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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多磨难,人生成败看少年

三 多磨难,人生成败看少年

书名:时光的味道作者名:徐新民本章字数:35999更新时间:2024-12-27 18:20:36

  

  夜晚雪花漫天飞舞。洁白的雪花散落在苍茫大地上,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地上的积雪足有半尺厚,莽莽原野一片素裹银装。

  山川、田野、村庄,全都笼罩在大雪之中。就连落光了叶子的柳树上,也挂满了毛茸茸、亮晶晶的银条儿。冬夏常青的松树和柏树,堆满了蓬松松、沉甸甸的雪球。堆积在农户屋顶瓦上的雪就像一排排白色的钢琴键,排列得是那样的整齐,整个江南大地好像穿上了一件洁白的盛装。

  人们早晨起床后,雪还在飘飘洒洒地继续下着。只有那流水的小水沟没有积雪,远远看去,就像一张白纸上爬着一条蜿蜒的蜈蚣。

  丘陵地区的雪景比平原地区更为壮观,有的小山丘被皑皑白雪覆盖后,活脱脱像一个雪白的大馒头。参差有次的梯田,从下向上远远看去就像铺上了一层厚厚白色地毯的宽大台阶……不上学的小孩子早上在大人的带领下,在自家房前堆起了雪人。

  这是多年来下得最大的一场雪,盖满了屋顶、逬路,压断了樟树枝。

  自古以来,文人墨客对雪有一种情有独钟的偏爱,可在谭慎言的老家却又有一种说法:“冻断樟,三年荒。”意思是雪下得太大了,也不是一件好事。

  谭慎言同村子里的一群孩子上学时,雪地里已经留下一串串的脚印。举目远望路上的行人,个个脚步匆匆。有的人还穿着草鞋,肩上担着芹菜,到镇上去卖,脚冻得像红虾一样。他们这是趁天下大雪,生产队里不出工,悄怕将自留地里种的芹菜担到镇上去卖,给家里换回一点油盐钱。

  在本村学生中谭启明年龄最大,他已是初中学生,也是村子里每天一同上学孩子们的“孩子王”,面对这雪景他大声念起了刘方平的《春雪》:

  飞雪带春风,徘徊乱绕空。君看似花处,偏在洛城东。

  他念完后很得意地对大伙说:“有谁能念一首与雪有关的诗?”

  这一行有十多个孩子,没有一个敢应答。这时一个叫谭生义的孩子对谭慎言说:“慎言,你也给他念一首,看把他神气的。”

  大伙都一起嚷着一定要谭慎言也念一首。谭慎言见实在推脱不过,就清了清嗓子,随着口腔里呼出的白气,音韵和谐的声音在这银装素裹的原野上空回荡:

  日暮苍山远,

  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

  风雪夜归人。

  这时谭启明追问谭慎言:“这个诗是什么诗名,是谁写的?”

  谭慎言答道:“这首诗是〈缝雪宿芙蓉山主人>〉,是刘长卿写的。”

  谭慎言刚一说完,这群孩子就对谭启明说:“怎么样?他念的这首诗比你的那首还要好——你以为初中生就一定能把我们小学生考倒。”

  有的孩子还抓起地上的雪捏成雪球,砸向谭启明。谭启明立刻进行还击,双方打起了雪仗。

  一个叫谭立新的小孩到地边高处抓雪时,发现那里写有字,他叫大家来看,只见写的是“死了,死了!”

  在阶级斗争的年代,在上学路上或者在学校的厕所里发现有反动标语是常有的事,每次发现有反动标语,学校都要让学生在一本作业本上重复写上“毛主席万岁”就这两句话学生们要写整整一个作业本,目的是为了便于查对笔迹。所以这一群上学的孩子们见到是反动标语,感到惊恐万分,一个叫谭朝南的小孩在惊慌中,本能地用脚把那反动标语给抹掉了。

  反动标语被抹掉后,同学们到学校还是向老师反映了。老师知道这一情

  况后也是不敢怠慢,立刻向校长报告。校长就把谭家湾的十几个学生全部带到了镇上,由派出所的公安人员一个一个进行审问。

  公安人员先问是谁先发现的,那几个孩子说:“是谭立新先发现的。”

  公安人员又问:“是谁用脚把反动标语给抹掉的?”

  “是谭朝南用脚把反动标语给抹掉的。”几个孩子告诉公安人员。

  公安人员问谭朝南:“你为什么要把那反动标语抹掉?”

  这时谭朝南吓得脸色蜡黄,哆哆嗦嗦地说:“我看是反动标语,在惊恐中就用脚抹掉了。”

  随后公安人员对这些孩子逐一进行审问,没有一个人承认是自己写的。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谭慎言等十几个人被带到派出所的事,有人告诉了梅丽雅。梅丽雅听到后,急急忙忙往派出所方向奔跑,滑倒在雪地里也顾不得疼痛,爬起来继续向前急速行走。

  梅丽雅气喘吁吁地赶到派出所后,见本村十多个孩子齐刷刷地都站在那里。

  这时公安人员走到谭启明面前,态度十分严厉地对他说:“在这些学生当中,只有你的年龄最大,你说是谁写的,今天要是不说出来,就把你们统统雜来。”

  谭启明是初中生,对写反动标语的严重性比其他的小学生认识得更清楚,但他确实不知道是谁写的,听公安人员说要把他们关起来,他只是顺口说了句:“我们贫下中农的子弟是不会写反动标语的。”

  谭启明说的那句话也许是无意之言,但梅丽雅对他说那句话很是反感。要是分析“我们贫下中农的子弟是不会写反动标语的”那句话,他们这些一起上学的十几个孩子中,只有谭慎言是右派子弟。那么,他的指向很明显。

  但梅丽雅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强压心中的怒火,她不敢得罪任何人,包括这些稚气未脱的孩子们,因为得罪了这些孩子就等于得罪了他的家人。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她只有采取以进为退的办法帮着谭慎言解围。她知道,这种事要真的赖到自己儿子身上,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梅丽雅听到这里,连忙冲到谭慎言的面前,对谭慎言喊道:“谭慎言,你听到了没有?谭启明说他们贫下中农的子弟是不会写反动标语的。在这一群孩子中只有你的父亲是右派,你说,是不是你写的?要是你写的,就应该把你抓去枪毙!”

  谭慎言很委屈地对梅丽雅说:“妈,真的不是我写的。我们十几个人是一起上学的,我们走到那里就看到了那反动标语,怎么会是我写的呢?应该是走在我们前面的人写的。”

  梅丽雅知道儿子是不会干这种事的,她还是采取以进为退的方式继续对他怒吼道:“我再问你一次,是不是你写的,如果是你写的赶快坦白交代!”

  谭慎言这时更是无可奈何地说:“妈,我真的没有写。我说过,我们一到这里就发现有反动标语了,这反动标语应该是走在我们前面的人写的呀!”

  谭慎言再次重复他前面说的那句话时,引起了梅丽雅的注意,她对公安人员说:“这位公安干部,孩子说的话也有道理呀,他们十几个人是一起上学的,他们到那里时就已经有了那反动标语,怎么会是他们写的呢?按你们公安部门破案常用的推理方法,确实也应该是走在他们前面的人写的!”

