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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兵孟津的局

书名:殷商六百年:殷周革命与青铜王朝的兴衰作者名:柯胜雨本章字数:5357更新时间:2024-05-25 16:24:24

孟津渡河受阻师返

伐耆大胜之后,信心爆棚的周武王开始考虑进攻殷商王朝的作战计划。

《逸周书·和寤》中记载,周武王在鲜原召见伐耆之役中功勋卓著的毕公高和召公奭,共议伐商之谋时,教导他们要立足百姓,实行惠民、利民政策,那种腔调,与他刚即位时向吕尚求教的治国之道大同小异。可见,强国安民是周武王发动战争的目的。

为民谋福祉的战争,是圣贤的战争。为私欲而掠夺的战争,是暴君的战争。圣贤之战,虽然力量弱小,但是能够得到百姓的拥护,积小胜为大胜,最终彻底消灭比自己强大百十倍的敌人,这就是所谓的王者无敌于天下。圣贤爱惜民力,体恤士卒,所以慎战。他们不打无准备之仗,不发动没有把握的战争,让士卒的伤亡降到最少,让百姓承受的痛苦最低。周武王就是这样的圣贤。

翦商夺取天下,是公亶父以降所有周人领袖的终极目标。从迁岐下,到迁丰镐,周与殷商的距离越来越短了,这个目标也越来越接近了。

灭耆的第二年,也就是受命九年,周武王率众在毕原上杀俘祭天,宣布向殷商王朝开战。

22年前,周文王初禴于毕,誓言要推翻商纣王的暴政。所以周武王自号太子发,以继承父业为己任。既然是太子,就说明姬发此时是“无冕之王”,不可能拥有自己独立的纪元,而是沿袭了周文王的受命年号,否则姬发成“逆子”了。

父在子不得自专。周武王声称不敢擅自做主,讨伐纣王是尊奉文王的遗命。他在中军的帅车竖起了周文王的神主牌,以此来号令诸侯。

誓师时,司马、司徒、司空等高级官员,齐刷刷列队,倾听周武王威严的训话:“诸位,肃静!我本无知之人,只是祖上有德,才让我继承祖先的功业!现在已定下赏罚规矩,以后就按这个来论功。”

申明军纪,检验自己的威望之后,周武王的战车骨碌骨碌地向东方进发。

周武王从丰镐出发,要进攻大邑商或者朝歌,只能走崤函险道。崤函险道是上古时期关中地区与中原地区的最重要通道。此道东起嵚崟山,西至潼关,全长240千米。此道地形异常复杂,险峻难行。郦道元《水经注·河水四》中说,崤函险道“邃岸天高,空谷幽深,涧道之峡,车不方轨,号曰天险”。如果周人想推翻殷商王朝,就必须把崤函险道牢牢控制在手。周武王也确实这么做了。

这次行动,周武王与吕尚预先商讨过,大军通过狭长险要的崤函险道之后,在孟津渡过黄河,先占领原、邘,以控制豫、晋之间的交通孔道——南阳走廊,而后向东北疾行,直取朝歌或者大邑商。

但是,军队在孟津渡口集合完毕,要渡黄河时,出了一连串意外。

《淮南子·览冥训》中记载:“阳侯之波,逆流而击,疾风晦冥,人马不相见。”阳侯是传说中的一位诸侯,因溺水而死,化为水神。也就是说,周武王渡黄河之际,突然间波涛滔天,日月无光,天地一片晦暗。军中人叫马嘶,一片混乱。吕尚见状,左手高举黄金之钺,右手挥舞白旄旌旗,命令苍兕:“你去统领大军,调集船只,速速渡河,迟到的一律斩首!”黄金之钺和白旄旌旗都是军中统帅指挥作战的信物,加上吕尚在朝歌肉铺练就的健壮双臂以及洪亮的叫声,让乱哄哄的队伍顿时安静下来。

周武王渡河,到了中流,一条白色的鱼跃上舟船,周人顿时欢呼雀跃。因为殷商尚白,白鱼入舟,这是周并吞殷商的好兆头。武王把白鱼杀了,用来祭天。在孟津渡过了黄河,上了北岸,又有火星从天而坠,落在王屋山脚下,化成一只乌鸦,浑身赤红色,叫声响彻云霄。乌鸦口中还衔着谷穗。贞人都说,这是大吉大利的征兆,因为周族尚红,谷穗是后稷的魂灵。

两个兆象,似乎都预示着周将取代殷商。史书上称,这时候追随武王的诸侯有八百个,他们纷纷云集孟津,与周武王会于钩陈垒。诸侯们异口同声,请求武王:“纣王可伐!”

