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一

　　许超不想活了。人活在世上多好，可他就是不想活了。

　　决定死之后，他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感。想喝酒。可家里连一滴酒也没有。就想骂人。可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没人听他骂。一阵悲哀就想到了杀人。很快就有一大帮人浑身流着鲜血，七扭八歪地死在了自己的眼前。他很快就认出了那群死人里面有卖水果的瘸老八，妈的，该死，前天这个狗日的还踢倒了我的水果摊，扇了我两耳光哪。就恶从胆边生，抄起厨房那把刀把裂了口子的菜刀冲出家门，去找瘸老八了。人真要到了这个时候，什么都不怕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让许超想象不到的是，当他从怀里抽出那把菜刀时，比他高比他壮的瘸老八嘴角边居然泛起了蔑视的笑，恶狠狠地推搡他倒退了好几步远，皱着眉头吼叫道：“滚一边去，别挡着老子赚钱。”然后，低下头去挑拣水果。浓浓淡淡的香味招引小虫无数。嗡嗡嘤嘤。没完没了。

　　许超骂了一句粗话，一刀劈了一只大苹果。他听见苹果呻吟了一声，果核生离死别，摊前迅速弥漫起淡淡的香味。他的刀在香气的包裹下到底停在了半空中。引来几双惊疑的目光。不包括瘸老八。因为他冷笑了。许超骂了一句自己，腾出另一只手指着瘸老八，吼叫道：“我他妈地宰了你！你信不信？”

　　瘸老八鄙夷地扫了一眼菜刀，又鄙夷地劈头夺了过来，“咣当”一声扔到了地上，再鄙夷地推了许超一下。许超就仰面跌倒在人们踩来踏去的遗弃着果皮纸屑粘痰的街道上了。

　　没人过来搀扶许超。有人用目光偷偷搀扶起了他。更多人的目光被瘸老八的目光压得跌到了地上，爬来爬去。许超哭了。爬起来，抹着眼泪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横冲直撞地去向不明。家，此时在他的心里是那么的模糊而遥远。

　　“喂，抄菜刀的，站住。听见没有，站住。”一声呵斥，让许超不禁打了个寒战。刚要回头，两只胳膊就被反拧到了一起。“别抓我，别抓我警察同志，我没真杀他，我哪敢杀人哪。”许超后悔了。后怕得很。没敢看抓他的警察。

　　“他妈的，公了还是私了？快说。”一个粗嗓门恶声恶气地喝问道。

　　许超一听就更不敢回头看了。警察咋会如此明目张胆地敲诈老百姓的呢？一定是瘸老八的人。心跳得慌。

　　迎面来了个真警察。许超认识他，是社区管片民警郑海勤。小伙子待人热情、诚恳，刚分到这个社区不到半年。拧着许超的大手很快松开了。但他没敢叫喊。万一人家手里有家伙呢？再说，咱也理亏不是嘛。海勤先说话了：“许哥，回来了。”要是平日，许超会主动和海勤打招呼的。今天，他含混地支吾了一声，低下头随便往前去了。脚步杂乱无章。左脚踩了右脚的鞋。脚后跟掠过一阵清风，想起后跟袜子破了没来得及缝。一年多了，和老婆苏惠贤轮番在医院守护得了白血病的闺女，哪里顾得上露脚后跟的事呢？

　　不知不觉走到了医院的大门口。走熟了，做着梦也会走来的。许超就骂自己：真他妈贱骨头，还没受够这份罪是吧？追着吃苦受罪跑是吧？忽然想起刚才在哪个地方碰着郑警官了，好像没好好搭理人家，就出了一身细密的汗珠子，自语说：“哎呀我刚才是咋的了？咋没搭理人家啊？那是咱老百姓敢得罪的人吗？这往后有点啥事还咋找人家嘛。”接着就想起那两个想敲诈他的人，连长相都没敢看。再接着就想起了刚才自己是去杀瘸老八的。可惜没敢杀。就想起自己刚才是准备死的。就想起躺在病床上苦煎苦熬的闺女悦燃。心里就又开始流血了。就觉得先不能死了。