  那位公安人员认为梅丽雅说的话有道理,再说那反动标语已经被一个人用脚抹掉了,没有了现场,也不好再追查。而用脚抹掉反动标语的谭朝南,在审问他的家庭出身时,公安人员了解到他家是雇农,在他身上也找不到什么茬,这件事只好不了了之。

  事情是到此为止了,谭慎言因为受到了过度惊吓,晚上发烧,呓语不断。一家人一直守候着他到天亮,第二天他没有去上学……

  一个人的兴趣是与生倶来的,随着年龄的增长,知识的增加,谭慎言的业余爱好也逐步显现出来,除了跟他的堂叔学吹笛子、吹埙、拉二胡外,再一个爱好就是喜欢看大部头的小说。

  几年下来,他将堂叔家的《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花月痕》《古孝子传》《封神榜》《七侠五义》等好多书看完了。《唐诗三百首》中的好多唐诗他都会背,他堂叔家里的藏书看完后,他就悄悄地找与他关系较好的同学借书看。

  对于出身不好的谭家人来说,受苦受难的是丈夫和妻子,在歧视中长大的是孩子。学习虽然好,但出身不好的问题,经常伤害这个小小少年。

  每年清明节,学校都要组织学生到烈士墓地去扫墓,谭慎言和班里几位出身不好的同学不能前往,就留在学校打扫教室。学校凡是带有政治色彩的活动,就不让这些“黑五类”的子弟参加,在谭慎言幼小的心灵里这是一种难以言状的失落。

  随着年龄的增长,谭慎言更加懂事。他不论在外面受到什么样的歧视,回家后都闭口不谈。他现在更加懂得,让家人知道了这些不愉快的事,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

  在南方有“燕子不进愁门”的说法,意思是不好的人家燕子就不进屋。燕子是一种吉祥的鸟,它也是唯一自动进家筑巢的鸟类,所以当地的人们都希望燕子到自己家筑巢做窝。

  有的人家房子很好,可燕子就是不进他们家筑巢。谭慎言家的房子虽然是破壁残垣,竟有两窝燕子同时在他们家堂屋筑巢,这在谭家湾也算是一大奇事。

  这两窝燕子都很大胆,经常旁若无人地在窝里大叫,划出优美的弧线从屋子里飞进飞出。它好像是为了感谢主人家让它们在这里安居乐业、繁衍后代,特意为主人家进行“飞行表演”。

  南方多雨,雨天的燕子又构成了另一道风景。它们成双成对地收起了羽翼,逗留于堂屋前檐的横梁上,用嘴巴梳理着身上的羽毛,似乎这雨也让它们焦躁不安,唯有站在堂屋檐下的横梁上呢喃不休,却不能飞出去觅食。

  燕子进家是一种吉祥,但也会带来一定的麻烦,那就是它在窝里时,经常将鸟粪拉到地面,特别是有了小燕子后,母燕就将小燕子排泄在窝里的粪便用爪子往窝外刨。

  谭启维就在两个燕窝下面用一块四方形的薄木板做了一个“兜子”,这样粪便就不会拉到地面上了。

  天下的农民似乎是天生的劳动机器,一年四季不得空闲。这天因为天下雨难得不出工,谭慎言恰好也不上学。谭启维搬来梯子,将挂在两个燕窝下面的“兜子”拿了下来,将兜子上面的粪便拿到自己家门前的橘子树下掩埋,因长时间没有清理,这两个兜子上面堆积了厚厚一层粪便,清理完粪便后再将两个兜子重新挂上去。因为不便到别人家去串门,谭启维就给谭慎言和他姐姐讲司马光、李白、杜甫等历史人物的故事,讲《十万个为什么)中许多神奇有趣的科学知识。他想通过这些方法来拓宽孩子们的知识面,锻炼他的思维能力。因为父母很重视对他们的教育,所以谭慎言姐弟俩与本村同龄的孩子相比起来懂的东西要多得多。

  谭慎言虽然出身不好,但家教很严。那时与亲戚家往来,大人们因为成分不好去亲戚家多有不便,也不愿意去走亲戚。谭元亨虽然没有文化,但对农村的礼节很是讲究。凡是到亲戚家赶情送礼的事都让谭慎言去,每次走亲戚之前爷爷都要交代他:“你是小孩要记住,吃饭坐在哪个位子是有讲究的,你分不清哪个席位好,哪个席位不好,但你要记得,坐下吃饭时你的背向着大门就对了,这是你们小孩坐着吃饭的位置。吃饭时两个背膀要夹紧,不能叉开膀子吃饭,要给坐在你旁边的人留有地方,还有吃饭嘴里不能发出叭叽叭叽的响声,夹菜不能满钵子抄,要夹自己面前的……”

  那时候人们都很穷,也养成了一些陋习。比如春节到亲戚家去拜年,吃面时,如果面碗里放有鸡腿,鸡腿上缠有红线,这是暗示客人,这个鸡腿是不能吃的,放在碗里只是做个样子。还有客人来了打荷包蛋,一般只打三个,也有好客的人家要打上四个,即使你能吃得下也不能吃完,要在碗里留上一个或两个,这叫“回碗”气农村这些讲究都是爷爷教给谭慎言的,所以他比同龄的孩子懂的礼节要多些。他虽然很想吃那鸡腿,但见鸡腿上缠有红线,从不去吃它。

  谭慎言每到亲戚家去,都是按家中大人教的去做,见了人先笑后说话。大凡亲戚的村子里见过谭慎言的人都夸他:“这小孩家教真好,很懂礼貌。”

  一个小孩良好的行为举止,是靠大人们天长日久、不厌其烦地教育得来的。孩子就像一棵树一样,虽然主干很直,但只要发现有开叉的枝丫就要尽快修剪掉,否则会影响主干的生长。

  有一年冬天,谭启维让谭慎言送一位亲戚出门。那位亲戚刚出门,谭慎言随手就哐的一声就把门关上了。

  有知识的人教育小孩的方式方法都不一样。待客人走远后,谭启维没有大声训斥他,而是让谭慎言模仿客人离家的情景,让他从屋里往屋外走,谭启维待谭慎言刚一出大门时,他就重重地眶的一声把门关上了。过了一会儿,他把门打开问谭慎言:“刚才在你出门的时候,我重重地把门关上,你有什么感觉?”

  谭慎言回答:“听到你那重重的关门声,我的心咯噔一下,很不舒服。”

  谭启维这时因势利导地对他说:“这就对了,你在自己家里听到那种关门的声音都不舒服,你想想,那客人听到这声音是不是更不舒服?以后你送走客人关门时要慢、要轻,最好是在客人走了很远以后再轻轻关门,不能在客人刚出门时就关门,特别是关门不要发出响声。这虽然是小事,但能看出一个人的家庭教养。客人刚出门你把门关上,这是很不礼貌的。”

  谭慎言回答道:“爸爸,我知道了。”

  俗话说:皇帝有皇帝的忧愁,叫花子有叫花子的乐趣。农村的孩子儿时虽然没有什么玩具,但也能想办法找到自己的乐趣。那时候农村的孩子没有什么玩具,最盛行的是养蚕。每到春天,谭慎言也从同学那里要来蚕卵放在棉衣的口袋里面,用体温对蚕卵进行孵化。过了大约一个星期,从蚕卵里便钻出些很小很小的蚕。他小心翼翼地用鸡毛将这些小蚕扫进早已准备好的小纸盒子里,纸盒子里面放着桑叶。这喂蚕也有讲究,如果是下雨天采的桑叶,要将桑叶上面的水用布擦干净,不然蚕吃了以后就会得病而死。

  在谭慎言的精心喂养下,蚕宝宝一天一个样,脱壳变白,再脱壳变白,

  这样一天天长大,直至身体变得透亮,然后再把它捉放在油菜箕上,蚕在油菜箕上作茧。再过一段时间它们咬破茧子又变成飞蛾,在贴在墙上的纸上产下一片蚕卵以后,便完成了它们生命的全过程。如此周而复始,完成一代又一代的新老交替。