天道人心都在周人这一边,周武王却说了一句令人费解的话:“尔等不知天命,还不能伐纣王!”当即决定退兵。

到底当时发生了什么,让周武王对伐商如此的不自信,匆匆忙而来,又匆匆忙而去。司马迁称这次行动为孟津观兵。对此,世人解释是,周武王在孟津会盟诸侯,检阅军队,举行一次伐商的军事演习。也有人认为是周武王一次试探性的军事进攻,用以试探自己的威望和号召力,同时试探商纣王的反应,其实并不准备与纣王直接开战。

但是孟津观兵之前,周武王祭毕,奉文王木主以伐,郑重其辞地告三司,然后兴师动众,可见这是一次有决心、有信心、有底气的军事行动,绝非仅仅是检阅军队、军事演习或者试探性进攻。

那么,八百诸侯毕会,既渡黄河,周武王“乃还师归”,这是为何?

裴骃《史记集解》中引用马融的话来诠释白鱼跃舟时说:“鱼者,介鳞之物,兵象也。白者,殷家之正色,言殷之兵众与周之象也。”

白鱼跃舟当然只是传说而已,但其背后似乎暗示着商纣王的大军已经在王屋山脚下严阵以待,甚至与周人对峙于孟津渡口,发生过短兵相接。真实历史中的商纣王绝非史书上的那种只懂得吃肉喝酒,整天左拥右抱的昏君。商纣王久经沙场,好用兵,伐有苏氏、征夷方、擒文王,无一败绩,所以有“百战皆克”的美誉。而手下多骄兵悍将,《六韬》载称:“纣之卒,握炭流汤者十八人,以牛为礼以朝者三千人,举百石重沙者二十四人,趋行五百里,而矫矛杀百步之外者五千人。”也就是说,纣王的部卒尽是些亡命之徒,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周武王在孟津渡过黄河,准备一举破敌,灭了殷商,却发现殷商军队的强大出乎意料。无论周武王还是吕尚,对能否彻底战胜纣王大军,心中都没底。

这就是为什么八百诸侯会聚孟津之后,周武王反而以“不知天命”为借口,怏怏退兵。

殷商晚期的经略重心

先来看看殷商晚期在地方经略上的基本情况。

相当于帝乙、帝辛时期的晚商阶段,殷商王朝在北方、西方、南方以及东南部,都呈现出大幅度的退缩态势。北界退至山西东南,河北唐河、定州一线,南界基本上未越过桐柏山和淮河一线,仅保留在河南信阳罗山县、安徽颍上县一带,整体分布格局呈条状伸向南方。

只有在东部地区,晚商势力才出现了扩张。当时的东部地区在甲骨卜辞和传世文献中被称为“东土”或“东国”,范围包括今山东省、安徽省北部、江苏省北部及河北省部分地区,是晚商时期商王重点经略的地区。商王重点经略东方地区的原因,一是为反击东夷族的进攻,二是为了掠夺人口和渤海南岸丰富的盐资源。在帝乙、帝辛时期,多次东征,导致中原人口大规模东迁,在鲁南和苏北地区泗水流域东侧,出现了大量的商文化聚落。其中,山东省滕州市官桥镇前掌大遗址规模最大,面积超过250万平方米。出土的上千件青铜器上,多数铸刻有“史”“鸟”族之族徽。前掌大遗址是殷商末期商王经营东方地区的两个最重要的据点之一,另一个是甲骨卜辞中的上虞,位于山东沭河以东、莒县附近。

