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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商余绪:武庚之乱

书名:殷商六百年:殷周革命与青铜王朝的兴衰作者名:柯胜雨本章字数:4473更新时间:2024-05-25 16:24:28

周武王的两道防火墙

牧野大战,周武王以诈谋奇计取胜,仅仅四个小时就推翻了一个长达六百年的青铜王朝。胜利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周人都觉得恍惚。

周人贵族伐功矜能,甚至吹嘘说:“取殷易,兵不血刃。”周武王却很理智,他知道自己摧毁的只是殷商王朝的头脑,但其筋骨和肌肉受损不大。沉积了六百年的文化底蕴,周人不可能在朝夕之间将其彻底征服。武王伐纣之后,获得的是一大笔极为富饶的王朝遗产。如何管理好这笔遗产,成为周武王的当务之急。

周武王克殷的第二天,清理道路,修缮殷商社稷神坛和纣王的宫殿,并举行祭天与祭祖典礼,命史臣作册逸将商纣王的罪恶祝告皇天上帝。根据作册逸的祭辞,商纣王有三宗罪:“殄废先王明德,侮蔑神祇不祀,昏暴商邑百姓。”也就是不遵祖训、不信鬼神、不爱百姓。此后,尊宗敬祖、崇信神鬼、仁政爱民成为周文化的核心内容。

商纣王天命尽失,理应由周武王来接手,因而在隆重的祭礼上,武王大言不惭地宣称:“膺更大命,革殷,受天明命。”祭天与祭祖的目的,就是要宣示武王伐纣是顺天命、应天时,以彰显取代殷商的合理性和合法性。

对新征服的殷商王畿地区和民众,周武王实行了安抚和怀柔的宽松政策,让纣王之子禄父领属殷商遗民,“发钜桥之粟,散鹿台之钱”,将缴获而来的商纣王部分财富释放出来,给殷商旧贵族和民众一定的实惠,另外还祭成汤之庙、表商容之闾、封比干之墓、解箕子之囚,以笼络人心。

周武王忌惮殷商大族的势力,为了避免战火继续蔓延,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胜利,立武庚禄父为殷侯,优待殷商遗民。毕竟还有数百个臣服于殷商的方国、部落,等待着周武王去征服。

为了防止殷商遗民作乱或复辟,在安抚怀柔的同时,周武王还设置了两道防火墙,对禄父和殷商旧贵族进行严密的监视。

禄父,在出土的太保簋铭文中被称为禄子耿,清华简《系年》中又作禄子圣,谥号武庚,所以史称武庚禄父。武庚禄父的封地在商邑,也就是大邑商或安阳殷都。商邑的殷商遗民有三类人,以禄子圣、微子启、箕子为首的殷商王室及他们的侍从、奴仆、卫队等,殷商旧贵族及官僚人员,普通商族民众。武庚禄父为殷商宗族的族长,享有宗庙祭祀大权。

在武庚禄父的身边,周武王安插了“三监”——三个武官,对他进行零距离监督,这是防止殷商遗民闹事的第一道防火墙。三监是哪三个人?史传文献说,周武王将殷商王畿地区分为三部分:邶、鄘、卫。邶是武庚禄父的封地,鄘是管叔鲜的封地,卫是蔡叔度的封地,三监就是指武庚禄父、管叔鲜、蔡叔度三人。但是邶、鄘、卫在哪里?世人纷纷扰扰,争吵了千余年。结果清华简一出土,真相大白,世人全错了,邶、鄘、卫是后来卫国的地名,武庚禄父、管叔鲜、蔡叔度都不是三监。三监另有其人,只是名字失传。

第二道防火墙,周武王分封功臣子弟时,让两个自家兄弟驻守在安阳殷都不远处的战略要地,一旦殷商遗民作乱,可迅速出兵扑灭。一个是周武王的三弟管叔鲜,封地在管或阑;另一个是周武王的五弟蔡叔度,封地在管西北的祭城。周武王命其弟管叔鲜、蔡叔度为禄父的辅相,以辅佐之名行监视之实。

安顿好武庚禄父之后,周武王继续挥师,讨伐殷商王畿之外的方国。这些军事行动包括吕尚剿灭勤王救驾的殷商旧臣方来,吕他攻伐今河南巩义东南的越、戏、方,侯来讨伐陈,百唶率虎贲锐卒攻伐卫,陈本伐磨,新荒伐蜀,百韦伐宣、厉。

新荒攻打的蜀,也不是成都平原的三星堆古国,仍应是今汉中城固、洋县一带的蜀人。蜀人本是追随武王伐纣的各部联军之一,纣死之后,殷商贵族霍侯逃亡蜀国。新荒伐蜀,可能就是为了追打霍侯。