  小时候谭慎言除了养蚕,还喜欢养动物,他们家养了一条狗以外,还养了一只八哥。他儿时最好的玩伴就是那条狗和那只八哥。

  八哥学名又叫鸲鹆。这是江南一带常见的鸟,羽毛黑而有光泽,嘴和脚都是黄色的,翅膀上有白斑,飞行时露出白斑,呈八字形,所以人们叫它八哥。在所有的鸟类中,也只有这种鸟最通人性,只要是你把它从小抓来喂养,即使它长大以后能展翅飞翔,它也不会离家飞走。

  谭慎言的这只八哥是他从鸟窝里掏来养大的。它长大以后,有时会自己

  飞出去觅食。他家门前有一条小水沟,在夏天中午最热的时候,这只八哥自己会跳到水沟里洗澡。洗完澡,抖掉身上的水,就躺在太阳底下晒翅膀。

  谭慎言有时放学回来,八哥会飞到他的肩膀上,有时还会飞到他的头上叫个不停,时而还用嘴喙着他玩。狗儿和八哥,给谭慎言的童年增添了不少的乐趣。

  有趣的是有一次,这只八哥还带来了一只野八哥到他家门前。谭慎言把自己家里养的八哥唤到屋内后,想把这只野八哥骗到家里抓住它。他养的八哥在家里叫唤,那只野八哥站在大门的门槛上应声,但就是不进屋。待谭慎言靠近它的时候,它扇动着翅膀飞走了,最终还是没有抓住那只野八哥。

  每次出去放牛,谭慎言牵着牛,狗与牛并行,八哥站在牛背上或牛头上扇动着翅膀。牛吃草时,八哥时而飞去附近觅食,时而飞到慎言的肩膀上。狗时而来回奔跑,时而静卧在谭慎言身边,此情此景,构成了一幅难得的“牧童田园图”。

  那时农村没有电灯,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大多在夜间八九点就准备入睡,可大队干部有时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广播通知地、富、反、坏、右分子去大队部开会。说是开会,其实是去听他们训话。

  谭家湾的“黑五类”到大队部开会,要经过两座坟山。农村的夜晚特别的寂静,寂静得让夜间行人感到害怕。特别是风吹着山冈上的松树呼呼作响,树影在洒满月光的地上摇晃时,更觉得阴森恐怖,胆小的人总是被吓得汗毛竖起。

  只要是谭启维父子俩及村里的五类分子晚上到大队去开会时,谭慎言家的那条狗总是尾随其后,五类分子们进大队部去“听训”时,它就微微闭着眼睛飢在地上等候,开完会后它再跟着他的主人一起回来。

  这条狗对村子里的所有人从不分贵贱,忠实地为村子每一个村民服务。村子里不论是谁天没亮上街,只要是它碰到了,它都是尾随其后,护送那人到达目的地后才自己跑回来。所以这条狗是全村人的“功臣”,全村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人去打它、伤害它。

  话又说到梅丽雅回到农村已有几年了,除了挑水粪这种重体力活不如农村的女劳动力以外,一般的农活都不比别人差。她是一位很能干泼辣的妇女,也很要强。自从跟随谭启维被遣回到农村以后,在人前从不轻易露出穷相。在那个钞票紧张,布票也紧张的年代,每人每年只发给一丈五尺的布票。在野外劳动的人们,因为衣服长年经过汗水浸蚀、日晒,破旧得很快。

  夜深了,劳累一天的人们早已睡去,她还在为全家人缝补衣服。灯光昏暗,她把衣服拿得很近,一针一针地缝补。

  由于布票不够用,农村中有的人把日本装化肥的尼龙布袋子染成黑色做成裤子穿。但那还不是一般人能穿得上的,穿这类衣服的人,或是家里人有工作单位,或是家里人有一定门路。社会上有人作了一首顺口溜:

  大干部小干部,

  一人一条尼龙裤。

  前面是日本,

  后面是尿素,

  隐约还见百分数。

  像谭启维这样的“贱民”,大人小孩当然是穿不上尼龙裤的。谭启维和梅丽雅及两个孩子一年四季虽然只有两套衣服换洗,但两个孩子总是穿得很干净。姐姐的衣服小得实在不能穿了,梅丽雅就把衣服拆开改一改给谭慎言再穿。

  谭晓薇和谭慎言衣服破了,梅丽雅还根据破洞的形状,故意找一块颜色鲜艳,反差很大的破布剪成老虎、长颈鹿或兔子的图案补上,这样既补上了窟窿,又很美观。到了春秋两季,实在没有衣服穿了,她就把棉衣、棉裤里面的棉絮掏出来,这样就成了两件衣服。到了冬天,再把棉絮填进去。在那样的逆境里,她始终保持着乐观向上的态度。

  梅丽雅的母亲没有工作,也只靠她父亲的收入来维持老两口的生活。虽然在经济上对梅丽雅偶有资助,终因家中人口多,那点资助也是杯水车薪。

  谭启维一家被遣送回原籍以后,全家的生活状况犹如雨天挑干稻草,越挑越重。但梅丽雅对自己的丈夫没有半点抱怨,这是一般妇女很难做到的。很她注意营造节日的气氛,特别是春节。房屋虽然破旧,她都要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回到农村以后,她知道了农村的一些习俗,也学会了做布鞋。她知道在农村,家里就是再穷,春节每人都要穿上一双新布鞋,意思是春节穿新鞋一年踩小人,这样在新的一年里日子就会过得红红火火。

  人们常说,穷人的孩子懂事早。谭慎言从小也很懂事,母亲给他什么衣

  服他就穿什么衣服,从不嫌弃。但男孩子个子长得快。衣服实在小得穿不成了,他妈妈只好让他把姐姐唯一一件已经穿得太小的花格大领子衣服穿上。谭慎言上身穿着花格大领子衣服,肩上挂的是母亲用旧土布缝制的书包,下身穿的是短得露出小腿肚子的蓝布裤子,脚上穿的是两个大脚趾头露在外面寻找“自由”的烂鞋。这身装束很像电影《三毛流浪记》里的“三毛”。

  谭慎言毫不在意,他穿着这身衣服到学校以后,同学们看到他理的是“锅铲型”的短发,配着这身装扮,活像马戏团的小丑,都围着他取笑。

  放学回到家后,他坚决拒绝穿姐姐的那件衣服。这也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拒绝母亲让他穿的衣服。上衣小了扣子扣不上,他就敞开前襟,裤子短了他就故意穿得很低。

  第二天到学校后,第一堂课是数学课,教数学的是一位叫刘玉梅的女老师。她上完课后,把谭慎言叫到跟前对他说:“谭慎言同学,你上午放学后到我宿舍来,我有事找你。”

  上午放学后谭慎言来到刘老师的宿舍,礼貌地问:“刘老师,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刘老师走到谭慎言跟前,双手将他的上衣前襟往中间合了合,感到他穿的这件衣服实在是太小了。看到他穿的那双破布鞋,两只脚的大拇指都露在外面,鞋子的后跟也烂得很厉害。

  刘老师问谭慎言:“你穿多大码的鞋?”

  谭慎言回答道:“不知道。”

  刘老师好奇地问他:“你怎么不知道自己穿多大的鞋呢?”

  谭慎言说:“从我记事时起我就没有穿过买的鞋,我穿的鞋都是我妈自己做的。”

  刘老师知道,穷人家的孩子人虽穷,但很有自尊。她和颜悦色地对他说:“谭慎言同学,你说浪费好不好?”

  谭慎言回答:“不好。不过,我没有浪费什么东西呀?刘老师!”

  刘老师又笑着对他说:“我没有批评你浪费东西,你是一个很好的学生,你学习很用功,也很懂礼貌。你看我儿子张维炎比你大,这件衣服和这双鞋子都小了,要是浪费了多不好,老师平时都教育你们从小要学会艰苦朴素,你拿去穿好吗?”

