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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生活在继续

第十一章:生活在继续

书名:活着作者名:郭松本章字数:16449更新时间:2023-12-27 20:58:02

  三十一

  四月的一天清晨,两辆大轿子车满载着兴高采烈的学生从北春市福彩中心出发了。

  汽车穿过市区,奔驰在高速公路上。此次活动是省福彩中心和宏利达贸易公司联合举办的,有一百二十个家庭生活困难的孩子应邀参加。云彩云和云彩静姐妹俩和向天歌、市福彩中心的崔主任坐在一辆面包车上。向天歌开车,宏利顺公司的车。

  许超也参加了,和丽君坐在第二辆车上,惠贤没有来。悦燃拖着病体参加了,和同学们在一起说说笑笑,一副开心的样子。一路上,许超挨着丽君,滔滔不绝地说着话,什么中俄联合反恐军演啊,什么高中取消分科啊,看得出,今天的许超心情还算不错。

  艾春暖弯腰从脚下的纸箱里拎出一瓶矿泉水,往子林怀里一扔,说道:“歇歇嘴巴喝口水吧我的大演讲家先生。”许超接过水瓶,喝了一大口,嘿嘿一笑,摇头晃脑地吟诵起古诗来了:“律回岁晚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便觉眼前生意满,东风吹水绿参差。哎呀,美哉,乐哉呀!”

  春暖看着许超一副有些滑稽的样子,偷偷捂着嘴直乐。过了会,春暖问许超:“哎,许哥,我来请教几个问题行吗?”许超有些心虚,但还是作出胸有成竹的样子,一拍车座,说道:“不敢,春暖小姐请出题就是了。”

  春暖眼珠一转,提出了第一个问题:“请问你刚才吟诵的这首诗的作者是何朝何许人也啊?”许超正盼着春暖问这个话题哪,轻松地一笑,答道:“这首诗名曰‘立春偶成’,作者是……这个这个……哦,南宋经学家、诗人叫张……哎,张啥来着?反正姓张,字敬夫,原籍广西,寓居衡阳,曾做过累官吏部侍郎,右……右文殿修撰。这样回答你还满意吗春暖妹妹?”

  春暖抿嘴一笑,又问:“再请问此诗开头写的律回岁晚为何意啊?”许超早就有了准备,立刻胸有成竹地回答道:“律回其实指的季节回转,从时令看……冬季刚去,春天已经来临。传说啊,这个皇帝呀命令伶伦断竹子为筒,以候十二月为气。阳六为律,阴六为吕。立春之时,吕终律始,因此律回是说天气转暖。而岁晚哪,或指一年将尽,或指立春在年前,反正意思都是表示年未至,春已到。不知回答得对否,请春暖小姐不吝赐教也。”

  春暖笑眯眯地点点头,说:“还算可以吧,不过,可不要骄傲呦。别的我就不请教了啊。”许超扭过脸看看丽君的面部表情,意识到啥,一本正经地说道:“当然,当然,学无止境嘛,学无止境嘛,嘿嘿。”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许超,颇有意味地笑了。

  一个孩子闹着请春暖给讲个故事,这一提议立刻得到了孩子们的热烈响应,车厢里响起一阵欢叫声。春暖坐到了孩子们中间,待安静了下来后,说道:“同学们,姐姐给大家讲一个和你们年龄差不多大的女孩的故事吧。我曾经在电视上看到这么一个报道,一位叫欣月的小女孩,有一年年底被确诊为‘髓母细胞瘤’——一种脑瘤中最严重的绝症。不久,可怜的孩子脑部开始积水,接着就双目失明了。可就是这样一个不幸的孩子,她的心底里竟然还盛开着一片金灿灿的阳光,她企盼着有一天能够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仪式……”

  春暖的故事一开始便引起了孩子们的关注,几十双小目光都集中在了春暖的身上。春暖看看孩子们,继续讲述了下去:“……小欣月的父母亲人以及周围的好心的人们,都非常爱她,对她的不幸遭遇寄予了无限同情,决心在条件限制的情况下,为她编织一个谎言——模拟天安门广场升旗仪式。经过精心准备,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千千万万的观众,亲眼目睹了屏幕上那场由两千人参加的天安门广场升旗仪式。尽管那雄壮的国歌明显着放的是录音带,但小欣月没有辨别出来,在她那幼小的心房里,此时此刻,正涌动着无比的快乐和自豪,因为自己终于实现了亲近祖国首都,亲近五星红旗的夙愿。看她那庄重的神情,那欢快的笑脸,任何一个拥有美好心灵的人都不会怀疑,此刻,小欣月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我是眼含着热泪观看的这个,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次让我感动的谎言,这个故事我让我记住了小欣月的名字,除此之外,我还刻骨铭心地记住了一个字,爱!”

  车厢里所有的人都静静地倾听着春暖的讲述,孩子们脸上此刻都挂满了同情。

  悦燃搂住身边两个孩子的肩膀,脸上是那种春风一样的温暖。她深情地讲述起来:“无独有偶,不久前在咱们市的一个乡村也发生了和小欣月一样的感人故事。一位叫小玲玲的女孩不幸患上了白血症,生命垂危,也是双目失明。但小玲玲也是个坚强的孩子,面对死神她没有畏惧,但她常常偷偷地为想念离开她和爸爸的妈妈而伤心落泪,她渴望着在自己告别这个美好世界之前,能够再“见”到妈妈,拥抱妈妈。然而,爸爸历经千辛万苦也没找到那个狠心的妈妈。一位年仅二十二岁的大姐姐听说了这件事,主动找到玲玲爸爸,表示要冒充一次玲玲的妈妈,让孩子带着美好的心情离开这个世界。这位大姐姐有着出众的模仿能力,她只听了几次玲玲妈妈说话的录音,便模仿得难辨真假了。于是,有一天,这位大姐姐来到玲玲病床前,伸出双臂温柔地将玲玲搂抱在怀里,贴在孩子的耳朵边,无限柔情地说道:玲玲,我的乖女儿,妈妈看你来了。玲玲偎在‘妈妈’温暖的怀抱里,幸福地哭了。玲玲爸爸也哭了,在场的人都哭了。最后,小玲玲安静地躺在‘妈妈’的怀抱里,微笑着走了……”

  悦燃环视着每一个孩子,继续说道:“同学们,这是两个让我们感动不已的故事。前一个由两千位好人用人世间最美好最崇高的感情——爱,共同完成。后一个由一位不肯说出自己姓名的大姐姐用自己捐赠的母爱,和小玲玲的亲人共同完成。同学们,和小欣月小玲玲相比,你们是多么幸运啊,应当好好珍惜,用你们优异的学习成绩回报给予你们无限爱心的爸爸妈妈老师社会啊!”