　　自从悦燃确诊白血病以来，所有的不幸就都和这个孩子有关联了，咳，真不知道上辈子自己作了啥孽了，摊上这么个倒霉败家的祸事。眼瞅着孩子就要参加高考了，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查出得了这种要命的病。都怪苏惠贤这个娘们儿，就是她给孩子的病耽误的。悦燃跟她这个当妈的说了好几回，说她老觉得浑身酸软无力，身上起了不少小红点。可苏惠贤就是没想着带孩子上医院看看去。结果，等孩子身上擦破了流血不止，送医院检查时候，才知道孩子得了白血病。白血病，要命的病啊！花钱是其次，关键是多少钱也治不好孩子的病啊！一想起这些来，许超就想杀人。先杀苏惠贤。妈的，谁叫她把孩子的病耽搁了呢？

　　又想起那个钱老板，哪次亲自送来给悦燃治病的钱都要交到惠贤手上，哪次都要捏着惠贤的手眼睛放光，惠贤哪，哪一次连眉毛都不曾皱一下，脸上还挂上微笑哩，哼，她还能笑出来，天知道，她和钱老板是不是真的有点啥瓜葛。咳，家贫百事哀，家贫夫妻贱哦。难道为了救悦燃的小命，我许超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吗？咱是穷人就得忍受这种耻辱吗？许超心里一阵酸楚。想吐，吐不出来。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一口东西哪。

　　碰见一个工友，忘了他叫啥，就知道他姓金，是厂里安全处的，两年没见了。“哎，这不是老许吗？你咋的了？不舒服啊？”老金关切地搀扶许超。许超摆摆手，强挤笑容说道：“我没事。你……咋上这来了啊？”老金举起手里的一张纸，欣喜若狂地说道：“误诊误诊了，我儿子没得白血病，没得，瞧，这是化验单。嘿嘿。”

　　许超的心被刀子剜了一下，疼个不停。呵，这等好事要是叫我许超摊上该多好哦，可惜，咱没那个运气啊！就情不自禁吐露真心话说：“真让人羡慕，羡慕啊！”老金问：“你来干啥来了老许？”许超笑笑说：“啊，我……我来看一个人……你忙啥哪这两年？”老金叹口气说：“咱一没技术，二上了点岁数，三没了力气，能干啥嘛。这不，我妹夫帮我找了个差事，在万达超市当保安哪。哎，你呢？”

　　许超是个要面子的人，正要撒谎，手机响了。暗自喊打来电话的人万岁。就对老金点点头，接电话。老金拍拍他的肩膀，走了。是老婆苏惠贤打来的。问他到哪了。许超赶紧说了句：“快撂，我到医院了。”刚要上二楼住院部。“哥，哥。”有人叫喊。许超寻声看，是弟弟许仙。

　　许仙和许超最近。自从悦燃住院以来，他许仙来得最勤，哪次来都不空手，不是几个瓜果梨桃，就是一百二百块钱，许超不好意思收他的钱，那可是弟弟下岗后开网约车拉客人的辛苦钱啊，每一张票票上头都粘着弟弟的汗水哦。可弟弟硬往他手里塞。见到最亲的人，许超心里泛起感动。许仙一脸的苦丧，这个表情和许超此时的心情蛮和谐的。

　　“来了，走。”许超拉拉弟弟的胳膊，向电梯口走去。“哥。”许仙喊了一声，待许超扭脸看着他，眼泪就下来了，哭着说道，“她要……结婚了……”许超纳闷地问：“结婚？谁呀？”许仙说：“雅晴……”许超想起了是自己的弟媳妇许仙的老婆。不由得烦上加烦，烦透了。就说：“结就结嘛，都不是你老婆了，管她哪。”许仙一脸惊讶地看着哥哥：“我是说她就要跟别的男人睡在一个床上了啊！”许超不耐烦到了极点：“哎呀行了许仙，求你饶了我吧啊，我这够乱的啦，你还跑这给你哥添堵来是吧？还嫌我这个家不热闹是吧？哎呀，快走吧快走吧。”吼完了，狠劲一甩手，转身要上楼梯。

　　许仙一把拉住哥哥的手，喊：“哥，哥。”许超瞪视着弟弟：“你要干啥，啊？”许仙哀求道：“你去劝劝雅晴，叫她别嫁，我……再等等……”许超用力一甩，把许仙甩了个趔趄。“我说你咋这么幼稚啊？人家已经不是你的老婆了，我也不是人家的大伯子哥了，凭啥干涉人家的私生活啊？”许仙说：“我的意思是……”许超打断弟弟的话喊叫道：“你啥意思啥意思啊？我看你神经了，哼，没出息！我可没工夫跟你扯淡。上去看看悦燃吧？”许仙摇摇头说：“不……不上去了，空着手，啥也没带……”许超看都没看弟弟，踩着重重的脚步上楼了。