  谭慎言不要,刘老师很温和地对他说:“你刚才不是说浪费东西不好吗?一个好学生应该言行一致,是不是?”

  在刘老师的劝说下,谭慎言把那双胶鞋放进书包,那件衣服夹在腋下,

  谢过后,就走出了刘老师的宿舍径直回了家。

  刘老师给的那双旧胶鞋谭慎言一直穿着上学,破了就补,直到实在破的不能再穿了才脱下。而那件衣服,在他不能穿了以后,一直要他妈保存在家里。他人小心智高,懂得一个人在最穷困的时候,别人对自己的帮助,哪怕是点滴的关爱都是不能忘记的。他是要以这种方式铭记,一位老师是如何用自己特有的方式帮助了一位贫寒的学生,并且还为他保留住一个小男孩的尊严。这点小小的呵护,他一直铭记在心。

  时隔多年,谭慎言参加工作以后,刘老师早已退休。他每次回到老家,都要去看望这位心地善良的刘老师。当然,这是多少年以后的事了。

  那时候的农村,养牛为种田,养猪为过年,养鸡为零花钱。鸡蛋对他们来说就是维持家庭平时开支的一个重要来源。农民家里的油、盐等日常零星开支,还有小孩上学用的作业本、铅笔,就连亲戚间的赶情送礼等,全靠鸡生下的蛋去换点“活钱”。

  家里每积攒六七个鸡蛋,梅丽雅就叫谭慎言用葫芦瓢端着到附近煤矿去卖。虽然每个鸡蛋只卖五分钱,但可以买回半斤点灯用的煤油和将近一斤粗食盐。

  在落后的农村,农民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白天劳动的疲惫只有靠夜眠来消除。劳动了一天的人们便早早钻进被窝,进入了梦乡。

  人们常说:人老三件宝,贪财、怕死、瞌睡少。贪财、怕死这两样与谭元亨是沾不上边,但到底是人老了,他瞌睡轻。大约二更时分,谭元亨听到有急促的敲门声,他大声喊叫谭启维,谭启维连忙披衣下床,打开门后,见是本村的王婶。

  王婶焦急地对谭启维说:“你媳妇原来不是县医院的医生吗?我家小孙子发烧有两天了,现在越来越严重,有些抽搐,麻烦她去看看吧,求求你们。”

  谭启维对王婶说:“她多年不当医生了,再说什么药都没有,怎么看啊?”

  农村的深夜十分宁静,谭启维与王婶的对话梅丽雅听得一清二楚,她穿好衣服见到王婶后就直截了当地说:“王婶,如果我现在还是医生,这治病救人我是不能有半点推辞的。可我多年不干了,也没有任何医疗器具和药品,我怎么看病呀!再说我们家现在这种情况你也知道,如果孩子有个三长两短,这人命关天的大事,我怎么能说得清楚呀!”

  王婶听后急着说:“请你去看看吧,你原来是大医院的医生,你总会有办法的。这孩子反正已经是不行了,你就“死马”当个“活马”医,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全家也不会去做那昧良心的事,去告你。我们不会找你们家的任何麻烦,我求求你,我给你跪下了。”

  王婶边说边真的跪在了梅丽雅的面前。

  梅丽雅赶紧拉着王婶的手说:“王婶请您快起来,我去,我去!”

  梅丽雅见到那孩子时,一摸他的额头都烫手,凭从医多年的经验判断应该接近四十度了。小孩嘴唇发紫,人已经有些昏迷。她问孩子们的父母和王婶:“你们为什么早不去医院?发烧这么厉害,就是不出人命,搞不好也会留下后遗症呀。”

  那时候农村人都信迷信,有了病因为没有钱,也因为农村缺医少药,根本不治,而是讲迷信。小孩甚至大人如果有个头疼脑热的,根本都想不起来要去医院,而是在镜子上面立个铜钱,边立边喊他所想到的已故亡人的名字。如果喊到某亡人,铜钱立起来了,就认为是被这位亡人“吓”着了,再去给这位亡人烧纸钱,祈求保佑。王婶的孙子生病时就是采取这种愚昧的办法把孩子的病给耽误了,以致越来越严重。

  孩子的家人问:“什么是后遗症呀?”

  梅丽雅告诉他们:“就是有可能成为傻子,残疾。”

  孩子的父母说:“农村人一般有个头疼脑热的谁去医院呀,都是扛一扛就过去了,没想到越来越严重。”

  梅丽雅说:“我什么药都没有,快去找点白酒来!”

  孩子父亲翻箱倒柜只找到了半瓶白酒。梅丽雅把酒倒在碗里,用火柴点燃后,用手蘸酒不停地擦拭小孩子的手心、脚心、太阳穴和腋窝,边擦边说:“这点酒不够,快到村里谁家再去多借几瓶来,酒的度数越高的越好。”孩子的父亲出去以后,梅丽雅又对孩子的母亲说:“你去取一根长一点的缝衣针来。”

  孩子母亲取来缝衣针后,梅丽雅在点着的酒里烧了一烧,算是消毒。然后在孩子耳朵的耳穴双侧进行穿刺,挤出了血。

  孩子的父亲急忙起身跑出去以后,敲门声和急促的喊叫声不时回荡在全村子的上空。过了好一会儿,孩子的父亲气喘吁吁地拿着两瓶白酒回来了。

  梅丽雅对他们家人说:“现在只能用这些土法子了,你去灶膛取些草木灰来,再找一块塑料布。”

  梅丽雅用酒拌好草木灰后,将小孩上衣脱光,将酒拌好的草木灰敷在患者的胸口、肚子、额头上,将塑料布包在身上盖上被子,并让家人尽量哄孩子多喝点温开水。

  梅丽雅坐在床前十分专注地观察孩子的变化,等灰干裂以后,再用酒调拌好敷上。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孩子终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梅丽雅拨开孩子额头上的草木灰,用手摸了摸额头说:“烧退了些,家里有糖嘛,去泡些糖水给他喝,给他补充一些能量,待排出小便就好了。”

  待到孩子烧全退后,已经是黎明时分。孩子的父亲对苏醒了的儿子说:“英奎,你的命是梅婶救的,你长大以后要晓得报恩啊。”

  梅丽雅在英奎父亲的护送下回到了家,这时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人们常说:做好事有好事在。

  第二天,英奎的奶奶见人就说:“梅大夫到底是大医院出来的,我的孙子病成那样,让她一看就好了,还没有像医院那样吃药打针。”

  不久,梅大夫医术高明的消息很快在十里八村不胫而走。

  那时候农村医疗条件十分落后,缺医少药现象也十分普遍。南方的空气潮湿,很容易诱发一些地方病。有的姑娘长得很漂亮、小伙子长得很英俊,只因头上长了癞疮没有钱医治,最后头发全部脱掉,姑娘为了遮羞只好常年扎着方巾,小伙子只好常年带着单帽遮羞。本大队有个小伙子最为严重,头上的头发掉得一根不剩,别人给他取了个绰号叫“瓷器头”。就是因为有这点毛病,那位形象本来不错的年轻人一生未娶。

  有的人眼睛上长了麦粒肿,这种病只要打打消炎针就可治好,但也是由于当时的农村缺医少药,只好任其溃烂,最后落下了“疤癞眼”,溃烂得最严重的晚上睡觉眼睛都闭不严。那时候农村小病硬扛,中病卧床,大病死亡是很普遍的现象。如果有人五六十岁得病死了,还会被认为是“寿缘已到”,是正常的。