  孩子们纷纷点着头。有的眼睛里噙着泪花。

  在高速路上跑车,一个字,快,快得像汽车按上了一对翅膀飞翔一样,快得连窗外的风景都看不清楚了,一切都好像在眼前永远消失了一样,令人头晕目眩,路程目不暇接。孩子们趴在窗口处,指着窗外的景象,唧唧喳喳像一大群小鸟。

  四十里很快就被远远地抛在了后边,汽车拐下了高速,驶入了一条凹凸不平的乡间土路。人和车一起开始手舞足蹈起来,那样子可笑极了,也可爱极了。

  半个钟头后,大家感觉到车子不那么颠簸了,从车窗向外看,许超发现车子驶进了一个村庄,街道比刚才那条官道平整了不少。许超还发现,家家户户的门前几乎都插上了彩旗,有的还挂上了大红灯笼,花花绿绿的,热热闹闹的。三三两两的大小孩子,蹦蹦跳跳地跑来跑去。看到轿子车来了,早就有人通风报信,很快就从一个拐角处涌出了一群人,簇拥着中间两个干部模样的男人朝这边迎了过来,边小跑着边举着胳膊猛拍巴掌。

  市福彩中心的崔主任和向天歌率先下了车,快步迎到那群人跟前,向村干部们介绍云彩云主任和随后到来的许超等人。双方热情地握手,说着话,脸上都是真挚的笑容。

  彩静协助老师们组织学生整队集合。许超站在旁边看着热闹。他很快就看见了眼前这个村庄坐落在一座高高矗立的大山的脚下,漫山遍野开满了各色果树花朵,一簇簇,一团团,红的,白的,黄的……五彩缤纷,只是颜色浅浅的,不那么灿烂了,花朵盛开的最佳时节已经过去了。心里的花要凋谢。

  一阵烈烈的喧闹声将许超的目光吸引了过去,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城里的孩子们和乡村孩子们汇合到了一起,拘谨与羞涩与热情与大方交织着,和着欢笑声,回荡在村庄的上空,像过年一样热闹非凡。

  在村小学简陋的操场上,云彩云主任代表省福彩中心向靠山庄小学捐赠了价值五千元的学习用品,崔主任代表北春市福彩中心捐赠了十台电脑。向天歌代表宏利顺董事长钱宏利捐赠了五万元现金作为奖学金。淳朴的乡村孩子将用品捧在胸前,眼睛里闪动着感恩的泪花。

  许超被这种场面感动了,他看着简陋的教室,看着穿戴简朴、纯净如水的山村娃们,十分感慨地对丽君说道:“和他们比起来,我们的孩子真是太幸福了,农村的孩子真是太苦了!”丽君点点头:“是啊,所以说我们这个社会需要更多的像你们福彩公益事业这样的好人啊!”

  接下来,让许超没有想到的是,云彩静代表她和云彩云姐姐向学校捐资五千元用于修缮教室。27号投注站站主向校领导送上了一个信封,说是钱不多,为靠山庄的孩子们夏天买防暑降温用,感动得校领导和他紧紧拥在了一起。许超因此觉得挺尴尬的,自己虽然在活动前做了精心的准备,两个晚上少睡觉背诵诗歌,但只是精神上的,物质上的他根本就没去想,此时,人家彩静来了这么一手,还算让我面子过得去,毕竟咱和人家档次不一样嘛。可27号竟然也来了这么一下子,这叫我的脸往哪搁呀?27号站主他认识,只是不熟,那也应该提前和我通通气商量商量啊?真是的,这不是存心叫我下不来台吗?悄悄摸摸自己的口袋,只有二百来块钱,要不也捐了?少了点吧?都捐出去,万一一会还有需要用钱的地方,我岂不是更尴尬?咳,算了吧。许超的心情就幽幽地不舒服起来了。

  捐助仪式结束后,联谊活动开始了。孩子们分成了三个队,一个队由崔主任和靠山庄小学校长带队去爬山。云彩云参加了爬山队;另一个队由向天歌和靠山庄村主任带队去不远处的一座小水库游玩,悦燃和春暖参加了这个队;第三队由村小学副校长和彩静带队参观果园。许超心情不好了,哪也不想去了,但又觉得不妥,就想参加水库游玩队。可悦燃说啥不让爸爸跟着,说是今天不想让人照顾。在丽君的劝说下,只好跟着彩静这一队出发了。

  丽君看出许超情绪起了变化,有些疑惑,就悄悄地问他:“你咋了?刚才还那么兴致勃勃的哪,这么会儿咋就阴天了啊?”许超强笑笑,说:“啊,我……我看到村里的孩子们这么苦,心里不……不不好受了……”

  丽君看看许超,顾不上多想,安慰了许超一句:“别这样,你的情绪会影响孩子们的。现在全国都在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慢慢会好起来的。走吧,看花去。”

  孩子们的情绪是高涨的,他们手拉着手,欢叫着,奔跑着,像一只只小兔子追逐嬉戏在果园间的小路上。

  彩静的脸上染满了桃花梨花的颜色,显得愈加神采飞扬了。她边照看着孩子们,边饶有兴趣地和那位副校长谈论着乡村的未来。

  渐渐地,许超被满目的花朵感染了,心情好转了一些。他看着刚才还那么陌生,转眼就亲如一家的孩子们尽情玩耍的情景,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童年,眼前逐渐变幻出自己儿时在奶奶家的田野上奔跑看花的生动画面来……

  彩静不知何时来到许超的身边,举起相机选好角度,为他摄下了一个个留作回忆的瞬间。许超感觉到身边有人,一看是彩静,就笑了笑,说:“你拿相机来了,想得真周到。”彩静边继续为许超拍照边说道:“这么多好看的花朵,不留个影儿岂不太遗憾了?”