　　二

　　苏惠贤端详着病床上刚刚好不容易睡着了的闺女，心里一阵阵撕扯着疼。看孩子这张惨白、消瘦的脸，多让人心疼啊。过去，那可是红润润、圆嘟嘟、整天挂着笑容的脸庞啊。要不是这场大病，今年孩子应该参加高考了啊，她的学习成绩一直是名列前茅的，上一所好大学应该没啥问题的，可现在她……“咳，都是我耽误了孩子的病，我悔死了，我有罪呀……”惠贤又忍不住自言自语地自责起来。一边摇着头，一边捶打着自己的大腿。

　　坐在惠贤对面的是钱宏利。他见此情景，并没有急于上前劝解，而是等惠贤发泄完了以后，才轻轻拍拍她的胳膊，说道：“你看你，何必哪。有些事情终究是难以避免发生的，既然发生了面对就是了，你再自责不也是发生了嘛。好了好了，别惊醒了悦燃，好不容易才睡着的。”惠贤此时真想依靠于一个宽大的肩膀。可惜，许超不在。她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感到有些头晕。“你走吧，超子该来了。”惠贤不愿意让丈夫看到钱宏利。

　　许超进了住院部，看见悦燃的主治大夫高医生了。高医生个子高，医术也高。许超挺信任他的。许超本想问问悦燃的病情，可今天高医生忙，只向许超点点头就匆匆走了。许超走到悦燃病房前，刚要推开房门，钱老板拉开门出来了。脸色饱满的红润，喘气粗粗的。他的个头比许超矮半个头，脚跟却比许超高半个。腰板子直得像树干。影子压得许超的腰不由自主弯下去。

　　钱老板看清许超，脸上现出绅士的微笑，亲切友好地拍拍许超的肩膀，步履轻缓地走了。许超推门进了病房。惠贤正低头整理身上的衣饰，抬头看见许超，脸色暗了一下，重又亮了回去，没有丝毫惊慌，这让许超有些失望，接着像有一根钢针狠狠地扎了一下心瓣，全身都麻了。

　　“小点声，悦燃还没醒哪。”惠贤提醒说。许超更相信刚才钱老板和他的老婆干些啥了。孩子睡着了，一双监视你们的眼睛也没有了，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你们。妈的，都是这个钱宏利，硬为悦燃安排了这个单间病房，说是为了孩子养病。其实，恐怕是为了你狗日的算计我老婆吧？真他妈别有用心，居心险恶啊！他看了看悦燃瘦弱的惨白的脸，坐到床边抚摸着孩子假头套上的那些曾经有过生命的头发，想想眼睁睁地看着闺女很快有一天像这些头发一样失去生命，就又一次想到了死。

　　惠贤拿起一块蛋糕塞进许超手里，说：“没吃饭哪吧？垫巴垫巴。刚才宏利说……”许超打了个愣，问：“宏利？哪个宏利？”惠贤笑笑说：“啊，就是钱老板嘛。”许超用力捏了下蛋糕，酸酸地说：“叫得可真够亲近的啊。”

　　惠贤看了眼丈夫，说：“都啥时候了，说这些。哎，刚才钱宏利说，可以帮咱们开一家彩票投注站，咋样，不比咱卖水果强百套？听钱宏利说，彩票资金百分之三十五是公益金上缴国家，其余部分一部分返还给彩民，一部分返还给各级发行机构和投注站，咋样？干吧。”

　　许超想想说：“倒是不错，可那得投多少资啊？家里哪还有活钱了嘛。”惠贤说：“这就不用咱操心了，宏利说从办手续到投资，全由他包办了，你呀，就等着当老板好了。”许超看了一眼老婆，有点陌生。“我不干，凭啥吃天上掉下的馅饼啊？凭啥受他姓钱的施舍呢？”这句话许超说的比较硬，又像是在和谁赌气。

　　惠贤说：“你小点声，别吵醒孩子。人家钱总咋说也是好心，不是想帮帮咱们嘛。”许超说：“谢谢他了我，他帮的够多的了，我都承受不起了。”惠贤没理许超，拎起暖壶打水去了。这是她对付许超的杀手锏，她太了解自己的男人了，刀子嘴豆腐心。