  从梅丽雅把本村小孩的病治好以后,就常常有人上门求医,但这种情况并没有给谭启维一家人带来任何喜悦,相反却是一种不可言状的忧虑。如果拒绝,那就要得罪人;如果给他们看病,又怕别人说梅丽雅不老实接受劳动改造。令她十分为难的还有另外几个原因:一是她已经没有了行医的资格二是她没有任何药品和必备的医疗器具;三是一旦没有给人看好,引起官司来,对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

  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梅丽雅找到了生产队长谭良模。在这件事上,谭良模倒是比较明智,对梅丽雅说:“只要不影响农业生产,给人看病是可以的,你又没有收人家的钱。人家找你来了,你不给看,那就把别人得罪了,你放心给人看,有什么事我替你说话。”

  谭良模说的这句有良心的话,直到几十年后梅丽雅还谨记在心。

  听了生产队长的一席话,梅丽雅心里有了底,对来看病的人,能看的给看,不能看的给患者说明情况,介绍他们到正规医院去治疗。

  梅丽雅学的是西医,好在她父亲是中医,也许是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的缘故,长期的耳濡目染,她也知道一些民间的小偏方。前来求医的乡亲们大多都是抱着不花钱或者少花钱的心理来求医看病的,这些民间的小偏方正好迎合了他们的需求。

  有一位患者患胆囊炎多年,疼痛难忍。他找到梅丽雅后,梅丽雅告诉他:“你回去找新鲜猪苦胆一个,不要浸水,在猪胆上口剪一个小洞,倒去部分胆汁,加干净绿豆,将猪胆填满,再把猪苦胆的口扎紧,然后用细绳子吊挂在阴凉通风处,大约七天后你就倒出绿豆,晾干豆身,每次取二十粒左右捣烂冲服,每天三次。如不见好,可连两至三个猪苦胆。”

  这位患者按她说的办法连吃两个月后竟然好了许多,他带了几斤花生来到家里致谢,谭启维和梅丽雅坚决不收。

  那位患者说:“梅大夫,你也知道我们农村人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这是我自留地里种的一点花生,请你一定要收下。”

  梅丽雅说:“我没有花一分钱给你买药,只不过是告诉了你一个小偏方。只要你的病有了好转,我比什么都高兴,这东西我是坚决不会收的。我的家庭情况你也知道,请你不要为难我。”

  那位患者说:“你把话说到这份上,我只有当面谢谢你了。”接着他又问:“腰腿痛的病你能治吗?我有一个亲戚的老妈腰腿痛好多年了,他儿子也带她到医院看过,总是不见效。”

  梅丽雅说:“医院都没有治好,我也不一定行,你叫她过来看看再说。”过了几天,还是那位胆囊炎的患者带了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来到了梅丽雅的家。从这位老太太的衣着上看,她家的经济条件应该不错。从说话表情上看,在农村人里她大概也算是见过一点世面的。

  梅丽雅询问她的病情时,这位老太太没有农村老太太那种拘谨,说话流利,应答从容,脸上也没有农村老人长期在野外劳作风吹日晒的痕迹。

  梅丽雅问明了情况,做了一些现有条件下能做的检查后,对她说:“我给你配了几味中药,因为我没有处方权,一般药铺是不会给您抓药的——你最好在药店找个熟人。”

  听到这里,老太太自信地说:“药店的熟人我能找到。”

  梅丽雅给她开的处方是:川乌、草乌、川木瓜、金银花、川牛膝、川芎、当归、防风、乌梅、全蝎各九克,杜仲、向术各十三克,蜈蚣三条,白糖二百克,白酒四斤。并交代她找一个能装五六斤水、里外有釉的坛子,并按坛子大小在阴凉处挖一个坑,准备埋藏。

  梅丽雅还告诉她:“把全部药装入坛子以后,倒入白糖和白酒,用干净白布封紧坛子口,然后坛口向上放入添好水的锅里,锅里的水深得要浸没大半个坛子,煮一个小时以后,将坛子取出,立即放入挖好的土坑内,用一只碗朝下盖住坛口,再用土埋好、踩实。埋一天一夜以后将坛子取出服用药酒。一天三次,每天二两左右。”

  那位老太太喝了药酒以后,腰腿痛真的减轻了许多。

  当初梅丽雅被遣送回原籍接受劳动改造时,有的人还私底下冷嘲热讽,说什么:“城里人又怎么样,现在还不是和我们一样“扒土巴”,有时嫌梅丽雅干农活不在行,有个别人还有意无意地排挤她。现在知道她给人看病看得好,对她的态度就改变了。

  人的舌头是扁的。对同一个人,同样的事,怎么说都有理。这类人态度的改变有两个原因:一是认为她毕竟是在城里当医生的人,从小就没有干过农活,没有农村妇女能干那是情理之中的事。二是谁能保证没有个头疼脑热、三病两痛的,到时少不了要麻烦她。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从这以后,她们找着与梅丽雅套近乎。如果是像割谷、割麦这种有明显分工的农活,待她们干完后还主动地来帮她收割。

  这天,公社一位副社长来到了谭启维所在的大队,他见到大队支书程西良后说:“听说你们大队有位大夫原来是在县医院工作的?”

  程西良说:“有这么一位,不过她们一家成分很复杂,是地主、又是右派,她本人还是坏分子。”

  那位副社长说:“现在全国都在贯彻毛主席的“六•二六”指示,提倡要把医疗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都在搞农村合作医疗,你们大队搞起来了没有?”

  程西良支支吾吾地回答说:“搞是搞了一个医疗站,买了几十个一般大小的陶罐子,里面装了一些中草药。我们这个大队没有一个懂医的,说实话,这是上级要求这么做,我们只不过是做了个样子。”

  那位副社长听他说完,立即高声训斥道:“你们为什么不把那位医生调到医疗站里来?”

  官大一级压死人,这是亘古不变的一个道理。别看程西良平时在全大队社员甚至生产队长面前耀武扬威的,可这位副社长训斥他时,他只好毕恭毕敬地听着。他立马恭谦地答道:“当初办医疗站的时候我们也考虑过,但想到她是坏分子,这牵涉到阶级路线问题,所以就没敢调她到医疗站来。”那位副社长说:“她是坏分子,我们也要利用她的特长。她能为群众治病,那就说明我们对她的改造是成功的。如果我们能把一个坏人改造成一个对人民群众有用的人,这就是无产阶级专政的胜利。为什么说共产党伟大?共产党伟大就在于,她能够把溥仪这样一个封建皇帝都改造成了一个自食其力的新中国公民。我的意见是把她调到大队医疗站,改变你们大队缺医少药的现状。你放心去办,有什么问题我们担着,这件事我来之前也和杜社长交换过意见,杜社长也同意我的想法。”

  有了副社长的这句话,梅丽雅很快调到了大队医疗站。她到大队医疗站工作以后,发现医疗站的西药除了有青霉素、黄连素等几种少得可怜的常用药以外,好多常用药都没有,有的西药还过了保质期,梅丽雅根本不敢用。中药也只有那几十个陶罐子,由于长期没有人用,那为数不多的几十味中药有些已经发霉。有的病人给他开好药方以后,因为经济上的原因根本不到药店去买药。

  看到这种情况,晚上她回到家跟谭启维说:“看来西医不是很适应农村医疗的需要,农民只想花小钱或者不花钱治病,我要回到县城向爸爸请教中医的一些土方土法。”

  谭启维说:“只要大队干部同意你就去吧。一理贯通万事,你本来就是学医的,在这种时候你搞不好学得更快、更好。从你到大队医疗站上班以后,我心里的负罪感减轻了好多。这些年来让你受了不少罪不说,业务都荒废了,农村人看病还真需要一些花钱不多的偏方土法。”