  许超叹口气说:“可惜呀,花都谢了,咱们来晚了。”彩静摆摆手,说了一句让许超砰然心动的话:“爱的春天里,花永远不会谢的!”许超久久地回味着这句话。丽君捅咕他一下,说道:“咋样,心情好点没?”许超像没有听见一样,目光长久地凝视着头顶上方的花团锦簇。

  丽君看着流连于千朵万朵花蕊间的小蜜蜂忙忙碌碌,对许超说道:“你看这些小生灵多可爱呀!尽管它们的生命特别短暂,但它们毫无怨言,毫无忧伤,快乐快乐的享受着生命里的每一天,用自己辛勤的劳动为生活酿造甜美。难道,我们人类还不如一个小生灵吗?是阿爸许哥?”

  许超咧嘴笑笑。笑里一点内容也没有。丽君没有在意他的态度,接着说道:“我认识一个叫袁希明的男人,今年38岁了,和咱们一样,有鼻子有眼睛有嘴巴有屁股的,许哥你绝对想不到,这个人从来就不知道自己长的啥样儿,生他养他的爸妈长啥样,疼他爱他的爷爷奶奶姥爷姥姥长啥样,总而言之一句话,他是一个人,可人长啥样他都从来就没见到过!不光是咱们人类,老虎狮子长啥样,小狗小猫长啥样,豆角黄瓜长啥样,冰箱电视是啥样子的,所有的动物所有的东西是啥样子他都一概不知道,你说还有比他更不幸的吗?啊?”

  许超开始有了兴趣,问:“这个人在娘肚子里就是个瞎子吧?”丽君点点头:“袁希明经常对我们说,我枉来世上一回呀!这些我只能在父母都已经过世之后才能说,因为他们比我还痛苦,他们千万次地埋怨自己不该把我带到这个世界,可咋能怪他们呢?1961年,正是咱们国家三年自然灾害最严重时期,我就是那个时期降生的。沉浸在喜得贵子喜悦中的父母亲人,很快就发现我是一个从娘肚子里就双目失明的可怜的孩子,顿时全都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咋也无法接受这个严酷的现实,可现实终究是现实啊!我只能面对,我必须要面对啊。既然父母给了我生命,我就得珍惜,就得活下去,不管活得咋样我都要活下去呀!’”

  许超心里充满对这个未曾谋过面的男人的同情,他担忧地说:“那他咋活下去呢?只有靠父母养活了啊。”丽君说:“他选择的生活的方式你可能不赞成,给人算卦。但他从来都不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而是按照师傅传授给他的那套东西,老老实实地给人开心解闷,比如,有人问他他能不能考上大学,他都说能,只要肯付得出苦。再比如,有人问自己能不能发财,他都告诉他能,但得靠自己的实力,天道酬勤嘛。有一次,一个当官的找到他,让他给算算看,最近有没有灾,他就想法套他的话,得知他是个领导干部,就猜想他一定是干了违规违纪的事情,就告诉他有灾,要想躲过这一灾,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主动检讨自己,争取早日纯洁自己,否则必遭此难。你说,他这种算卦法是不是在积德行善?有时候,他开玩笑说,他前世一定是做的坏事太多了,老天爷才这么惩罚他,叫他这么悲惨地活在这个世上,所以,他要好好活着,咋着也得对得起这一世啊!许哥你说,这种生活在最底层的人值不值得我们去尊重呢?”

  许超缄默无语,不是他没话可说,而是他不想说,他能说啥呢?面对这个每天都在承受苦难的人,许超感觉到一切苦难都不在话下了。想一想,这个不幸的人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种东西,鲜花、绿树、蓝天、白云、大海、船帆……一切的一切,在他的黑暗的毫无色彩生机的世界里都是子无虚有,一丁点的印象痕迹都不曾有过,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啊!咋会有这样的不幸啊!

  “这个叫袁希明的人实在是太可怜了!”许超叹息道。丽君摆摆手说:“你可千万别在他面前说这话。他总是对大家说,你们可千万别可怜我啊,我虽然看不着,可还有一对和眼睛一样的耳朵,啥东西我只要听上几回就能琢磨出个大概形状了,遇上不会出声的东西我用手摸几下也就摸出个模样来了,嘿嘿嘿,你们说我厉害不厉害啊?人嘛,既然来到这个世上了,咋着也得活下去不是吗,其实我和你们是平等的,因为我也拥有父母亲人,拥有生命身躯,拥有痛苦和快乐,对吧?你听听许哥,这是个多么乐观向上的人啊!”

  许超深深地为这个袁希明感叹万千。真的好可怜袁希明。真的好感叹人生苦短。就好想见到悦燃这孩子。就对丽君说:“悦燃在哪儿哪?走,找她去。”丽君说:“让孩子安安静静地玩儿吧,别打搅她吧,啊。”

  “我要把这个故事讲给她听,让她更勇敢一点,坚强一点儿!”许超说。丽君笑了,拽了下许超的胳膊,大声说:“走,找悦燃去。”

  三十二

  已经下午了,惠贤还没有吃午饭。她吃不下。很饿。早饭还没吃哪。

  前天晚上,蓝雅晴通过网友的帮忙,好不容易找到南方一位骨髓捐献者,不料今天临近中午时分,南方传来消息,人家又不捐了,原因是家里的阻力太大,承受不住了。天大的希望化为泡影。许超和惠贤一下子陷入迷茫之中。像两根芦苇,失去了根基,轻轻飘飘地在风雨中摇晃,方向不明。

  “这是报应,报应,都是你作的孽,耽误了孩子的病遭了报应!你真是个丧门星,扫帚星!”这是许超巨大失望后产生的第一反应,咒骂苏惠贤。惠贤没敢吱声。她的心像被割开了一个大口子,正朝外冒着鲜血。疼。巨大的疼痛使她几乎不能自持。站立不住,只好瘫坐在了走廊长椅上。

  许超越骂越激愤,上前一把揪住惠贤的衣领子,将她抡了个大跟头,脑袋磕到了墙上,一阵眩晕,惠贤差点儿昏了过去。许超还不解气,抬腿又踢了她两脚。第三脚的时候被惠贤抱住了,哭着哀求道:“超子,你踢,再使点劲踢吧,踢死我算了,我也没意思再活下去了,真不如死了好啊!呜呜呜……”

