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盛景·时代拉响了胡琴（5）

往事与预言诗

小煐本以为经历得多了，就真能做到心如止水，然而，每一次变数，却都牵系着情感，让她时悲时欢。

就在她以为生活能再一次平静下来的时候，一个远方传来的消息再一次让张家上下沸腾起来——黄逸梵和张茂渊要回国了。

张家的每一个人都仿佛迎来了天大的喜讯。父亲显得十分激动，消息传来不久，就只身前往上海了。小煐从佣人的口中得知，母亲和姑姑会直接回上海，父亲先行一步，到上海去找房子，等一切安排妥当，她和弟弟就会和佣人们一同过去。

佣人们开始忙忙碌碌地收拾东西，时不时会有人跑到小煐面前问她：“要回上海了，高不高兴？”她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高兴的！”高兴的原因是什么呢？是因为上海是自己的出生地吗？离开时她还太小，哪里还有多少有关上海的记忆。她不禁再次问自己，心底的声音似乎带着嘲笑的语气：“还不是因为母亲要回来了！”

上海，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想到即将去那里开始全新的生活，她忍不住问佣人：“上海是什么样子的？”佣人不知如何描述，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才答非所问地说：“要经过黑水洋和绿水洋。”

直到启程之后，小煐才发现佣人说的没有错，他们的船的确是经过了一片漆黑的水域和一片碧绿的水域。那无边无际的黑与绿，让小煐的心情十分畅快。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段旅程略显漫长，却并不寂寞，因为有许多书可以陪她在船舱里打发时间。

终于，在一个闷热的日子里，佣人们簇拥着小煐姐弟俩，登上了上海的码头。那一天，佣人特意给小煐穿上一套粉红底子的洋纱衫裤，上面还缀着仿佛正在翩翩起舞的蓝色蝴蝶。从码头坐马车去往住处的路上，小煐的心情愉悦极了。她说不清这快乐的缘由究竟是来到一个新的生活环境，还是即将与母亲重逢。

位于上海的新家是一处很小的石库门房子，小孩子对居所是没有要求的，光是看到房子上的红油板壁，也能让小煐轻易地快乐起来。

佣人们看上去似乎比小煐更加高兴，他们高兴的理由很直接——女主人回来了。他们觉得这才是一个家应有的样子，有丈夫，有妻子，儿女双全，这样的家才称得上完整。

为了彰显欢迎仪式的隆重，张志沂特意派黄逸梵从娘家陪嫁过来的男佣人开车，跟随他一同去码头接黄逸梵和妹妹，小煐姐弟和其他的佣人们则在家里做好迎接她们的准备。看着佣人们那喜悦又兴奋的样子，小煐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红楼梦》中的经典场面——元妃省亲。

小煐上身穿着一件橙红色的丝绵小袄，下身穿着一条黑色的丝绵裤子。虽然这套衣服已经有些旧了，却依然是她最喜欢的衣服，她觉得这样的搭配让自己看上去很俏皮。

在佣人们的情绪感染下，小煐对母亲的归来越发期待。她伸长了脖子一次又一次地望向大门口，可是，足足等了一个下午，却看到佣人自己开着车回来了。佣人说，太太一到码头就被小煐的舅舅接走了。小煐心头刚刚燃起的小火苗，突然被一盆凉水彻底浇熄了。若是从一开始就不那么期盼，面对未见到母亲的情况，小煐便不会觉得失落。人一旦有了期待，就容易受伤。

当黄逸梵和张茂渊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小煐和弟弟已经吃过了晚饭。佣人们又特意给两个孩子装扮一下，才将他们带到客厅与母亲见面。一别四年，小煐记得母亲看到自己的那一刻是眼含泪水的，她还记得母亲在离家之前抱着自己痛哭流涕，怎么都不肯撒手的样子。

小煐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快得已经能听到“怦怦”的声音。还没走进客厅，她就远远地瞥见两个美丽的身影。她们都穿着淡褐色的连衣裙，像泥土的颜色，一个深一些，另一个浅一些，都是当时最流行的款式。客厅的地上堆满了她们带来的行李，而这两个美丽的女人则优雅地坐在椅子上，与这个家的陈旧氛围格格不入，仿佛只是两位随时会离开的客人。