  梅丽雅回到县城,她爸爸、妈妈听说她现在已经到大队医疗站工作以后,两位老人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梅丽雅的爸爸对她说:“大学毕业时我让你从事中医你还不想干,你们学西医的就是看不起中医,这个我知道。但中医和西医是各有所长,有的病西医治疗起来是比中医要来得快,这不假。但中医是讲“疏”,西医是讲“堵”。中医与西医处理的办法是不同的。我给你打个比方吧,比如家中有东西发霉了,中医的处理办法就把窗户打开,让其通风流畅,或者把发霉的东西拿到太阳底下去晒,而西医的处理方法就是在发霉的东西上喷消毒剂。中药提倡“满灌”,就是通过喝中药把人体有些内毒通过大小便排泄出来了,而西医只要有点病动不动就用消炎药,这种“堵”的方法,有的病确实见效,但有的病由于肝火未消,还会再犯。你现在想学中医,首先要懂得一些常用中药的性能。另外还要学会中草药的炮制。农村人大多没有钱看病,你要是学会了自己炮制中草药,他们看病花的钱就少了。”

  梅丽雅说:“爸,我向大队干部请了两个月的假,如果需要,他们说可以适当延长。这次回来就是要你教我的,你要教我怎么认识中草药,怎么炮制中药,怎么给人号脉。”

  梅丽雅父亲说:“明天我带你到后山去,认识一些常用的中草药,再采些回来教你如何炮制。家里有些中医方面的书,你可以看看。你又不是外行,你学起来应该很快,中医和西医医理是相通的,只不过临床处理的方法有些不同罢了。”

  梅丽雅也许是对大队干部调她到医疗站心存感激,也许是真想利用自己的学有所长为当地农民做些有益的事。在回县城那段时间里,白天她带上干粮一早就和爸爸上山采药,晚上回来跟爸爸学习中药的炮制方法。

  父亲教女儿可真是全心全意。他知道女儿在家的时间不是太长,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他教女儿认识了黄连、白术等几十味常用的中草药,每采集到一种就给她讲这种草药的药性和用途。在这之后的时间里,梅丽雅的父亲白天就让她在诊所学习给病人切脉看病,晚上教她如何炮制中草药,并给她讲一些常用中草药的药理。

  爸爸告诉她:“你们西医看病有听诊器,诊断病情还有很多辅助的检查手段,中医只凭号脉来诊断患者的病情。中医的水平怎样,在某种程度上就看切脉准不准。大夫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压下的部位,分别对应为寸口、关上和尺中。这种切脉法叫“寸口法”,是现在中医普遍采用的方法。有些脉象在手腕切不准时,还可以在患者颈部、足部进行切脉。别人都说我中医看得好,我在切脉上比别人仔细。如果手腕号脉感到有疑问时,我再在患者颈部、足部切脉,将这几个地方的脉象加以综合诊断以后,我再对症下药,这一点你一定要记住。”

  说到这里,父亲又郑重其事地告诉她:“中医除号脉要准以外,中医的灵魂是“配伍”

  梅丽雅不解地问:“什么是“配伍”?”

  她爸爸说:“所谓“配伍”,就是把各种中药组成一服药方。同样的病,要根据病人病情的不同,按不同的比例组合成一服中药,以组方调理人体这个整休。不过,如何开处方这不是靠看书就能学会的,你既要知道各种药物的药性和作用,又要根据不同病人的病情。同一种病,不同的病人给他开的配方也是不同的。再聪明的人,没有三五年的临床实践的摸索是做不好的。你现在只记会一些治小病小痛的偏方就可以了。学好中医的诀窍,是不要一下子想学很多东西。我看你现在想回来比原来要方便一些了,以后你带着具体的问题回来问我,我针对你所问的问题再给你讲,这样效果就要好些。”

  梅丽雅问:“有没有什么方法能又快又准地记住一些药名?”

  爸爸说:“这个问题你要是不问我,我还真的给疏忽了。世上很多事物都是有规律的,就是看你会不会去寻找和发现。中药不像西药,它的命名有它的特点,有的是以颜色来命名的,比如赤茯苓、赀柏、板蓝根等。你的眼睛里有多少种颜色,中药里就能找到多少味中草药。有的是按数字的排列来给它命名的,比如一口钟、二叶舞鹤草、三棱子、八月札、千金藤等。还有的是根据发现这种药的人来命名的,比如何首乌就是一位姓何的老头发现的。中药的药名虽然很多,但你要发现它的规律再分类就好记了。”

  梅丽雅听到这里惊奇地说:“处处留心皆学问。我原来真的还没有注意到中药里还有这些名堂。”

  梅丽雅父亲接着说:“还有的是按十二生肖来命名的,像牛含水、马钱子、狗脊、猪牙皂……你知逍了这些中草药药名的分类以后,有两个好处,一个是你把它们分类以后,好记。再一个是便于掌握用各种不同的方法命名药物,熟悉它们后,在脑子里就有些条理了,不会是乱麻一团。”

  梅丽雅好奇地问:“在我们西医治疗时有时会出现这种情况,有些是不同的病,但在临床表现上有时又有相同的地方。那么在中医里有没有病况不同,咏象的表现是一样的?”

  父亲告诉她:“这种情况也有,为什么会造成误诊,就是因为医生没有抓住病人的主要症状。临床上有的病虽然脉象类似,但只要你仔细观察,还是有细微区别的,还有正常人的脉象也是千差万别。每天在田地劳动的农家妇女与长年坐在办公室工作的妇女相比,两者的脉象便有从容与浮浅的区别。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年龄,或者受不同职业的影响,脉象也会有变化。你给人看病时要先问病,后看脉,还要观其气色,有时还要问患者所从事的职业,要把病诊断得准确,望、闻、问、切,哪一个环节都不能疏忽。”

  俗话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梅丽雅毕竟是学医出身,在这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里,认识了不少当地的中草药,学会了中草药的炮制方法,也掌握了中医看病的一些简笮原理和方法。她这样勤学苦练,就是想通过给人看病,改变全家的现状。

  两个多月的时间转眼就过去了,她乂多待了十多天的时间,临离开县城时,她从父亲的书架上挑出了《黄帝内经》《本草备要》《本草纲目》《医宗金鉴》《验方新编》《时方妙用》《医方囊秘》《神农本草》《素问》等一摞子书。临别时,她父亲又专门叮嘱她,要她把《验方新编》《时方妙用》这两本书好好看一看,这些小偏方在农村还是很管用的。

  在准备返回的当天,梅丽雅的母亲在打扫后院厢房时发现了一窝出生不久的小老鼠。这一窝小老鼠有五六个,可能出生没有几天,全身是粉红色,身上没有一根毛。梅丽雅母亲让她将这窝小老鼠用棍子打死后倒出去,她看到还在窝内蠕动的小老鼠不敢下手,只好到前屋去叫她爸爸。

  她父亲过来看到是一窝出生不久的小老鼠,当即叫她拿上小铁簸箕到前面盖房的工地上去要点石灰粉回来。

  梅丽雅不解地问:“拿石灰粉回来干什么呀?”