  刀子嘴豆腐心的许超已经后悔打骂惠贤了,听到她的哀求,心疼起老婆来了,咳,这几年她容易吗?既要照料悦燃,又要出去干家政挣几个辛苦钱,才四十的人熬成了黄脸婆,像一朵开得正好,却提前蔫巴了。够惩罚她的了,算了算了,就是打死她也换不来活泼健康的悦燃了!就猛地一下挣脱开惠贤的胳膊,怒气冲冲地出了住院部。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徘徊。

  惠贤趴在地上哀哀地哭泣,哭悦燃这孩子命苦,哭自己罪责深重。越哭越伤心。越伤心越哭。正哭得一塌糊涂,一双大手用力而轻柔地把她搀扶起来了,一抬眼,就看见了钱宏利那双充满关切、怜惜的眼睛,禁不住扑到他的肩膀上,哭得更加悲切了。

  “别哭了啊,来,坐下,坐下。”钱宏利扶着惠贤坐到长椅上,让惠贤的头靠在他的肩上,拍拍惠贤的手,柔和地说道:“这个希望破灭了,不代表今后就什么希望也没有了是不是?要坚定这份信心,一定会留住悦燃的,有你的亲人,有那么多社会上的好人,有我,你还怕什么呢?你说是不是啊?”

  惠贤的心里暖暖的,像一束阳光照耀进她的心房。可一想到自己作的孽,顷刻间又像坠入了千年冰川峡谷。“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悦燃的病根本不是你耽误的,这种病早几天发现和晚几天发现意义是一样的,你怎么就走不出这个阴影呢?这对你的身心会造成多大的伤害啊你知道吗?你知道大家多心疼你吗啊?”钱宏利说着说着,竟然抽噎起来,掏出手绢擦眼泪。

  惠贤惊讶地呆楞住了。钱宏利在为我伤心流泪啊!我和他非亲非故啊!

  “惠贤,惠贤。”有人在呼唤。惠贤寻声看去,呵,是父亲。步履蹒跚。后边跟着弟弟惠棋。连忙站起身要迎过去,身子一阵发软,险些跌倒,被钱宏利及时搀扶住了。

  父子俩第一次见到钱宏利,但早就知道钱宏利这个人,知道悦燃能坚持到今天,多亏这个钱老板的热心资助。老苏猜出了搀扶惠贤的就是钱宏利,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连声说道:“是钱老板吧?你好你好啊,我是惠贤的爸爸。”

  钱宏利脸上立刻展现出绅士般的微笑,亲切地搀住老人的一只胳膊,说道:“您好啊苏老先生,我是钱宏利,走,屋里坐。”面对父亲和弟弟,惠贤的神情忽然有些不自然起来。惠棋察觉到了姐姐的不自在,悄悄乐了。他真的期盼姐姐早一天离开姐夫许超。

  大家进了悦燃的病房。正在看书的悦燃见到姥爷和舅舅惊叫一声,放下书本,张开了双臂叫道:“哦,亲爱的姥爷,亲爱的舅舅,你们咋来了啊?我太开心了。”随后就看见了钱宏利,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

  老苏搂抱住外甥女,爱抚地看着孩子,说道:“悦燃哪,高考准备得咋样啦?有把握吗?”惠棋将手里拎着的一袋水果放到悦燃身边,应付地笑笑。

  悦燃看看水果袋子,朝姥爷一撅嘴说:“您咋又给我花钱啊,一会儿拿回去给我姥姥吃。”转脸对惠棋说,“老舅你老是对我没信心,不过我也理解。你等着看吧,我一定能战胜死神的!”

  惠棋攥住外甥女一只手,连连说:“老舅相信你,老舅咋不相信你呢?”之后,便长久地凝视着悦燃,强忍眼眶里的泪水不让它们流下来。悦燃把舅舅的手贴在她的脸上,感觉舅舅的手温暖极了。就久久地攥着舅舅的手舍不得放开。

  钱宏利悄悄对惠贤使了个眼色,对老苏说道:“伯父,您陪着悦燃多坐会儿吧,我还要参加一个捐助仪式,告辞了。悦燃,再见。”悦燃对钱宏利摇摇手,没说话。

  老苏看着钱宏利的背影,由衷地说道:“多好的一个人啊,又有钱又有德,天下不多啊!”惠棋感叹道:“我姐夫要是也这样就好喽。”惠贤敏感地看了弟弟一眼,脸不由自主地飞上了两朵绯红。

  出了医院大门的钱宏利,并不是去参加什么捐助仪式,这方面的仪式他参加的够多的了。新闻媒体上他露的脸已经足够支持他在北春市影响个十年二十年的了。刚才他这样说,无非是让人们惊叹:钱宏利真是个大善人。

  那么,钱宏利这是要去哪里呢?他要去北春大饭店,会见高副市长、环保局的彭局长和巩小鱼副局长。当他驱车赶到大饭店时,向天歌已经等候多时了。“几位领导都还没到。”天歌的话让钱宏利对巩小鱼有了不满。还没来得及进一步发展不满,偏偏人家就到了。

  “刚才我去市政府接高副市长了,韩秘书告诉我,市长在开一个临时常委会,估计还要一个小时。”小鱼向宏利解释说。其实是在解释今天他为何来晚一步。挺长时间了,一直是小鱼比宏利早到一会。其中的原因恐怕只有宏利小鱼两个人知道。

  一个小时就成了宏利和小鱼的时间。小鱼就有些紧张。“凤凰岛生活区规划得咋样了啊?还没搞完吗?”宏利问小鱼。小鱼得快速思考一下,究竟该怎样回答才能让他满意,而不是以事实为依据。他太了解钱宏利了。想跟上钱宏利的节拍,必须要经常和他保持联系和来往。

  “快了,还要一些时日。”小鱼知道宏利此刻不希望规划完毕。宏利就显出高兴的样子,让礼仪小姐给小鱼上了份碧螺春茶。

  两个人喝着茶水,聊着看上去随意实际上却不随意的话题。“听说高副市长要高升了?”钱宏利问。小鱼附和着说:“早晚的事。”宏利追了一句:“那你呢?啥时候高升啊?”小鱼笑笑说:“早晚的事。”宏利说:“好,自信好啊。”