百韦所伐的厉,在今河南、安徽交界处的鹿邑一带。鹿邑太清宫曾发现一座西周初期的“长子口”墓,但出土的大量青铜礼器,具有浓郁的殷商晚期风格。长子,也见于殷墟卜辞,当为臣服殷商的方国厉。

百韦伐厉告捷,是在周武王十二年四月初四,牧野之战后的第四十一天。这是周武王踏上归程之前的最后一次军事行动。据《逸周书·世俘》记载,周武王伐商,灭国九十九个,斩首亿有七万七千七百七十有九人,俘虏三亿万有二百三十人,六百五十二个邦国臣服。十万为亿,周武王共灭、服751国,杀、俘48.7万人,这与甲骨卜辞与青铜器铭文中记载的方国、部落约790个相近。

厉国降服之后,周武王回到镐京,再也没有去过东方。

武庚之乱

克商后的第四年的十二月,周武王驾崩,享年54岁。太子姬诵继位,他就是周成王。史书上称,周成王当时年仅十三岁,由谙熟权谋的周公旦辅政。主弱臣强,使得这个诞生仅仅三四年的青铜王朝面临着严重的危机。

危机开始于周公旦摄政当国,专制擅权,甚至有史书说周公旦自立为王,乾纲独断,把周成王架空。远离镐京千里之外的商邑城中,正酝酿着一个惊天逆谋,终于形成了一场大风暴——“武庚之乱”。

武庚之乱又称三监之乱,或管蔡之乱。根据司马迁的记载,管叔鲜、蔡叔度是这场大暴乱的主谋,他们怀疑周公旦有异心,所以挑唆武庚一道起兵造反。然而,南宋的理学家朱熹却不认可这种说法:“商之遗民及与纣同事之臣,一旦见故主遭人杀戮,宗社为墟,宁不动心!兹固畔心之所由生也。”朱熹将武庚之乱归咎于殷商遗民看到故国家园变成一片废墟,不甘心沦为周王朝的“二等公民”,叛逆之心早已产生。一些殷商顽民,主要是“世受皇恩”的殷商旧贵族,武王伐纣让他们丧失了大量的财富和既得利益,因而感怀旧主子纣王的恩德,成为武庚之乱的始作俑者。

朱熹用了几句看似荒唐,却又十分贴切的话来诠释武庚之乱的缘由:

这是周公之过,无可疑者。然当初周公使管蔡者,想见那时好在,必不疑他。后来有这样事,管、蔡必是被武庚与商之顽民,每日将酒去灌啗它,乘醉以语言离间之曰:“你是兄,却出来在此;周公是弟,反执大权以临天下!”管、蔡呆,想被这几个唆动了,所以流言说:“公将不利于孺子!”这都是武庚与商之顽民教他,使得管、蔡如此。

按照朱熹的看法,武庚利用了周王朝统治阶层的内讧与不和,挑唆管、蔡竖起叛旗。所以,武庚之乱实质上是殷商遗民的一次复国运动。周公旦大权在握后,居于高位,疏忽了王室贵族之间的沟通,欠缺世人一个摄政当国的合理解释。结果管、蔡等兄弟对周公旦起疑心,形成了大气候下的小气候。

武庚之乱另一个深层次原因是武王伐纣的胜利来得太迅速,从而轻忽了对殷商王朝的全面军事征服与社会改造。纣王虽死去,但构成殷商王朝的社会主体还在,必须再来一次革命。

在这场风暴中,秦族首领蜚廉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蜚廉因奉命出使北方,成了牧野大战的漏网之鱼。蜚廉有两个儿子,长子恶来,居朝歌,随伺商纣王,被周人野蛮地杀死,次子季胜。纣王死后,蜚廉逃窜至东方的商奄氏,煽动东夷部落起兵反周。

正如朱熹所说的那样:“武庚是纣子,岂有父为人所杀,而其子安然视之不报仇者?”

商纣王的头颅滴淋着鲜血,在周武王的太白旗杆上晃来晃去,这撕心裂肺的一幕永远令武庚难以忘怀。

武庚深抱亡国之恨、杀父之仇,内受殷商顽民的拥戴,外有蜚廉与东夷部落的支持,既有反叛之心也有反叛之胆,更有反叛之力。于是武庚杀死周武王设置的三监,宣布叛乱,并挑唆管、蔡、霍三兄弟出兵反周。

就这样,在大、小气候的合力作用下,一场席卷中原地区、声势浩大的叛乱终于发生。叛乱主力有三支,分别是:武庚的殷商顽民,东夷八个部落,管、蔡、霍的地方部队。叛火从山西临汾盆地的霍山,燃烧到太行山脉东麓的豫北山地、黄河南岸的豫中平原,再到山东海岱地区、江淮一带,战线长达一千四百多里,战祸殃及黄河中下游的所有地区。