  “你拿回来就知道干什么用了。”爸爸说。

  梅丽雅将石灰粉拿回来后,她爸爸将那窝小老鼠放前堂屋后门光滑的脚踏石的石板上,再将干石灰粉倒在小老鼠身上,用铁锤在上面不停地砸。一会儿就砸成了面团状。这时他对女儿说:“你再延迟一两天走,稍微干一些你把它带回去。”

  “把这东西带回去干什么呀?”梅丽雅好奇地问。

  父亲告诉她:“你回去把它彻底晾干以后,如果有刀伤的人,将这石灰团用刀刮下来一些粉末敷在伤口上,比一般的外伤药都管用。有的病大医院治不好,民间一个小偏方可以把问题解决,小偏方气死名医,就是这个道理。”

  人们常说:将心中的愿望变成动力,所产生的能量无与伦比。梅丽雅回到家后,将从父亲那里拿回来的书分别放在医疗站和家里,只要稍微有空就看书,她是要尽快地多掌握一些民间的小偏方。

  回到农村以后,梅丽雅只要有空就到附近山上采中草药,回到医疗站加紧炮制。时间不长,医疗站的常用中草药就有七八十种了。医疗站的设施虽然十分简陋,但房屋宽敞,内外有四间,经常有人来到这里看病,也有人闲时喜欢到这里来家长里短、海阔天空地聊天。

  梅丽雅只是充当一个听客,从不插嘴搭话,因为“祸从口出”这个道理,她比任何人理解得更为深刻。

  “文化大革命”期间,虽然经常在喊“破四旧,立四新”,其实是该破的破了,该立的没有完全立起来。农民的思想意识还很落后,尤其是农村妇女,旧的思想意识十分严重。有的妇女患了难以忍受的妇科病,也不好意思到医院去看。从梅丽雅到医疗站以后,才有少数妇女来找她看妇科病。

  这天,唐家湾一位结婚不久的少妇来到了医疗站,看到屋里坐着好多男人,一直站在那里低着头不吭声。

  梅丽雅看到这种情况早已心领神会,于是把她叫到内间关上门,询问她的病情。那位妇女说:“近一个月以来阴部十分痒,到医院去看又害羞,只好找你来了。”

  梅丽雅给她做妇科检查时,发现患者外阴已经溃疡,四周有明显手挠的症痕,对她说:“你这病是由于不注意卫生引起的,夫妻同房前一定要注意卫生,如果你丈夫包皮过长,要到医院做包皮切除手术,否则你的病还会复发的。”

  听到这里,那位少妇气愤地说:“没读书,是个猪。这话一点都不假。他兴致来了只顾自己痛快,哪管别人那么多。两口子夜间吵架,让左右四邻听见了是很丢人的事,我只有顺从他。农村的女人就是命苦,这些天我这么难受,他好像没事人一样。”

  梅丽雅给她开了黄柏、蛇床子等几种外用药,吩咐她:“将这些药分成三服,每服煎好后用干净毛巾在阴部擦洗一次。”又给她开了一些消炎药,告诉她:“每天晚上休息以前,用肥皂水将手洗净,然后将消炎药塞入阴道,七天为一疗程,一疗程后再来看,如果还没有效果我再换方子。”

  因为梅丽雅待人和气,人又长得漂亮,在当地给人看病又有了点名气,有的人只要路过这里,就是不看病也要到医疗站里来坐一会儿。对来医疗站的人个个她都笑脸相迎。她心里很清楚,以自己的家庭情况,邀百人之欢,还不如释一人之怨。凡是到这里来的人,她一个都不敢得罪。即使是别人问她与看病关系不大的事,只要她知道的,又不牵扯政治、时局方面的事,她都做到有问必答。

  有一天,闲聊中有人问她:“梅大夫,我在一个电影里看到古代有一种滴血验亲的方法,你说这种方法究竟准不准?”

  梅丽雅告诉他们:“这只是演戏,其实是没有科学根据的。比如父子俩都活着,把两人的血滴到装有清水的碗里,看血能不能溶到一起。其实只要是血在清水里都是能溶到一起的,就像将红墨水和蓝墨水滴到清水里一样。另外,清水中加明矾,也可以使不同的血液相融。有的电影里还演父亲死了多年后,用儿子的血滴到父亲的骸骨上,认为儿子是亲生,则血渗入父亲骨内,否则不入。这也是没有科学根据的。我在大学上学时,老师还专门做过这种试验。有的人骨质疏松,血液就容易渗入,如有的人骨质密度大,就不容易渗入。”

  梅丽雅刚给他们说完,接着又有人问她:“梅大夫,我只知道喝白酒不能吃鲜蘑菇,还有哪些东西不能同时吃呀?”

  梅丽雅告诉他:“有的食物是相克的,比如生花生不能与黄瓜同时吃,吃了会拉肚子。白酒不能与啤酒同喝,刺激心脏、肝、肾、肠,甚至会造成脑血管破裂。你们男人大多都爱喝洒,喝白酒不但不能吃鲜蘑菇,也不能吃胡萝卜。因为胡萝卜含萝卜素,与洒精一起进入人体,就会在肝脏中产生毒素,损害肝脏功能。还有的东西不能吃过量,过量也伤人。当然这也有个体差异,不是全都能引起病变的。”

  那位问梅丽雅话的人接过她的话说:“这个我知逬,有的东西就是不能多吃。老人们常说,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

  梅丽雅继续说:“事情都不是绝对的,有的东西多吃一点好,但要根据季节的变化。冬吃萝卜夏吃姜,不劳医生开药方。这个说法是有医学根据的。”

  “枣子是个好东西。小时候听我爷爷说,常吃枣,人不老;一日食三枣,郎中不用找;五谷加小枣,胜似灵芝草。”又有一位插话说。

  “那也不是绝对的。有的病人还不能吃枣,这也要依据个人身体状况而定。”梅丽雅告诉他。

  他们正聊着,一位患者来到了医疗站,对梅丽雅说:“梅大夫,我这嗓子像贴有一片树叶似的。你看我声咅嘶哑,说话费劲。这些年来,总是在小麦稍黄的时候开始,立秋以后减轻。”

  梅丽雅给他看了看,说:“你患的是咽喉炎,你回去以后找上大约一斤S干桑木柴,开水一瓶,白砂糖一两。将燃成的火炭放进盆或锅内后,立即把的

  满瓶开水浇到火炭上,并加盖闷气,待水温时,去渣兑糖,一次喝完,每口一剂。不过你这是慢性病,几次是难以见效的,要有耐心坚持,直到完全好了以后为止。”

  从梅丽雅到医疗站工作以后,她们一家的外部生活环境略有改善。梅丽雅在生产队劳动时,繁重的体力劳动使她感到难以承受,特别是农忙季节每天回到家里浑身就像要散架一样。现在在医疗站工作,虽然经常上山采药也累,但比在生产队里劳动轻松了许多。她现在也得到了应有的尊重。她在的大队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就有三千多人,全大队很多成年人都认识她,但她对他们还不完全认识。但不论是认识或者不认识,只要她有事求助,别人都乐意帮她。

  有一次她上山采药回来,见路边一棵树上有个马蜂窝,她叫住迎面走过来的一位小伙子帮忙爬到树上,把那个马蜂窝摘下来。那位年轻人二话没有,脱掉鞋子,很快爬到树上将那马蜂窝摘下来交到她手中,并问道:“梅大夫,你要这马蜂窝有什么用啊?”

  “可以治牙疼。”梅丽雅微笑着告诉他,接着又问他:“你是哪个生产队的?”

  那人很客气地告诉她:“我是第十三生产队的,我姐姐脸上那冻疮就是您给治好的。”

  人苦点、累点、穷点都没有什么,关键是要得到应有的尊重。梅丽雅现在从内心感谢把她调到医疗站的好心人,怛到目前她还不知道是谁提议把她调到这里来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谭慎言一天更比—天懂事,每天早晨和下午放学后,除放牛外,要么帮着姐姐做家务,要么安静做地作业。孩子的外在表现是家庭状况的“晴雨表”,从梅丽雅到医疗站工作以后,谭慎言看到母亲也偶露笑容,与家里人的话也多了起来。

  有一天谭慎言放学回家,看到母亲在伙房做饭,放下书包就兴冲冲地跑到伙房说:“妈,我们班今天发生了一件很好玩的事。”

  看到儿子现在话比原来多了,梅丽雅也很高兴地问:“有什么很好玩的事啊?快给妈说说!”