  小鱼想起一个话题,说:“前几天下基层,在一家粥屋看见室内牌匾上写着这么几行字,很有意思,是这样写的,粥品即人品,堡粥如处世;水至清则无鱼,粥至清则无味;数杯清水数杯米,半碗糊涂半碗仙。怎么样,值得品味吧老兄?”钱宏利点点头:“恩,不错,不错。到这里喝粥的人需有点文化修养才是哦,否则就只剩下喝粥了。”

  小鱼说:“我发现你不大喜欢喝茶。”宏利点点头说:“别看我不喜好喝茶,但对茶道还是略知一二的。要说茶道啊,它是以养生修心为宗旨的饮茶艺术,简言之,茶道即饮茶修道。中华茶道涵蕴饮茶有道、饮茶修道、饮茶即道三义,其构成有环境、礼法、茶艺、修行这四大要素。关于茶道的分类,目前在我们国家的茶文化界比较混乱。较多的是以茶道实践的主体划分为宫廷茶道、文士茶道、宗教茶道、民间茶道,有以茶为主体分划为乌龙茶道、绿茶茶道、红茶茶道、花茶茶道等,有将茶道划分为修行类茶道、茶艺类茶道、风雅类茶道、技进类茶道,还有以地区划分为某地茶艺,还有把茶道分为表演型茶道和非表演型茶道,甚至有人提出“孔子茶道”一说,等等,不一而足。在我看来,这些划分未免片面、非科学的,甚至是错误的。”

  小鱼惊讶地说道:“呵,想不到,你对茶道了解这么深入,事业这么忙,你还有时间广泛涉猎各方面知识!”

     宏利摆摆手说:“哪儿啊,我在新加坡南洋大学进修的时候啊,曾经应邀参加过一个茶文化研讨会,为了少说外行话少出丑,我就临时抱佛脚,学了点皮毛。不过,这没白学,从此我对茶道修心养生的宗旨有了一个终生受用的体道悟道啊,所谓茶道一句话,在于修行,没有舍修行的茶道。茶艺是茶道的载体,亦没有无茶艺的茶道。茶道是一种风雅艺术,茶艺中包含着独特的技术,那么茶道则理所当然地蕴含了修行、茶艺、风雅、技进,因而提出所谓的修行类茶道、茶艺类茶道、风雅类茶道、技进类茶道则显得牵强附会了。孔子所处的时代,还没有证据表明茶已成为饮料,更无一条材料表明孔子曾饮过茶,在没有茶的时代创立茶道,实在有丰富的想象力。”

     小鱼品了口茶,看着宏利说道:“你比我了解的多啊。可我不敢多喝,怕夜里睡不着啊,本来我就有失眠的毛病,经常熬夜的后果!”

  宏利为小鱼的茶碗里续了点茶水,接着说了说茶道,说的小鱼频频点头,心里想:这个钱宏利肚子里还真有不少东西啊,称得上一介儒商啊。不过,说他儒商好像有所不妥,他的儒,似乎不仅仅体现在文化修养上,还有更深的东西,那是个什么东西呢?像是风,把握不住它的方向;像是水,闻不到气味;像是雨,却听不到它的喧哗。钱宏利就是一个谜啊。

  宏利停住这个话题,朝小鱼笑笑,说道:“你知道原先我喜欢游泳,现在没时间游了,身体都胖了。说了半天题外话,该转入正题了,怎么样,我听说你最近和办公室的小何秘书来往甚密?进展如何了啊?”

  小鱼就挺吃惊的。心说,这家伙可真够神的,好像我身边有他安插的特务一样,随时都掌握我的情况。刚要婉转回答,向天歌跑进来,报告说高则天副市长来了。两个人赶紧起身出了包间迎到了大厅。

  “你可要注意锻炼身体哦,胖了啊。”高则天在钱宏利的圆鼓鼓的肚子上捶了一拳。钱宏利摸摸肚皮,说:“感谢领导关心,我一定马上照办执行。”握住彭局长的手说,“我得向彭局学习啊,总是保持一副健美体型。”

  彭局长认真地说道:“健美不健美的,起码健康。身体是事业的本钱嘛。对吧巩局?”小鱼笑笑,握握彭局长的手。

  大家等高则天就座后纷纷落座。高则天看看餐桌上摆放着的凉菜,对钱宏利皱皱眉头说道:“凉菜就上这么多?好嘛,平均一个人三道,热菜还没上哪,这吃得了吗?浪费不好。”

  钱宏利连忙说:“市长批评得对,都怪我没有约束好属下。”转身对向天歌说,“怎么搞的你,不知道高市长厉行勤俭节约啊?快吩咐下去,热菜减掉几个。”向天歌哈着腰出去了。

  “哎宏利呀,我听说你退出人民路段的竟标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高则天问。钱宏利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平静地笑笑说:“报告市长,情况是这样的。卧龙集团志在必得,我不想为这件事情伤了和气,大家都是想为北春福利做点事情,谁做都一样。再说,您不是指示过吗,要在凤凰岛上开创福利事业,所以我决定退出了竟标。”

  高则天满意地点点头说:“好,你做的对,高风亮节啊。”钱宏利说:“多谢市长表扬,理所应当,理所应当。”高则天朝彭局长点下头。彭局长会意,清清嗓子,对钱宏利说道:“宏利啊,听说过吗,瑞士是个面积仅有四万多平方公里、人口七百多万人的欧洲小国,但其环境保护却堪称世界一流,在对各种废弃物的循环利用方面也在世界居领先地位啊。瑞士是首批循环利用塑料瓶的国家之一,目前对使用过的塑料瓶的回收率已经达到了百分之八十以上。而欧洲其他国家的回收率最高仅为百分之四十,因而瑞士对废塑料瓶的回收率和处理加工水平均在世界名列前茅。瑞士政府明文规定,企业只有在使废弃的塑料瓶回收率达到百分之七十五的情况下才能获准广泛生产与使用塑料瓶。为了资助收集、分拣和循环利用塑料瓶,政府实施对每个塑料瓶增加税收的政策,所获资金由瑞士一个回收塑料瓶的非营利机构管理,作为回收废塑料瓶的专用基金。瑞士同样采取措施回收废电池,联邦环境局专门设有负责回收废电池与蓄电池的机构。据称,目前世界仅有两家废电池处理厂,一家在日本,一家就在瑞士。”