　　病房里安静下来了。这是许超需要的气氛。相当于给他的一个台阶下。人穷志短，还不兴咱叫嚷几句啊？彩票投注站？许超并不陌生。陌生的是欠下姓钱的越来越沉的债务，金钱债，人情债。金钱债可以慢慢还，人情债呢？惠贤是不是在偷偷地还人情债呢？想想自己的老婆可能依偎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许超浑身一阵阵冷。再往下想，自己的老婆还有可能和另一个男人同床共枕，甚至是钻进一个被窝里……许超不能往下想了，头皮麻得厉害，一转身看见了熟睡的悦燃，立刻，一股火气直冲脑门，都是这个丫头惹的祸啊！要不是她生这么重的病，本来风平浪静的家能这么乱吗？我许超能这么强忍辱妻之痛吗？都是你，都是你，你这个丧门星！许超一步冲到床前，抓住悦燃的衣领一把把她揪了起来。许超分明感觉到，闺女轻得像一片云。心剜着疼了一下。

　　被惊醒的悦燃第一眼看到的是爸爸那尖尖的下巴，上面分布的密密的黑黑的长长的胡子。记得爸爸的下巴是圆圆的饱满的啊！接着，她看到了爸爸那张有些扭曲变形的消瘦的脸，连忙问：“爸你咋了？和谁生气了？快告诉我。”

　　“多么懂事的孩子啊！”许超心里感叹道，火气四散奔逃。只剩下一个和蔼可亲的父亲。他搂过闺女，轻轻地把她放倒，柔声说道：“爸没生气，就是有点累了，放心吧。”悦燃转脸四下看看，拉住爸爸的手，小声问道：“和你商量个事行吗？”许超说：“你说吧。”悦燃欠起身看看门口，贴到爸爸身上，嘴巴伏到爸爸耳边说：“爸爸，我想出院。”许超看看悦燃眼睛，问：“想家了？”悦燃点点头。许超摇摇头：“恐怕不行啊，医生不会同意的。”悦燃说：“可我实在不愿意看到你……”许超笑笑说：“傻丫头，我是你爸爸，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哪。”悦燃摇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是……那个钱叔叔，我不愿意看到你看他时候的样子……”说完，拥在爸爸的肩头不作声了。

　　许超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呵，闺女长大了，十八岁了，知道大人之间的爱恨情仇了，就知道心疼我了。可我该咋能向孩子坦露自己的心迹呢？不能，不能啊。捧着闺女的脸，许超极力平和地说道：“钱叔叔是来帮助咱们家的，你别想那么多，啊。”悦燃点点头，叹口长气说：“我死了以后，你们怎么偿还人家那么一大笔钱啊！”许超一把捂住悦燃的嘴，生气地说：“不许胡说！”将脸贴到孩子的脸上，泪水夺眶而出。

　　悦燃轻轻地为爸爸抹去泪水，说道：“爸，趁着妈妈你俩还年轻，再生一个吧，要不，将来你们老了该多孤独啊！”许超打了下闺女的手：“你再胡说，爸可真不理你了。这么多人在为你想办法，你可千万不要失去信心哪。”悦燃点点头，说：“爸我想吃草莓。你到门口给我多买点，我看看课本。”许超笑了：“这就对了嘛。好，爸这就给你买去啊。”

　　许超不知道，他刚刚出了病房，悦燃就一头趴到床边剧烈地呕吐起来，可啥东西也吐不出来，只是干呕。然后她就扑到枕头上，嘤嘤嘤地哭了起来。这一情景被惠贤看在了眼里。泪水流了一脸。急忙推门进去，轻轻地抚摩着孩子的头发和后背，默默流泪。

　　悦燃坐起身，擦了擦眼泪，对妈妈笑笑，说：“瞧我，老这么没出息，真是娇性。”惠贤一把搂过悦燃，轻声说：“你在妈的眼里，可是个坚强的孩子。看着你这么遭罪，妈心疼死了，可又代替不了你。要是可以，妈情愿替你受这份罪。”悦燃依偎在妈妈怀里，扬着脸抚摸着妈妈的脸说：“妈你别难受，我保证坚持到底。医学这么发达，我就不信人类永远拿这种病束手无策。我就是觉得，让你和我爸为了我操心受累，我心里头难过，我已经成年了，可还没报答你们的养育之恩我就……我就得了这病，遭钱不说，还拖累你们，拖累姥爷姥姥，拖累叔叔姑姑……”

　　惠贤一把捂住孩子的嘴巴，泣不成声地说道：“别……别说了悦燃，别说了，我的好……好闺女，你这样……这样说，妈的心都快要……快要碎了呀！都是妈……妈不好，是妈把你的病耽……耽搁了呀！我……我该死啊，对不起你呀孩子……”惠贤越说越难受，捶打起自己的脑袋来。

