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倾城·在最美的年华相遇（4）

张爱玲一向钟爱热烈的色调，她在香港最喜欢的一种花也有着纯粹的红，它们盛开在枝头，仿佛整棵树都燃着团团火苗。炎樱说，这是凤凰树，广东人叫它影树，英国人则称它野火花。

有时候，炎樱也会说出些诗一般的话语。当月亮升起的时候，她说：“听，月亮叫喊着，叫出生命的喜悦，一颗小星是它的羞涩的回声。”

友谊的微光，驱散了张爱玲心底的那片阴影。从小到大，她从未觉得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但此刻她很笃定地相信，同炎樱的友谊是属于她的。她们的情绪是共通的，一同为一杯冰激凌而快乐，一同为一部凄美的爱情电影而伤感。张爱玲觉得自己和炎樱共同组成了一幅色彩艳丽的油画，那片嫩黄的油菜花地是自己，远处歪歪扭扭的诙谐木屋则是炎樱。

触手可及的友情，远在故乡的亲情，成为张爱玲在香港读书时的最大的鼓励。距离远了，张爱玲和母亲之间反而亲近了起来。她们经常通信，张爱玲特意挑选一些粉色花边的信纸，用英文写着家书。对于黄逸梵来说，用英文写信代表着女儿的进步，她很欣慰，在回信中便写下更多鼓励的话语，看得张爱玲的心好像愉悦得要飞起来。

为了得到母亲的认可，为了可期的人生，张爱玲必须一刻不停地努力。她对自己的要求近乎严苛，为了练好英语，她刻意不写汉字，只要有空就读英文书，与姑姑通电话也尽量说英语，到后来甚至能用英文写作，仿佛英语就是她的母语。

在大学教授们眼中，张爱玲是最优秀的学生。即便是向来以教学严格著称的英国老教授，看到张爱玲的考试成绩也称她为“高才生”，因为在这位老教授的教书生涯里，从来没有一个学生考过张爱玲这样的高分。

香港仿佛是张爱玲的福地，她在这里如鱼得水地生活着。大学二年级，张爱玲拿到了学校的两项奖学金，还被学校免去全部的学费和食宿费，公费保送去英国牛津大学读书。

香港大学的暑假是闲散轻松的。尽管张爱玲在暑假也一刻都不肯让自己松懈，但这个人生中第一个自由的假期，还是让她觉得很愉快。

炎樱总能找到许多事情来打发闲散的假期，一次她兴冲冲地跑来找张爱玲，说有人请客看电影。张爱玲本不想去，却硬被炎樱拖到了电影院门口。炎樱说，请客的人是她父亲的老朋友。很快，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出现在她们面前，张爱玲看不出他是哪国人，却从他的装扮看出他生活得并不算如意。

那个男子显然没有料到炎樱会带另一个人来，他看着张爱玲的眼神有些窘迫。短暂的沉默过后，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将手里的两张电影票一把塞进炎樱的手里，语带失落地让她们先进去看。性格大咧咧的炎樱一把拉住那个男子，说补一张票就好了，可那个男子只是又向炎樱手里塞进两个纸包，便独自离开了。

直到打开纸包，看到里面那两块加着糖鸡蛋的煎面包，炎樱才终于意识到，那个男子只带了两张电影票的钱。那一场电影，张爱玲和炎樱看得十分不是滋味，走出电影院，两个人依然保持着沉默。她们肩并肩走在回学校的路上，终于还是炎樱先开了口。

她说，那个男子来自印度，叫潘那矶，曾经是个很成功的生意人。在他来到香港后，一位麦唐纳夫人看出他很有钱，便执意把自己年仅十五岁的女儿叶宓妮嫁给他。叶宓妮坚决不肯嫁，麦唐纳夫人狠狠打了她一顿，逼着她嫁了过去。

两人婚后生了一个儿子，潘那矶对儿子倾注了全部的爱。可就在叶宓妮二十二岁那一年，她带着儿子离开了。痛失所爱的潘那矶从此无心做生意，亏了很多钱。而年轻的叶宓妮则在一家洋行找到了体面的工作，生活得非常好。

不知为何，张爱玲突然觉得叶宓妮很像自己的母亲。后来，她真的见到了叶宓妮，那是一位年轻漂亮又性格独立的女性，的确与母亲黄逸梵如出一辙。人们都感叹电影中的故事凄凉唯美，张爱玲却发现，真实的生活有时候远比电影精彩得多。

新学期即将开始的时候，张爱玲收到姑姑的来信，信中说，黄逸梵已经和她的美国男朋友一起去新加坡了，或许再也不会回来。张爱玲的情绪并没有变化，一直以来，母亲都是存在于远方的，她在上海和在新加坡没有什么不同。接受离别已经成为一种略觉悲哀的习惯，她没有在回信中继续讨论这件事，只是写满了对姑姑的关心。

黄逸梵去往新加坡时途经香港，特意来学校探望女儿。张爱玲虽没有彻底摆脱略显木讷的神情，但整体看上去明媚了不少，甚至隐约可见一股蓬勃的生机正逐渐冲破她又瘦又高的身体。这样的张爱玲是让黄逸梵欣慰的。张爱玲也喜欢这样的自己，觉得未来的轮廓似乎在眼前越来越清晰。

不过，看到学校里的同学个个衣着光鲜，张爱玲还是有些自卑的。拿到奖学金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做几件时尚的漂亮衣服，至少站在好朋友炎樱旁边不让自己显得太寒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