  钱宏利感觉到,今天高副市长召见他,内容决不仅仅是建设福利设施的事。现在看来,极有可能与环境保护有关。那需要我钱宏利干些什么呢?小鱼悄悄拉拉宏利的衣角,他这才注意到,彭局长还在讲话:“……以色列百分之六十的国土面积被列为干旱地区,在三百五十万公顷可耕地中,不到二百万公顷得到灌溉,缺水严重制约了这个国家的农业发展。以色列建国五十多年来,在水资源利用、回收和管理方面摸索出一套成功办法,在农业产量增长十二倍的同时,农业用水量只增加三倍。以色列对水资源的有效管理和技术应用经验值得我们国家借鉴哪。”

  高则天看着钱宏利,说道:“传统的重化工业,就意味着高能耗和高污染,因此,凤凰岛必须要努力探索一种全新的重化工业发展的模式,以三大产业循环经济链条破题,在产业内部,产业之间和更大的范围发展循环经济,是市委市政府贯彻落实中央重要指示精神所做出的具体决策。怎么样宏利,听了彭局长的介绍,你有何感想啊?”钱宏利郑重地回答道:“报告市长,我最大的感想就是,我一定要为凤凰岛环境建设做点贡献。”“好,很好。”高则天满意地点点头,再次朝彭局长点了下头。

  彭局长看着钱宏利,神情严肃地说道:“宏利啊,市委市政府要在凤凰岛上大力推行循环经济,目的就是要把这个科学发展示范区建设成为一个环境一流的地区。希望咱们市的企业家们密切支持配合这一发展战略啊。特别是对你钱宏利这样的优秀企业家,更是寄予厚望啊。”

  “感谢市委市政府对我的信任。需要我做些什么,请领导指示。”钱宏利神情十分庄重。看得小鱼有些心慌。他最怕看见钱宏利这个样子了。他一庄重,接下来就会发生更庄重的事情。高则天接过话题说道:“你清楚循环经济是怎么回事吗宏利?”

  钱宏利回答道:“据我所知,循环经济一种以资源的高效利用和循环利用为核心,以减量化,再利用,资源化为原则,以低消耗、低排放、高效率为基本特征,符合可持续发展理念的经济增长模式。其深远意义是,发展循环经济不仅开辟了资源综合利用的新途径,物尽其用、变废为宝,资源利用效率显著提高;而且还可从资源消耗的源头减少污染物的产生,实现零排放,化害为利,降低治理污染成本,从而能够有效地利用资源和保护环境,提高经济增长的质量和效益。”

  “嗯,说得好,做企业都应当像你这样,一手抓经济一手抓政治啊。那这么说,你早就有所打算喽?说说看。”高则天满意地说道。

  钱宏利其实没什么打算。可不能说没有打算。就随口汇报道:“报告市长,我公司研究计划在凤凰岛工业区建设一个废料再利用加工厂,为实现最大限度地节约原材料和能源,消减所产生废弃物的数量和毒性,使废弃物排放量最小,最终达到零排放的奋斗目标贡献宏利顺一份力量。”

  高则天对在座同僚们夸赞钱宏利道:“怎么样各位,是个人才吧?我多次说过,这个钱宏利不一般哎,企业家里的精英啊。”转过脸兴致勃勃地招呼宏利道,“来来来,宏利,坐我跟前来,我要和你好好谈一谈。”

  钱宏利看了巩小鱼一眼,饶有意味地笑了一下。巩小鱼回了他一个笑。他看懂了宏利笑的内容。宏利也看懂了他的笑。两个人的笑的内容同样丰富。这就是默契。巩小鱼忽然觉得钱宏利这个人挺可怕的。

  三十三

  许仙真的不明白,钱宏利咋会派谢老师这个怪人带队到南方办理公寓设计方案事宜。这个人太怪,他担心这一路的旅程不会愉快。更担心他这个人不能和对方实现有效沟通,把事情办砸了。

  从昨天天黑坐上火车上路,这个谢老师就一直一言不发,活像个哑巴。许仙真怀疑他语言有障碍。软卧车厢里的温度是非常舒适的,瘸老八忍不住咿咿呀呀地唱起歌来。没一个是完整的,想起一句唱一句,乱七八糟的。许仙正憋屈哪,就也跟着哼唱起来。发泄一下。

  突然感到自己的大腿被人掐了一下,疼得他“哎呦”叫出了声,紧跟着瘸老八也喊叫了一声。许仙躺在二层,低下头一看,是谢老师所为。就没好气地问道:“你干啥呀谢老师?咋还掐人啊?”躺在许仙对面二层的瘸老八也瓮声瓮气地说:“是啊,我们咋着你了?”

  谢老师没搭理他俩,重新躺在一层的床铺上,闭目养神。这时,路过一个年轻的男乘警,朝里面巡视了几眼,他忽然喊道:“呦,这不是谢老师吗。”谢老师睁开眼睛,朝乘警点了下头,笑笑,说:“你好张警官。”哦,这人会笑啊。

  许仙搭话说道:“谢老师真不愧是走南闯北的人啊,火车上的警察都认识你,还主动跟你说话。中,够份儿。”谢老师扫了许仙一眼,不声不响地又闭上了眼睛。嘿,这人。许仙心里说:头回代表宏利顺出差,竟然跟这种古怪的人搭伴,真他妈倒霉!

