共分五等,一、二等从未有人中式过。仁宗朝明文规定,制举入三等,即依照进士第一的待遇授官,可见荣耀。两宋三百余年,举行过二十二次制举御试,只有四十多人入等,而入三等的,只有吴育、苏轼、范百禄、孔文仲四人。这一次制举,弟弟苏辙也入四等,兄弟同科,前所未有。

东坡少年巍第,又得前辈名公欧阳修的真心奖掖,本该有似锦前程。的确,命运之神似乎尤其眷顾这位颖发的天才。英宗皇帝还在做藩王时,就听说了东坡的大名,登基后,想特诏东坡为翰林学士,宰相韩琦不同意,于是依照惯例,让东坡又参加了一次制举试。治平二年,年方三十岁的东坡,再次制举三等,轰动朝野,自此得以进入馆阁,遂有苏学士之称。

入值馆阁,意味着将来有可能做宰相。事实上,仁宗皇帝读了东坡兄弟的制举进策,说:“朕今日为子孙得两宰相矣。”然而,终东坡一生,只做到了正二品的官,他后半生颠沛流离,艰辛备尝,甚至身陷囹圄,差点连命都丢了。绝代仙才,成了被命运播弄的可怜儿。

宋神宗熙宁四年,东坡三十六岁,遭遇了宦途的第一次挫折。

宋神宗上台后,任用王安石施行新法,导致朝廷过多介入市场,民间经济遭到严重打击,朝廷越富,百姓越穷。儒家经典《大学》有言:“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又曰:“长国家而务财用者,必自小人矣。”王安石个人品格十分高尚,我认为他的诗才远在东坡之上,他与东坡政见不同,却能在东坡系狱时,上书神宗,为东坡求情。但王安石的政治主张太过理想化,又刚愎自用,一意孤行,致为群小所趁。他的名言是“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是急功近利、无所顾恤的法家思想,与儒家“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是谓拂人之性,灾必逮夫身”的保守主义的政治智慧,截然相反。

东坡第一反对的是王安石变革科举之议,又反对上元采购浙灯。而真正得罪王安石身边的新党的,是东坡任进士考官,不齿举子迎合时势,争相指摘祖宗之法,遂向皇帝上疏反驳,深中新党之病。善于明哲保身的东坡,自请贬官,外放杭州通判。

但是新党并没有放过他。神宗元丰二年,东坡四十四岁,新党何正臣、舒亶、李定等人告密,说苏轼的诗文诽谤朝政及中外臣僚,无所畏惮。遂将苏轼下狱,由御史台根勘,史称乌台诗案。自分必死的东坡,给苏辙写诗诀别,这是他一生难得的两首绝唱: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额中犀角真君子,身后牛衣愧老妻。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应在浙江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