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温柔乡中织锦程，谁人可闻，遗恨平生

墙上挂钟的指针刚刚过了4点，虽然地处南方，但寒冬时节此时窗外仍然是一片漆黑。

岳铭再也睡不着了，披衣而起，来到儿子的房间，轻轻盖好被蹬开的被子，伸手爱怜地摸着他细嫩幼滑的脸蛋，小家伙怕痒似的摆了摆脑袋，一翻身继续酣睡。

柳心晨也穿着睡袍进来了，轻捶了丈夫一下，嗔怪道：“你轻点，别弄醒他，让他多睡会。”

说罢，斜倚在儿子身边，伸出胳膊把他揽在怀里，轻轻吻着他的额头，儿子舒服地哼哼两声，又往妈妈怀里拱了拱。

岳铭俯下身子在妻子和儿子脸上各亲了一下，轻声说：“你陪他多睡会，我先走了。”

柳心晨一怔，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岳铭刚转身要走，柳心晨迟疑着说：“今晚……早点回来……行吗？”

岳铭心里一痛，深深吸了口气，稳了稳心神，微笑着说：“我知道了，晚上10点前我一定回家。”

柳心晨等到他将要带上房门时，缓缓地说：“晚上……少喝点酒，我和儿子等你回来……20年了，该放下了……就算是为了儿子和我，好吗？”

岳铭又是一阵难以抑制的酸楚，赶在眼泪滑落前“嗯”了一声，轻轻带上了房门。

穿戴整齐出了家门，迎面而来的寒气让岳铭不由一哆嗦。此时还不到5点，外面依旧夜浓如墨，小区里静悄悄地一个人都没有。

岳铭下到车库，坐进了自己的车里，打着了火暖车，又是一阵愣愣地出神。每年的这一天他都是如此，仿佛失魂落魄一般，心乱如麻又隐隐作痛，总要深更半夜喝得酩酊大醉才回家，似乎是在逃避着什么，是江慎……是孟烨……还是柳心晨？到底是什么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5点刚过，岳铭就驱车来到了公司，整个公司静悄悄地，只有他一个人，就如同他10年前刚刚创业时一样。

17年前，他和柳心晨大学毕业后，就远远地离开了东北那个给了他们无尽黑色回忆的城市，来到了南方的C市，仿佛离得越远，伤痛就能减少一点。

他应聘进了C市的一家外贸公司，柳心晨则进了一所中学当了老师。7年间，靠着勤奋努力加上一点点运气，他成了公司的业务骨干，也积累了足够的人脉资源，26岁就坐到了外贸部主管的位子。

10年前，29岁那年他辞职创业，从独自一人一间小办公室开始，逐渐风生水起，到如今已经是一家员工超过70人的外贸公司老板。

在他的坚持之下，6年前柳心晨刚怀孕就辞去了工作，专心在家养胎待产。

结婚已经超过12年，他们却一直没有孩子，原因是柳心晨子宫内膜壁比较薄，受精卵着床不易，医生建议他们做好始终无法受孕的心理准备。

因此，当2013年柳心晨终于出现妊娠反应时，事业已经步入正轨的岳铭一反之前对她的千依百顺，坚持让她辞去工作，把所有时间和精力都放在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身上，对已经接近中年的他们来说，这可能是他们这辈子唯一一次做父母的机会，他们不想冒任何的风险。

之后，他更加拼命的工作，事业蒸蒸日上，柳心晨也在2014年秋诞下麟儿。自此，他家有娇妻爱子，在外事业有成，所有人眼中，他们都是彷如神仙眷侣的一家人。

但没有人知道他和柳心晨心底隐藏着多么惨不忍睹的回忆和鲜血淋漓的创伤。尤其是12月10日，对他们来说，每年的这一天都是灰色的，都像有人重新把已经愈合的伤口残忍地剥开，年复一年，永无休止……

岳铭打开电脑，处理了几封客户的Email，在便签上写了今天需要处理的几件业务，放在秘书小陈的桌上。

眼下已经临近圣诞节，国外客户已经相继进入休假模式，此时正是整个公司最清闲的时间。

6点半，赶在最早上班的员工到来之前，岳铭离开公司，驱车前往市区西郊。公司的老员工都知道，每年12月10日这天老板都不在公司，到底去了哪里也没有任何人知道，哪怕发生天大的事情，都无法联系到他，虽然具体原因他们不得而知。

逆着进城上班的车流，赶在交通早高峰到来之前，岳铭来到了位于市区西郊的千灯墓园。

这个时节并不是祭扫时期，而且时间尚早，整个墓园弥漫着薄薄的冬雾，四下寂静，一个人都没有。

岳铭从车上提下一个挎包，拉高衣领，系上围巾，带好帽子手套，在晨雾中拾级而上，整个墓园中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回响着。

十八排……十九排……二十排，就是这儿，越是靠近，岳铭的步履就越是沉重，最后几米几乎是举步维艰。

终于到了，二十排二十二号，望着墓碑上嵌着的照片，里面的身影曾无数次在他梦里出现，拼着命挡在他身前，义无反顾地迎上了那个凶残的恶魔。

岳铭再也无法抑制，酸楚、痛苦、后悔、惭愧，所有的情绪全都在此刻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来，化成两行热泪，在雾气弥漫的寒冬中仍然炽热如斯。

岳铭跪在墓前，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摩着照片，喃喃自语道：“慎子，我来了，你……你还好吗？”

照片上的江慎微笑着看着他，看着这个他豁出命去保护的好兄弟，看着他从默默流泪，到低声啜泣，再到嚎啕大哭，悲怆至极的哭嚎在清晨寂静无声的墓园中盘旋回荡。

良久，尽情宣泄后的岳铭渐渐平复下来，他把墓碑前简单清扫后，从挎包中拿出一张软垫坐了下来，摆上带来的水果和几样卤菜，又拿出一瓶茅台和两个酒杯，逐一倒满后，自己先端起一杯，勉力笑着对这照片说：“慎子，来，我们先干一杯。”

他端起一杯先洒在墓前，然后拿起另一杯一饮而尽，热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流下，如同寒冬中燃起的烈火，带来阵阵暖意。

“时间真快啊，已经20年了，想想当年上大学的情景还像在眼前似的。”岳铭凝望着江慎的照片，低声地说着。

“你在那边还好吗？钱够花吗？要是缺什么你就告诉我，不用替我心疼，哥们现在不是当年的穷学生了。公司越来越好，我也挺好的，快40岁了，身体比当年还壮实……”

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忽然沉默下来，良久才又涩声说道：“心晨她……她也挺好的，还跟当年一样漂亮，一样温柔……小睿也已经5岁了，很聪明很听话，很像他妈妈……我们都挺好，真的……都挺好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默然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