  天又黑下来了。该吃饭了。瘸老八不知啥时候呼呼大睡上了。咋推搡他也不醒。“别理他,饿醒了就吃了。”谢老师低垂着脑袋对许仙说道。饿醒了就吃了?这叫啥话啊,有这么对待同事的吗?许仙心里不满,行动却依从了谢老师。他有点怵这个谢老师了。因为,刚才他说这话的时候,两只眼睛里放射出的光让许仙浑身打了个激灵,那光有些阴冷、吓人。

  谢老师人怪,吃饭也怪。面包沾着鱼子酱。喝的是自己携带的水。究竟是不是水也说不准。许仙只看见他从旅行包里摸出一个泥色的杯子。许仙以为谢老师迂腐,花不惯钱,就将自己买的熟食让他一下。谢老师摇摇头,低着头只吃自己的。

  许仙就想到别处吃去。躲开这家伙。就坐到软卧间外的过道椅子上。“进来。”谢老师低声喝道。就两个字,像两个炸雷,震得他下意识地回到原处。瘸老八正掏钱买啤酒,谢老师朝他喝道:“不许喝酒。”瘸老八看着谢老师,一咬下嘴唇就要发作,但忍下了。

  接下来到下了车,三个人谁也没说话。

  许仙睡梦中梦见了自己做了副总经理。向天歌见了他点头哈腰。钱宏利都要让他三分。整个宏利顺他的地位排老二。突然,一大朵乌云后面出来个谢怪人,手里高举着一把杀猪刀,明明晃晃的,口口声声叫喊要剁碎了许仙副总喂王八。许仙岂能坐以待毙?就拼命往一个不知道什么地方跑。跑啊跑,跑啊跑,眼看着离谢怪人越来越远,脚底下忽然一软,“咕咚哗啦”就掉进了一个大陷阱里,还没明白咋回事哪,身子被一条冰凉的绳子捆绑上了,抬手一摸,妈呀,是一条大蛇……许仙就被吓醒了。摸摸砰砰乱跳的心脏,再摸摸渗满细碎汗珠的脑门,好一会儿他才稳定下来。咋做了这么个梦呢?妈的,不吉利。就困意无影无踪了。

  借着断断续续闪过的信号灯亮光,许仙看见瘸老八像死猪一样睡着。还看见谢怪人蜷缩着身子睡着。好像睁着一只眼。真是个怪人。睡觉都怪。就睁着两眼想这想那。想二哥许超。想妹妹许蕾。想前妻蓝雅晴。想儿子许明达。想苏惠贤。想钱宏利和苏惠贤。越想越多。许多很少想到的都想到了。越想越不困。

  直到车窗渐渐爬上了光亮,许仙才有了点困意。刚刚合上眼,觉得有人在扒拉自己,睁眼一看是谢怪人。就不满意地我问他:“干啥?”谢怪人说了一句:“下车。”瘸老八正在伸懒腰,胳膊撞到了上铺铺底,疼得他揉着疼处嘴里直吸溜。

  列车进站了。谢怪人背上旅行包,左手拉着许仙,右手拉着瘸老八,像蛇一样自由穿行在人流中,没有障碍。许仙觉得很神奇。出了检票口,就听有人喊叫:“谢老师,我在这儿哪。”寻声看去,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正朝这边招手。旁边站着一个戴墨镜的男青年。

  “小翠儿,你好。”谢怪人脸上立刻露出了一路上都不曾有的笑容。灿灿烂烂的。“妈的,老色鬼!”许仙在心里骂道。瘸老八低声说了句:“这小妞,真他妈带劲儿。”三个人迎了过去。

  “这是阿生。他是阿仙。”谢怪人转身向许仙老八介绍道,“这是小翠儿妹妹,接待处的。他是刚子兄弟,金教授的专职司机。”双方握手寒暄。然后,大家上车,离开车站,朝着太阳升起的反方向驶去。

  许仙和老八坐在前排。谢怪人和小翠儿坐后排。许仙透过车窗看到外面的景物和北春差不多一样繁华,街道也那么宽,高楼大厦也那么多,行人车辆也是川流不息。不过堵车现象明显比北春少。就问司机刚子。刚子笑笑说:“估计是立交桥比你们那多吧?”许仙一留意,果然是这个原因。就叹息北春咋就不多建几座立交桥。

  有意思,金教授的设计院居然座落在郊外的一处绿树掩映的平房院子里。顺着一条石板铺就的林阴小道走,清新爽口的空气争先恐后地奔涌进车内,许仙感到心旷神怡。就想安康内看谢怪人的反应。一回头,却见这位尊称老师的怪人正把一只手按在小翠儿胸脯上用力揉搓着,边揉边亲吻着她的脸、脖子。小翠儿半推半就地扭动着身子。

  许仙惊呆了。这是他头一次看见这种男女之间的龌龊情景。浑身的血液好像一瞬间被点着了,腾腾燃烧起来。心底里那种压抑了许久的冲动就卷土重来了。就也想揉搓小翠儿。但没敢轻举妄动。忍下了。

  车子进了院子,停在了一大团花丛前。小翠先下了车,扭动着腰肢进了正中央的一间房子。刚子说:“几位稍等,蒋教授要代表金教授亲自迎接的。”只过了十几秒钟,一个矮胖身材、长得慈眉善目的老头子笑容可掬地从那间房子里快步走出,朝这边迎了过来。站在车旁的谢怪人赶忙迎了上去。

  “你好啊蒋老师,我们又见面了。”谢怪人紧紧握住蒋教授的手,用力摇着,仰着脸开心地笑着。和一路上的谢老师判若两人。“你好你好老伙计。”蒋教授拥抱了一下谢老师,又握住许仙和老八的手说,“欢迎欢迎,二位辛苦啦。”然后对身后的小翠儿姑娘吩咐道,“快,带几位客人好好休息一下,中午金教授要亲自为各位摆宴,接风,洗尘。”

  小翠儿扭动着圆圆的屁股,风骚十足地在前面引路,朝一处红顶房子走去。看上去谢老师绝不是来过一次了,他十分熟悉这里的环境,几乎与小翠儿并肩行走,胳膊还搭上了这女子的肩。边走边调情。

  瘸老八走得很急。但始终没敢超过谢老师。许仙边走边观察着这里的花花草草,鸟鸟虫虫,水水土土。边走边呼吸着这里的新鲜率达百分之百的新鲜空气。边走边欣赏着浓浓郁郁的树丛和一条波光粼粼潺潺流淌的小河水。就有了一种亲近感。人一旦融入了大自然中,都会生出亲近感的。更有一种新鲜感。好久没看见过自然生长,不经人修饰的花鸟鱼虫了。就情不自禁地流连于小河边不肯离去。

  直到一只小手搂住了许仙的后腰,他才从美好的沉浸中走出来,看到的是一个不是小翠儿的女孩子。眉清目秀的,身材窈窕,二十多一点年岁的样子。“你好仙哥,我是阿青,很高兴为你服务。”许仙看看左右无人,不好意思地甩开阿青的玉手,问道:“阿生哥呢?”阿青清清爽爽地回答说:“生哥由阿朵伺候着哪。”

  一人一个服务员?好家伙,这个设计院咋这么多服务员啊?而且个个都这么天仙女一样漂亮。这也太客气了。“那这么说,谢哥是不是由小翠儿照料着哪?”许仙问。“是的。”阿青点点头,上前搂住许仙的一只胳膊,娇滴滴地说,“回房间休息吧仙哥,旅途劳累,让小妹给你按摩按摩,好吗?”