作为殷商王朝的西部屏障,在鬼方、土方等戎夷部落的侵扰,以及周人的进攻、蚕食之下,山西境内的殷商文化仅在太行山脉以西晋中地区的灵石县旌介村、汾阳县杏花村,晋东南地区的浮山县浮山桥等地呈现出零星、插花式的分布格局。晋南地区的商文化发现稀少,可能已经全面退出。这说明晚商时期,商王对山西地区的控制相当薄弱,甚至已趋向崩溃。殷商晚期,国势衰微,商王无力处处驻兵防守,只能在太行山东南麓、南麓以及王屋山南麓的“南阳走廊”,设置军事聚落或者地方管理机构,谋求掌控王畿地区与崤函险道之间的交通线,以遏阻从丰镐东进的周人大军。

目前已经发现的殷商晚期青铜器墓葬,从朝歌附近的淇县大李庄遗址,顺沿着这条交通线,由东北斜向西南,其间有辉县琉璃阁遗址、焦作聂村遗址、温县小南张遗址、济源柴庄遗址,直至崤函险道之内的灵宝东桥、涧口王家湾、赵家沟等遗址。这些墓葬等级和安阳殷墟同等级的铜器墓接近,所以都属于商王朝控制范围内的商系墓葬。考古发现,这条交通线上的铜器墓与居址在分布空间上几乎重合,聚落中存在家族墓地,可见商王在这片地区采取聚族而居、以族为治的统治模式。聚落使用铜器的高级贵族大多随葬青铜武器,也基本遵循殷商礼制,说明当地的贵族统治者受命于商王的委派。他们手握军权,负责镇守、保护这条攸关殷商存亡的交通线。

太行山南麓一带是殷商王室的田猎区。这个田猎区位于太行山沁水与黄河之间,以沁阳为中心,东西150千米、南北50千米,大致是今天河南省黄河北岸的西部地区,是晚商时期商王经略的重心之一。在甲骨卜辞中,商王在这片地区设置以“师”“奠”“行”等为名的地方行政机构,委任重臣、驻扎军队,加以管控。

周武王在孟津渡过黄河,要想进攻大邑商或者朝歌,必须穿越以沁阳为中心的商王田猎区,势将惊动太行山南麓交通线上的各个军事聚落。商王委派的当地军事大员一定要调兵予以阻击,裴骃《史记集解》中的“白者,殷家之正色,言殷之兵众与周之象也”,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一旦商纣王得到汇报,就会迅速做好抵抗准备,纠集军队,与周武王一决雌雄。

周武王与吕尚极善于用间,早已对商纣王和商军布防情况了如指掌。在孟津渡河,继而进攻纣王,无异于捅了马蜂窝,从战略上看,绝非最佳的伐商路线,胜算不大。

那么周武王从哪儿进攻胜算最大?

黄河南岸的郑洛区。

殷商早期的都城——郑州商城以及陪都偃师商城,都在这一地区。郑洛区与田猎区唇齿相依,但是在晚商时期,商王对两个地区重视程度,经略方式不同。

对黄河以南的晚商墓地与太行山南麓交通线的铜器墓进行对比研究,发现有三个特点:

第一,郑洛区以郑州商城为中心,聚落与墓地呈现出抱团的倾向,而豫西地区十分罕见。这说明晚商时期,商文化在黄河南岸已非普遍成片分布,而各墓地等级普遍不高。太行山南麓交通线的铜器墓整体等级明显高于黄河南岸郑洛区。这说明晚商时期,商王更加重视对太行山南麓交通线的经略。

第二,太行山南麓交通线的铜器墓分布范围比郑洛区更广,这一现象当与交通线的管理有关。而郑洛区的经略方式以据点式聚落管控为主。

第三,太行山南麓交通线的铜器墓葬,自殷墟一期至四期年代序列相对完整,说明此区域在晚商时期仍然在商王的有效管控之下。但是郑洛区晚商铜器墓零星分布,年代序列不全。这是因为晚商时期国力衰微,商王对郑洛区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放弃直接管理,所以高等级铜器墓少。也可能是郑洛区及豫西地区发生过瘟疫或灾祸,因而在晚商时期人烟稀少。