周武王打下的半壁江山几乎沦陷,周王朝摇摇欲坠。

武庚之乱,周公旦也负有一定的责任,所以他勇挑重任,与周成王共克时艰,发起了气势磅礴的东征战争。东征战争为期三年,《尚书大传》用三句话来概述:“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

一年救乱,周成王元年,先芟平管、蔡、霍之乱,管叔鲜被诛杀,蔡叔度被流放,霍叔处被废为庶民。

二年克殷,周成王二年,周公旦辅佐成王,王师攻克商邑,除掉反贼之首武庚禄父。

三年践奄,周成王三年,周公旦在吕尚的协助下,直捣蜚廉的老巢商奄,杀死蜚廉。既而驱虎、豹、犀、象,征服东夷、丰伯、薄姑等五十余国,彻底平息了这场大暴乱。

蜚廉死后,他的族人被强行西迁至遥远而又荒凉的邾圉,让他们去守边,抵御奴徂之戎。这一支被流放的部落就是后世秦人的先祖。

殷商的最后鸣叫

东征大捷之后,周公旦于周成王三年的某月戊辰日在宗庙中举行饮至典礼,以庆贺胜利。

十年之前,周公旦跟周武王一道兴师伐耆,报了周文王之仇。灭耆之后,周公旦为东道主,在镐京文王太室宴请召公,举行饮至典礼。当时十几个兄弟饮酒作诗,其乐融融,周人上下一心,这才有了伐纣灭商的千古盛举。时过境迁,兄弟发生了阋墙之争,被殷商顽民所利用,掀起惊涛骇浪,差点儿颠覆了周王朝。不知道戊辰日饮至贺捷之时,周公旦会有如何的感想?

三年东征,是第二次讨伐殷商的战争。战争结束之后,周成王、周公旦吸取武庚之乱的教训,将殷商遗民分散各地,使他们无法凝聚成一个拳头。其中迁往洛邑的是殷商豪族,在西周文献中被称为“庶殷”“殷献民”“商王士”“殷多士”“殷士”等。

一些殷商大宗族被割裂成小宗族,散居到各诸侯国中去。微子启的族人可能是武庚之乱的支持者,他们被分割为三部分,一部分跟随微子启受封于宋,一部分被迁徙至周原,成为西周时期的微史家族,还有一部分迁至遥远的北方,被安顿在召公奭的封地燕国内。

对殷商另一豪族——举族的处罚更为严重,他们至少被分割为五部分,散居燕国、关中、甘肃灵台、鲁国、宋国等地。

殷商王畿地区则成了周武王幼弟康叔封的领地,周成王将他分封于康丘,负责管辖殷王畿地区的殷商遗民。

一度繁华的安阳殷都在东征战争中遭受到严重的破坏。周公旦平定武庚之乱后,“虚殷国,而天下不称戾焉”,对安阳殷都进行有组织的大规模破坏,使之残破不堪,沦为废墟。小屯殷墟发掘出柱烬、铜柱烧熔后的残余铜珠、基址上的红烧土,可见纵火焚烧是周人对殷都的破坏手段之一。

除了焚毁殷都宫殿,周人还大肆盗掘殷商王陵。小屯殷墟王陵区出现的一些早期盗坑,年代约在商末周初,就是周人对武庚叛乱的一种惩罚行为。

经过周人的大肆破坏,西周初期的安阳殷墟已沦为普通聚落,往日的光芒至此黯淡下去。殷墟之名,最早出现于《左传·定公四年》,这是殷商王朝灭亡之后540年。

武庚之乱过后,箕子曾经前往镐京,途经殷墟时,所见之处满目疮痍,辉煌的宫殿已被夷为平地,成了自由民的耕田,庄稼茁壮成长。往事不堪回首,箕子伤心欲绝,眼泪却流不得,因为男儿有泪不轻弹。箕子见景触情,只好吟诗一首,以抒胸中无穷无尽的忧伤:“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

麦穗吐出尖突突的麦芒,

禾苗长出绿油油的枝叶,

恨那个光鲜明亮的小子,

不肯跟我相好!

这是“玄鸟传人”发出的最后一声鸣叫。

自契开始,殷商民族历经千年之久,建立了一个长达六百年的青铜王朝。铿锵悦耳的青铜器,是殷商文明的象征,也是中华文明社会的起始点,传承着数千年的辉煌历史。西周建立以后,全盘接收了殷商的青铜礼器。除了青铜器,殷商的制度、礼乐、宗教、文字、法律、科技等,也几乎被西周全面接受。正是由于继承了先进而且辉煌的殷商文明,所以西周在建国之初就是一个制度完备的王朝,成为中国历史上礼乐昌明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