  许仙感觉到阿青的乳房贴到了自己的后背上。软软的,酥酥的。脚底下就开始发飘了。就不知道是怎么进的房间。更不知道进的是哪个房间。反正进入了一个装饰很漂亮的房间。许仙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那张大床,米黄色的床罩,海蓝色的枕头,都是他喜欢的颜色。

  阿青拿来一双米黄色的拖鞋,蹲在许仙脚下为他换鞋。许仙连忙站起身说:“我自己来吧,你……这没你事了,需要时我再叫你。”阿青垂手立在一旁。许仙看看她,说:“没听明白?我说你先出去吧,需要的时候我会叫你的。”

  阿青眨眨细长的眼睛,不解地看着许仙。许仙有点急了:“我叫你先出去,这现在不用你了。我要洗澡休息。”谁知这一句话就像命令一样,指挥着阿青像条鱼似地钻进了卫生间。里面立刻响起了哗啦哗啦的声响。一会儿,阿青居然只穿着乳罩和三角裤出来了。乳罩是黑色的,三角裤是红色的,吓了许仙一大跳。

  “你你你……这是干啥?你你……出去……出去……”许仙的心砰砰砰地跳了个乱七八糟。阿青手足无措地看着许仙。“出去!”许仙吼了一嗓子。阿青直愣愣地看者许仙,忽然捂住脸颊,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把许仙哭心软了。就觉得自己的态度粗暴了。就上前哄劝阿青说:“阿青啊,你还年轻,我咋忍心祸害你呢?听哥哥的话,穿上衣服出去吧啊。”阿青摇摇头,攥住许仙的手说道:“仙哥你真是个好人。可是我不能出去啊,他们会打我的。”许仙问:“打你?因为我碰你?”

  阿青点点头:“他们会骂我没用,废物,没有伺候好客人的本事的。”许仙起了疑心,说道:“这咋可能呢?这里是建筑设计院啊,高级知识分子呆的地方,咋会有这种逼着人卖淫的勾当呢?你……是想法挣这笔钱吧?”

  阿青说:“仙哥你看我像这种人吧?只要你同意,我就呆在你的房间里,一分钱不用给我,行吗?”许仙想想说:“你先把衣服穿好。”阿青就把衣服穿上了。穿好了胆怯地不敢看许仙。许仙也不敢看阿青。刚才被她的半裸吓的。许仙就琢磨了:这不是设计院吗?咋成了淫窝了啊?

  “迂腐,保守,封建。”这是谢老师听了许仙的疑惑后做出的第一反应。他显然对这里的周到招待十分满意。他感觉谢怪人的眼圈发黑,隐约像熊猫的眼。就认定他熬夜了。熬的挺深的哪。就想起那个小翠儿。断定是她熬的谢怪人。谢怪人不迂腐。谢怪人不保守。谢怪人不封建。问题是谢怪人被人尊称为老师,他咋就和不是他老婆的女人不迂腐不保守不封建呢?

  金教授最终没有出面为他们摆宴洗尘。蒋教授解释说,金教授上厦门参加一个业务交流会去了。金教授为了表达他的歉意,委托蒋教授代表他送给谢老师三人每人一个红包。许仙悄悄打开一看,吓了一跳,里面竟然是一大沓百元钞票,颤抖着手和嘴唇数了数,整整是一万块,乖乖,一万块啊!我的妈呀,这得蹬着三轮送多少顾客啊!

  接下来让许仙感到更始不可思议的是,谢怪人在他的视线中消失了。问瘸老八,老八摇摇头说不知道。随后又加了一句:“少管闲事,知道自己在哪就得了。”这是啥话呀,大家一起来的,彼此得照应着点儿嘛。就去问蒋教授。蒋教授说:“他办点别的事,先走了一步。”走了?不辞而别!许仙觉得这个谢怪人还真怪,咋偷偷摸摸走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呢?

  “设计图纸呢?”许仙问蒋教授。“在他身上。”蒋教授随便说道。既然图纸都拿走了,那我许仙还赖着不走干啥嘛。就提出告辞。蒋教授说:“急啥嘛,再玩儿两天。尤其是你许先生,没怎么出过门吧?”

  许仙点点头。有点自卑。蒋教授说:“那就更不急了嘛。”在挽留。可许仙听着味道有些淡。不得不说挽留的话似的。就还是告辞了。不过心里还是蛮高兴的。一万块钱揣进了腰包,属于我许仙的。一次净挣一万块,长这么大有过吗?没有啊。许仙真恨不得插上一对翅膀飞回北春,飞到许超二哥跟前,让一万块好好晃晃他的眼睛,让他从此对我这个兄弟刮目相看。

  “你自己走吧,我还玩两天哪。”当许仙和瘸老八一起从设计院出来,坐上一辆出租车的时候,瘸老八这样说。许仙猜到他想干啥,一万块能玩多少女人哪。“别玩儿了吧,家里老婆孩子还等着你哪。一万块好歹都花光了。”他得劝劝。是真心的。

  老八斜了许仙一眼说:“一万?哼,真是他娘的小家子气,告诉你,回了公司老板奖励咱们的才是大的哪。”许仙又惊又喜,不敢相信是真的:“老板凭啥这样厚待咱们啊?”老八撇下嘴:“凭啥?你再多出来几回就知道了。”

  许仙问:“这么说你不是头回出来了?”老八白了许仙一眼:“废话,我不是在市场开拓部吗?专门干这个的,懂了吧?”许仙就后悔没到这个部门来。但他就怀疑了:我这也没干啥工作啊,咋就给我这么多的报酬呢?你管我干啥?想到已经到手的那一万块钱,就自己一个人守护着,不免心慌起来。可心慌也得装镇定。就想了一个办法:买根针,买轴线,找个僻静的地方,把钱缝进裤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