可见在晚商时期,太行山南麓交通线即王畿西部的田猎区、“东土”,是商王重点经略的两个地区。《左传》中说,“纣克东夷而陨其身”,商纣王三次东征,虚耗国力,晚商对“东土”的经略更甚于西部的田猎区。而黄河南岸的郑洛区是当时殷商王朝的软腹部,商文化分布碎片化,墓葬等级低,缺乏高等级聚落。即使有驻军,也只是维持治安的小股部队,是当时商王控制最为薄弱的地区。

而郑洛区的地理位置相当关键,东接“东土”,西连田猎区,与殷商王畿相距最近,跟朝歌的直线距离不到100千米。富有战略眼光的周武王、谙习行军用兵之道的吕尚,绝对不会忽略这一点。

与纣王决战时机成熟

商纣王从来就不相信“天命”这种鬼话,《尚书·泰誓上》上说纣王“弗事上帝神祇,遗厥先宗庙弗祀”。蔑视鬼神、上帝是真的,但说纣王不祭祀祖先,那是在贬损纣王。甲骨卜辞和青铜器铭文中的“遘祖乙肜”“宾文武帝乙”等,说的就是纣王祭祀殷商先王祖乙、帝乙。但纣王过于自负。

《逸周书·酆谋》中记载,王三祀,“谋言告闻”,潜伏在朝歌的周人间谍密报武王,“商其咸辜,维日望谋建功”——商纣王厉兵秣马,正准备出兵攻打周人。

周武王有点惧色,问周公旦:“言多信,今如其何?”——这条情报很准确,现在该怎么办?

武王八年戡耆、九年观兵孟津之后,被激怒的纣王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所以他必须先发制人,起兵伐周。

史书上记载:“纣有亿兆夷人,起师自容闾至浦水。”这是牧野之战时,纣王大军的分布情况。浦水,就是山西境内的蒲水,有两处蒲水,一处在临汾盆地的隰县,另一处在长治盆地的陵川县。山西境内依附于殷商的方国都属于戎狄部落,所以称之为夷人。容闾,又称容关,今长江下游的句容县,江淮之间是淮夷部落的分布区,也是夷人。纣王大军虽有十几万,甚至几十万,但分散于从山西至江淮,长达数千里的战线上。

孟津观兵,已经惊动了商王朝。假如纣王“谋建功”,准备出兵讨伐周人,他的目光只会望见王畿西部的田猎区或者太行山南麓交通线一带,而不会将有限的兵力投放在黄河南岸萧条不堪的郑洛区。

静待了一两年,殷商王朝更加混乱。周公旦兴奋不已,对武王说:“时至矣,乃兴师循故。”——时机来了,按原计划出兵吧!

周武王也一直在着急地等待伐纣时机的到来。

吕尚派往殷商的情侦人员,不时将纣王的情况带回丰镐。《孙子兵法·用间篇》中的“周之兴也,吕牙在殷”,就是说吕尚擅用间谍。

《吕氏春秋·贵因》中记载,有间谍回报称:“殷商大乱了!”周武王问:“怎么乱?”间谍答:“殷商的佞臣完全压倒忠臣了。”武王很镇定:“这不是乱。”把间谍遣回去,让他再观察。

不久又报:“殷商更加乱了。”武王问:“咋回事?”间谍答:“殷商的贤臣都出走了。”这是指微子启屡谏不听,佯装为奴隶,被纣王囚禁起来。太师疵、少师强,也抱着礼乐之器投奔周国。但武王仍是那句话:“还没乱。”

不久,间谍又回报:“殷商现在非常乱。”武王问:“怎么说?”间谍答:“老百姓都不敢有所怨言。”这次武王只是喜笑了一声,赶紧去找吕尚。

吕尚说:“佞臣压倒忠臣,这叫作戮;贤臣出走,这叫作崩;百姓不敢怨言,这叫作刑胜。动用酷刑来压制民心,殷商已彻底失控了。”

吕尚、周公旦两人分析的结果相同,令周武王望穿秋水的决胜点真的从天而降了。于是伐商战争的准备工作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周人的心脏都塞到气管里去了,期待已久的伐纣大战马上就要付诸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