小煐站在母亲面前，有些拘谨。她原本想对母亲笑一笑，开口叫一声母亲，可母亲突然先开口了，用冷冰冰的语调对着佣人说：“怎么能给她穿这样小的衣服？太小的衣服会把她拘住，让她长不大。”小煐一下子愣住了，这就是母女久别重逢的开场白？并且，她凭什么这样批评自己最喜欢的一套衣服？

批评完衣服，黄逸梵紧接着批评小煐的发型。她说刘海儿留得太长了，会盖住眉毛，并且自作主张地让佣人把小煐的刘海儿剪短。她根本没有问小煐的意见，不知道小煐从来都不喜欢短刘海儿。

小煐满心期待的温暖感人的重逢场面没有出现，只遭到一番猝不及防的批评，她有些委屈，又有些害怕不被母亲喜欢。或许这次重逢在她的心底埋下了阴影，后来只要是和母亲在一起时，她总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惹母亲不高兴。母女之间的距离，便在这些谨慎与揣测中被渐渐拉开了。

其实，黄逸梵的批评不只是冲着小煐一个人来的，一旁懵懵懂懂的小魁也“遭了殃”。姑姑张茂渊本来想转移一下话题，圆个场，便一个劲地夸赞小魁长得漂亮。没想到黄逸梵脱口而出：“他太瘦了，男人漂亮有什么用？”

多年以后，小煐才想明白，母亲那时人虽然回来了，但心还留在国外。重逢的那天晚上，临睡之前黄逸梵曾经拉着她的手，说自己这次回来，只是暂时替张志沂管家的。

原来，母亲回国的理由与自己毫无关系，而且，她还是会走的。一想到这点，小煐感觉更加失落。对于黄逸梵来说，这个家是羁绊，而不是留恋。对于回国这件事，黄逸梵心中仿佛窝着一股火，另外，她对张志沂选的这所石库门房子也不满意，觉得根本没法住人。张志沂只得连连退让，对她说只是暂时住这里，等她亲自挑选到喜欢的房子就立刻搬家。

如果黄逸梵在回国之前就知道张志沂已经吸食鸦片成瘾，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同意回来。虽然张志沂已经做出了痛改前非的姿态，但对鸦片的依赖并不是一下子就能戒除的。一次，他因过量吸食鸦片，整个人仿佛疯了一样：坐在阳台上，头上搭着一块湿手巾，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外面的大雨，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让人听不懂的话。

小煐第一次看到父亲这个样子，非常害怕。姑姑张茂渊倒是不害怕，而是气得够呛。她叫来几个长得人高马大的佣人，让他们把张志沂拖去看医生。见张志沂好像疯了一般拼命挣扎，几个佣人只好把他捆起来，好不容易才送去一个法国医生那里。

在张志沂住院的日子，黄逸梵找到了一处花园洋房——一所非常漂亮的房子，如同童话中的乐园，里面有小煐喜欢的一切。一段时间之后，张志沂出院了，看上去非常健康。黄逸梵也不像刚回来时那样处处不满，来串门的亲戚朋友越来越多，这所美丽的花园洋房上空，终于开始飘荡起欢声笑语。

母亲的归来，对于小煐来说，还是足够令她在无人处偷偷雀跃的。但她不会像别的女孩子那样依偎在母亲身边撒娇，因为她从母亲的言行举止当中似乎读出一些讯息，或许母亲也没有将她揽在怀里呵护的欲望吧？但是，母亲的归来，确实为她那段如同沉沦于泥淖的童年记忆涂上了些许亮色。甚至可以说，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变得与以往不同了。

小煐眼中的母亲，美丽、优雅。她尽量让自己在母亲面前不像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根本无法掩饰自己对母亲的崇拜。

从海外游学归来的黄逸梵，变成了社交达人，有许多朋友。她的每个朋友都有令人敬服的才华，这其中还有许多洋人，他们都成了黄逸梵家中的常客。长大后的小煐记得，那时的自己经常和弟弟待在母亲身边，周围有许多母亲的朋友，还有姑姑张茂渊。姑姑常常用纤纤玉指在钢琴上弹奏出极其优美的旋律，而美丽的母亲则轻倚在钢琴旁唱着动听的歌。

那仿佛是小煐记忆中最美的歌声。每当母亲开口唱歌时，小煐就会兴奋地和弟弟交换一下眼神，内心骄傲不已。而这样美好的场景，就如同一幅油画，美丽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