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幽梦忽还乡

12月的东北已是一片冰天雪地，夜空阴沉沉的，没有半点月光，在晚上九点多的时候更是显得一片死寂，积雪覆盖的道路旁，光秃秃的树枝丫丫叉叉，仿佛张牙舞爪的恶鬼，仅有的两个昏黄的路灯，也只能在浓重的夜色中勉强照亮下方一米左右的区域，暗淡的灯光投射在惨白的雪地上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更让人觉得冰寒彻骨。

“大铭，快跑！”一声突如其来的嘶声呼喊穿破了死寂，回荡在空旷幽长的道路上。

岳铭猛然回头，只见江慎正和一个穿着黑色兜头卫衣的人死死纠缠在一起，两人在激烈的缠斗中已经离开了路灯能照射的区域，就在离开前的一瞬，岳铭清楚地看到，两人争夺着一个闪着森然冷光的刨锛。

岳铭瞳孔猛地收缩，脑中“嗡”地一下仿佛炸开一般，十几天前在东湖中学门口看到的血腥场景像16倍速快进的影片一样高速在脑海中闪过，身着校服的死去男生，被刨得血肉模糊的后脑，一大滩混合着脑浆的血迹，雪地上一行染满鲜血的爬行痕迹，尸体身边凌乱交错带着血迹的脚印……

是他！没错，一定是他！一个多月来在东湖中学附近连杀3人的恶魔！岳铭恐惧得浑身颤抖，傻呆呆地望着已经翻滚着倒在雪地中继续撕打的江慎和黑衣男，明明想立刻转身逃离却怎么也挪不动脚步。

两人纠缠着在雪地上翻滚，死命争夺着手间的刨锛，离路灯照亮的区域越来越远，岳铭只能看到两个模糊的黑影在粗重的喘息声中拼命扭打。

“大铭，妈的快跑啊！保……保安室……“江慎的急促的喊声再次从撕打处传来，已经完全变调的声音透露出江慎已经体力不支，就快撑不住了。

岳铭如梦初醒，转身疯了一般朝300多米处的学校保安室跑去，没跑几步就摔倒在雪地里，左手被积雪中尖利的石块划出一条深深的口子，但他浑然未觉，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带着一路滴落的血迹向亮着灯光的保安室跑去，边跑边颤抖地嘶声喊着：“杀人啦！救命啊……”

当岳铭带着一身淋漓的血迹一头撞进保安室的大门，用尽仅存的力气指了指来处，哑着声音说了句：“刨锛……杀人，快救……”就昏了过去，恍惚间看见两个保安抄起棍子就奔了出去，还有一个过来扶住了他，张着嘴说着什么，他却什么都没听到，耳中似乎传来一声远远的惨呼，他心脏仿佛被猛地一揪，彻底失去了知觉……

      ◊                                       ◊                                          ◊

岳铭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坐起，仿佛溺水者刚刚浮出水面般大口大口地喘气，虽然已经是寒冬，但睡衣已然被汗水完全打湿，贴在身上被冷风一吹，他不禁打了一个哆嗦，冰冷的凉意袭来，就像那晚的夜幕下带着杀气的森寒。

“啪”地一声轻响，台灯淡黄色的灯光亮起，带来一丝温馨的暖意。

一件带着体香的毛绒家居服轻轻地披在他的肩头，一只纤细嫩滑的手掌轻轻抚摩着他被汗水打湿的头发，耳边传来妻子柳心晨那轻柔舒缓的声音：“大铭，又梦到了？”

柳心晨把枕头抬高，让岳铭靠着床头，自己也裹着被子坐起来，用怜惜的眼神看着丈夫，但却掩饰不住深藏其中的痛楚。

岳铭深深地低头坐着，双手插入自己的头发中狠命地抓揉，宽厚的肩背轻轻地颤抖，左手拇指下方那条长长的伤痕分外地明显，哑着嗓子低声重复着：“那不是梦……是真的……那不是梦……”

柳心晨慢慢把头靠在他颤抖的肩上，呢喃般说着：“哭吧，想哭就哭出来，20年了，谁又能忘得了……”晶莹的泪珠悄然滑落。

岳铭缓缓抬起头，线条分明的脸庞上已然泪流满面，他伸手轻轻揽住柳心晨瘦削的肩头，将她揽入怀中。柳心晨精致优美的侧脸靠在他宽阔的胸口，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相互依偎着，就如同20年前劫后余生时一般。

1999年12月10日，那个可怕夜晚发生的每一幕，都像用烧红的烙铁烙印在心中一样，带着深入骨髓的痛楚，化作刻骨铭心的回忆，20年来不断在梦中闪回，每次都如同一柄尖刀刺入身体后肆意搅动般痛彻心扉。

岳铭已经记不清多少次从同样的梦中惊醒，刚开始，几乎每晚都会梦到，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流着泪直到天亮，没多久原本精壮英武的小伙子就被折磨得形销骨立，他只有借助过量的酒精或者超剂量的安眠药才能勉强睡个好觉。

幸好他身边还有柳心晨，在她柔情细致的抚慰下，他被撕裂的心在爱情的疗愈下慢慢地康复，逐渐地他每隔两三个月才会梦到一回，否则的话恐怕他早就被自己给逼疯了。

其实他知道柳心晨的心中伤痛丝毫不比他少，只是她怕自己显露出的痛楚会把他的心刺伤得更深，所以从不在他面前表露出来。但有几次他半夜醒来，听见卫生间传来低沉压抑的哭泣，可他什么都做不了，甚至没法安慰她，只有假装沉睡。

他只能加倍地爱她，呵护她，两颗伤痕累累的心互相舔舐，都在隐藏着自己内心的痛苦，而用款款深情去温暖对方。

就这么着，他们一起走过了20年，他们始终相濡以沫，深情以待，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不离不弃，日子也越过越好。

5年前，他们终于迎来了期盼已久的小生命，一个可爱的小男孩，新生命的降生让他们心头多年的阴霾散去了不少，柳心晨更是对这个来之不易的爱子倾注了无限的宠溺。

每当看到爱妻在自家花园中满眼爱怜地抱着幼子，笑着教他伢伢学语，看到儿子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想抓住飞舞的蝴蝶，岳铭总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温柔美丽的妻子，聪明可爱的儿子，蒸蒸日上的事业，夫复何求？

但是，每年的12月10日前后，恐怖的梦境犹如纠缠不休的幽灵，追魂索命般每天上演，仿佛在提醒着他，江慎离开的日子又多了一年，他苟且偷生的日子又多了一年。

今天，2019年12月10日，离那个人生中最黑暗的夜晚已经整整20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