　　悦燃抓住妈妈的手，哭喊着：“你别这样妈，别这样。咋能怪你哪，你早点带我上医院，我就能不得这病咋的？不是照样得吗？你可别再折磨自己了啊妈，我会更难受的呀！”娘俩相拥相泣。

　　三

　　钱宏利送给苏惠贤两口子的彩票投注站，就在瘸老八水果摊对面。不是冤家不聚头。许超一听就急了，在病房走廊里朝惠贤叫喊开了：“咱躲还躲不开那，自己又送上门去，这不是眼睁睁往火坑里跳嘛，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惠贤说：“瞅你这点出息，还是个老爷们不啊你？你利手利脚的难道还怕他个瘸子？”许超想说我拿菜刀砍他，人家都不眨一下眼睛，但没有说出口，只是一个劲摇脑袋说：“不行不行，我不干，不干。”从一个门口探出一颗男医生的脑袋，冲这边呵斥道：“肃静，要吵上外面大街上吵去。”许超黑了对方一眼，不敢出声了。惠贤一扭身，进了病房。

　　许超像泄了气的皮球，蔫了。就开始惶惶地考虑咋和瘸老八讲和。就又想起前几日要杀瘸老八的情形，就想起敲诈自己的瘸老八的两个同伙。就觉得这事还没完哪。就出了一身冷汗。就更加觉得那个投注站不合事宜了。他不跟惠贤理论了，他要当面和姓钱的说明白。

　　“什么？换个地方？为什么嘛？”钱宏利破天荒地递给了许超一根中华香烟。许超摇摇手没接，用眼睛接过来了，咽了下口水。“说话呀，到底是咋个回事啊？”钱宏利将手里的茶碗往桌上一墩，震得许超哆嗦了一下。许超就把自己心里的惶恐对钱宏利合盘端了出来，但没说他想死的事。钱宏利听完，嘬着嘴巴盯着许超看了好一会，拍拍他的肩膀，说：“原来你还是个男人啊。好，好啊，佩服佩服。不过，持刀行凶万万使不得啊。”钱宏利郑重其事地再次递烟给许超。许超双手接过，颤抖着手点着了，吸了一大口。钱宏利说：“走，带我认识认识那个瘸老八去。”许超连忙摇手说：“你可千万别去，千万别去。你把他收拾完了，走了，我往后可咋办嘛。”钱宏利笑了，说：“你放心，我不是要和他干架，是要为你们俩撮合的。”“真的？”许超还是有点不放心。

　　钱宏利耸耸肩膀，看了许超一眼，起身朝服务员摆了下手，将两张百元钞票往桌上一甩，自顾向门口走去。许超急忙紧跟上。出了茶楼，钱宏利开着他的霸道车刚刚走了一阵，许超就看见了正在给人称水果的瘸老八，悄悄告诉了钱宏利。两个人下了车，许超不由自主地把自己隐在了钱宏利的影子里。

　　“来两箱苹果老板。”钱宏利把手里的钞票往瘸老八眼前一拍，仰着脸只让他看见自己脖颈上的粗粗的金链子。瘸老八瞥了一眼钱宏利，又瞄了眼钞票，说：“正好啊，一箱二百块。”票子就进了钱箱。一抬头看见了许超，呲了下满口被烟熏黄了的牙板，瞪着眼珠子喝道，“咋又叫老子看见你了啊？告诉你，前几天那事要不是郑海勤那个小警察出面，老子我他妈饶不了你。快滚，趁老子今天心情不错。”许超下意识地转身要走，被钱宏利一把拽住了胳膊。

　　瘸老八意识到此人和许超有瓜葛，悄悄攥住了钱箱边上的那把水果刀。钱宏利皱了下眉头说：“把刀子放下。”指着许超对瘸老八说道，“许超是我的朋友，老板怎么称呼？”瘸老八白了钱宏利一眼：“你是谁啊？”钱宏利递给了瘸老八一张名片，瘸老八接过来念出了声：“北春市宏利顺贸易有限公司总经理钱宏利……”再次白了钱宏利一眼说：“你要干啥？”钱宏利说：“没什么，交个朋友。能否赏光喝几杯去？”瘸老八拱了下拳，冷冷地说：“谢了。酒就免了，我从来不和外人喝酒。有啥话钱老板就照直说吧。”钱宏利从皮包里又取出一张名片递给瘸老八，说：“这是我的一个铁子，有什么事直接找他，递上我的名片，绝对好使。”瘸老八接过来一看：“金光省果蔬批发大市场副总经理佟大刚。”脸上终于有了笑意，从摊后转到摊前，边走边用毛巾擦着手，到了钱宏利跟前一把攥住他的一只手，笑哈哈地说道：“走走走，喝他个一醉方休去，哥们请客，走走走。”腾出另只手用力拍拍许超后背，“走超子，喝酒去。”

