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倾城·在最美的年华相遇（1）

蝴蝶的翅膀

在被囚禁的半年时间里，张爱玲体会到了什么叫作彻骨的恐惧，什么叫作爱到绝望的恨。她曾经是爱父亲的，可父亲用疯狂而冷酷的言行将这份爱碎成齑粉，只需一阵微风，便足以将其吹散。张爱玲更恨孙用蕃。因为之前一段不被认可的爱情，孙用蕃也被自己的父亲囚禁过，却偏要让张爱玲体会同样的滋味。被囚禁的日子里，张爱玲觉得投射在楼板上的月光都带着浓浓的杀机，她当时甚至希望能有一颗炸弹掉在老宅的上面，自己便和住在这座宅子里的所有人一同死去，那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带着兴奋与害怕的心情，张爱玲终于逃离了囚禁自己的牢笼，一想到那个家的人发现她出逃之后鸡飞狗跳的样子，她甚至还有一丝丝的兴奋。然而张爱玲从未想过，一手将她带大的何干会代替她遭受惩罚。孙用蕃终于找到了赶走何干的借口。何干一辈子小心翼翼地服侍张家人，却只被三言两语就打发了。悲凉与愧疚在张爱玲心底蔓延，可惜她无能为力。

在何干临走前，张爱玲特意买了很贵的点心去送她。张爱玲也想过给何干一些钱，可她知道何干有一个十分贪婪的儿子，给再多的钱也落不到何干的手上，不如用这些钱买一些点心，那是何干一辈子都舍不得吃的东西。

可是，当把点心交到何干手上的时候，张爱玲后悔了。何干那双眼睛里充满绝望，那一包点心真的不是她此刻最需要的东西。一个在晚年被雇主遗弃的佣人，此刻更需要的是活下去的保障，能给予何干安全感的，或许只有钱。

何干和张爱玲静静地看着彼此，相对无言，也没有眼泪，她们都不是善于表达情感的人。张爱玲只是在心底暗暗发誓，将来自己赚钱了，要给何干养老。

直到何干真的走了，张爱玲的故作平静才彻底瓦解，在无人的角落，她的眼泪开始汹涌地释放。她意识到自己对这位老人的爱，甚至超过了父母，可很无奈，只能任她离去。

心底的泪，就连阳光也无法晒干；脸上的泪，却必须抹去。送走何干，张爱玲回到了母亲那里。母亲和姑姑对张爱玲在张家的遭遇愤怒不已，她们都不是崇尚暴力的人，坚信有时候文字比拳头能起到更好的报复效果。

在母亲那里，张爱玲用英文将自己被虐待和软禁的经历写成了文章，投稿给美国人创办的《大美晚报》。这个凄惨的故事打动了编辑，他们特意为这篇文章起了一个夺目的标题《what a life，that a girl’s life》。

《大美晚报》是张志沂一直订阅的报纸，在这里发表文章，张爱玲的目的很直接——恶心一下父亲。她的目的达到了，父亲那张愤怒的脸，仿佛已经出现在她的眼前。面对这样的脸，张爱玲已经感受不到恐惧，一丝嘲讽的微笑不知不觉爬上嘴角。那个家里已经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人，只有想到弟弟在那个家里的处境的时候，她的心才会一瞬间收紧，之后便是长久的静默。

其实，在母亲这里，张爱玲也并未体会到家的感觉，不过至少这一片华丽的屋檐可以暂时遮蔽外面纷乱的风雨，她的翅膀还太娇嫩，飞不过沧海，只能屈居在这个安静的角落，寻找一点安全感。

张爱玲偶尔也会听到一些有关张家的消息。她听说，孙用蕃把张爱玲留在家里的东西送了人，衣服呢，则索性用一把火烧掉了。在上海，只有死去的人才会被烧掉衣服，看来孙用蕃真的当张爱玲已经死掉了，她不仅这样想，还逢人就这样说。张爱玲并不在意，她偏要好好活下去。

从小到大，张爱玲从未畅快地享受过母亲的宠爱。即便和母亲生活在一起，也没有母女间亲密的感觉，仿佛总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离着母女二人。

离婚后的黄逸梵起初的确活得很精彩，可从小衣食无忧的她并没有学会独立生活的本事。她见过最精彩的世界，却没能成为最精彩的自己。后来，黄逸梵只能靠变卖祖宗留下来的古董生活。曾经那样骄傲的一个女人，看着家里值钱的东西越来越少，黄逸梵也恨自己面对生活竟然如此无力。

黄逸梵并不是不爱女儿，只是对自己的爱显然更多，因为不是每个母亲都能做到为儿女牺牲自我。就连生活变得不再宽裕之后，她都不曾为了保证张爱玲的教育和生活而稍微节俭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