　　许超看看钱宏利，钱宏利对瘸老八做了个“请”的手势，微笑着说道：“请老弟上车。”许超后上的车，和瘸老八挨在了一起。就闻到了这家伙身上的浓烈的水果香味和腐烂气味搀杂着的怪味。忽然想起了郑海勤，心说：这小伙子还真挺仁义的，那天我没好好搭理他，人家不但没放心上，反而帮我缓解了跟瘸老八的矛盾，哎呀，哪天应该跟人家说声谢谢，表示表示啊。

　　正这么想着，瘸老八一把搂住了许超的肩膀，喷着满嘴的臭气，笑哈哈说道：“没说的超子，往后咱们就是好哥们了，有啥事用得着咱哥们尽管吩咐。”许超应付地笑笑，心里莫名其妙地砰砰乱跳。瘸老八看看许超，问：“你咋不高兴啊？咋，还记恨哥们哪？”许超连忙摇着手解释说：“不不不，没没没记恨……我是……是……”瘸老八浑身乱颤地笑了，摸着自己见棱见角的酸梨脑袋，凑近许超耳根说道：“是不是老婆不在家，熬不住了啊？哈哈哈……”许超心说：狗日的，老子眼看都活不下去了，哪有干这种事的心思啊！嘴上却说：“哪里哪里，我是……是觉得前几天对不起你……”瘸老八捶了许超一拳说：“你咋这么娘们儿呢？往后，上你那买彩票多给照应点就啥都有了。”许超愣住了。

　　钱宏利问瘸老八：“生意不错吧？挣下不少钱了啊。”瘸老八晃晃两只脏手，咧着大嘴叉子说道：“马马虎虎吧，反正可以养活老婆孩子跟老太太了。”钱宏利问：“老太太？你的家母还是岳母啊？”瘸老八说：“我老婆的，那不也是我妈嘛。”钱宏利说：“那你行啊哥们儿，挺有孝心的啊你。”瘸老八咧嘴笑笑，说：“你别看我这副熊样子，没啥本事，没个人样的，可咱也有优点哪，咱可不当那种不养老人不报恩的畜生，会不得好死的，你说对吧钱老板？超子兄弟？”

　　许超应付性地连说了几个“对对对”。想着自己的心事。钱宏利赞许地说：“说的好，说的好啊老弟。”瘸老八卡了口痰，从车窗口吐了出去，差点吐到一个骑车的小伙子身上。小伙子刚要叫骂，看清是瘸老八，立刻换了副笑脸，朝瘸老八扬扬手。瘸老八朝小伙子摆摆手，冲钱宏利说道：“钱哥你这么有钱，还不得娶好几个老婆呀？”

　　钱宏利说：“开玩笑，有钱就能做犯法事吗？”瘸老八撇撇嘴说：“得了吧，如今这年头，只要有钱，玩女人还不跟踩蚂蚁那样简单容易啊？不瞒老兄说，我手里有了俩私房钱还去找小姐快活快活哪。人嘛，活着就得享受，死了省得后悔。哈哈。”许超反感地斜了一眼瘸老八，心说：这是啥鸡吧人哪，没一点素质。瘸老八又问：“钱总几个孩子啊？”钱宏利说：“一个儿子，一个闺女。”瘸老八说：“嚯，一龙一凤，钱老板够本事的啊。都干啥呢？”钱宏利说：“儿子在美国上大学哪。闺女在寄宿学校上小学三年级哪。”

　　瘸老八羡慕地连连匝巴嘴，说：“哎呀，这好事都叫你一个人占尽了，也是给我们穷人留点啊。”钱宏利摇摇头，笑笑，说道：“贵宾大酒店，我买单，上这儿怎么样老八？”瘸老八兴奋地喊叫道：“妈呀，我还头一回来这儿，进去进去，喝他个天昏地暗。喝够了找小姐玩玩儿。哈哈哈……”

　　许超心跳加快。他担心今晚瘸老八真找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