  谭慎言说:“我们班有位女同学叫黄月坡,老师发作业本时故意叫她黄肚皮。那位同学说:“我不叫黄肚皮,我叫黄月坡。”老师说:“你怎么不叫黄肚皮,你作业本子上不足写着的吗?”全班同学都笑了。”

  梅丽雅说:“那是她写字不认真,你可不能那样写字。”

  谭慎言说:“我才不会那样写字呢,老师还表扬我,说我作业做得好。”梅丽雅用手抚摸着儿子的后脑勺,说:“我们慎言是个听话又懂事的好孩子

  人总是喜欢听好听的,小孩更是如此。听到妈妈的表扬,谭慎言就到灶膛前帮妈妈烧火,他不停地往灶膛里添柴,由于添柴过多,灶膛里直往外冒烟。

  梅丽雅告诉他:“儿子啊,人要实心,火要虚心。你往灶膛里添的柴火太多了,所以就烧不着了。”

  谭慎言不解地问他妈:“我们课本里说“众人拾柴火焰高”,意思不就是说柴越多,火越大吗?为什么在我们家灶里的柴多了还烧不着了呢?”梅丽雅对他说:“烧火既要有柴,还要有氧气。灶膛里柴多了氧气就少了,所以反倒烧不着了。等你上到初中以后,学校会开化学课,到时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谭慎言高兴地说:“妈,我知道了。”

  看到儿子比原来活泼,梅丽雅心里又多了几分安慰。

  谭慎言见谭启维从地里干活回来,把谭启维叫到一边很神秘地说:“爸爸,我今天放学回来发现了一个秘密。”

  谭启维看到儿子那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也装着很神秘的样子悄悄问他:“你发现了一个什么秘密呀?”

  谭慎言告诉他爸爸:“我放学回来的时候,看到有一只斑鸠嘴里叼着一个小虫子,飞到了我们家门前小山上的那棵大樟树里。我跟着那只斑鸠到树底下往上看,那里原来有一个斑鸠窝,那大斑鸠还给两只小斑鸠喂小虫子呢!”

  “那小斑鸠你看清楚了吗,有多大?”谭启维接着问。

  谭慎言用两手的拇指和食指拼成一个小圆圈对他爸爸说:“就这么大,还没有长毛呢。”

  谭启维听完后连忙到左边厢房里拿出一瓶桐油,又找来了一个小瓶子,将桐油倒在小瓶里,对谭慎言说:“你拿上这桐油爬到树上去,将它抹在小斑鸠的身上,特别是两个翅膀上要抹多点。”

  谭慎言不解地问:“这是做什么呀?”

  谭启维告诉他:“小斑鸠身上抹上了桐油后就长不出毛来了,这样它就不会飞,那老斑鸠就会不停地给它喂食。等到小斑鸠长大以后你去把它们抓下来,让你妈给你爷爷炖着吃了,让你爷爷补补身体。”

  谭慎言拿到小油瓶后,一人悄悄走到树底下,他很机灵地看了看四周没有人,就像猴子一样爬到树上,按照爸爸教给他的办法,将桐油抹到了两只小斑鸠身上。

  当地老百姓有个说法是“鸠四两,鸽半斤”,就是说斑鸠只能长到四两重,但这两只斑鸠因为成天在窝里等待老斑鸠不停地给它们喂食,又不运动,长到了近半斤重。

  时间一晃又过去了一个多月,谭启维知道,即使老斑鸠再喂,那两只小斑鸠也不会再长大了。这天,谭启维把谭慎言叫到跟前,悄悄对他说:“你爬到树上去,看那斑鸠长多大了。”

  谭慎言爬到树上,将两只肉乎乎的小斑鸠端在手把玩了一会儿后,从树上爬下来跑到谭启维面前说:“斑鸠长得很大了。”

  谭启维对他说:“你去把它们捉下来。”

  谭慎言听到爸爸这么说,转身又往那棵樟树的方向跑过去,将两只小斑鸠捉了下来。

  谭启维见那两只小斑鸠浑身通红,胖乎乎的像两个肉疙瘩。

  斑鸠的营养价值很高,在当地也有“一鸠胜三鸡”之说。斑鸠不仅味道鲜美,而且有较高的药用价值,可以治头晕。

  当地有个传统,凡是鸽子、斑鸠这类飞禽,是不能用刀宰杀的。谭启维将家里一个长时间不用的沙罐洗净装满水后,将两只小斑鸠用水溺死。

  梅丽雅悄悄对谭晓薇和谭慎言说:“晓薇、慎言,这斑鸠是给你们爷爷治病的,爷爷就是让你们吃,你们也不要吃。”

  两个孩子很听话,都说:“知道了。”

  当梅丽雅将一大钵子斑鸠汤端到公公面前时,谭元亨怎么也不愿意一个人吃,后来一家人只好享受了这顿难得的野味佳肴。

  为了方便附近的农民看病,梅丽雅在给患者治疗的过程中,有意向来求医者普及医疗常识及常用中草药的识别方法。为r节约开支,能炮制的中药就自己炮制。

  人心都是钔通的。附近村民们看到梅丽雅这样辛苦,有的在田间地头采集车前子、益母草、马鞭草,或是利用空闲时间或是利用看病之机带来。十月份橘子成熟时,他们都主动地将橘皮带到医疗站来,梅舶雅加紧炮制成陈皮。因为半夏这种药材供销社也收购,有的农民在小麦收割完后在麦地里挖到半夏,晒干后送到医疗站来,梅丽雅都是按照供销社的收购价格计账,待来口看病时再结账。她这种方法既方便r农民看病,也调动了大家支持农村合作医疗的积极性。

  梅丽雅毕竟是科班出身,来找她看病的人已经不限于本大队了,有的患者还来自于别的公社、大队,很多患者经她治愈后还给她送来了锦旗。

  这天,梅丽雅正在给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看病,只见那小孩双侧腮腺肿大而硬,以耳垂为中心,局部皮肤发亮。她用手轻轻一按,小孩就喊痛。恰巧这时听到有人在大声喊:“梅大夫快救人啊!梅大夫快救人啊!”梅丽雅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年轻人以运动场上赛跑一样的速度往医疗站的方向跑来。

  他见到梅丽雅后喘着粗气说:“梅大夫快去救人,我是旁边那个村子的,离这里很近。我们村婆媳两人吵架,那媳妇上吊了。”

  梅丽雅连忙进屋对小孩的家长说:“你们在这里等我,旁边村子出了人命。”边说边拿起药箱就往外跑。到了那家以后,只见那位上吊的妇女已经被放下,婆婆在旁边号啕大哭。

  梅丽雅示意旁边的人把那位婆婆带走。她蹲下来用手摸上吊者的鼻孔已经没有了出气,摸她的胸口还是热乎乎的。梅丽雅连忙指挥一人用脚蹬住死者两肩,用手揪住其头发把头向上拉,使死者脖颈平直通顺,她自己边做人工呼吸边轻轻地揉抹其喉咙,又叫了旁边的一个人帮忙,用手指挥着一个人有节奏地用手压胸部,另外几个人活动其胳膊和腿脚,使其屈伸。这样过了一顿饭的工夫,那位上吊者已经有了微微的出气,过了一阵,慢慢地恢复了呼吸。等她睁开眼后,梅丽雅吩咐家里人连忙煮稀粥,用米汤喂给她吃,滋润喉咙。

  幸亏家里人发现得及时,很快将她放了下来,虽然没有了出气,但医学上称之为“假死”。这种情况也是时有发生的,有的老人去世后,家里人已经在准备办后事,结果又苏醒过来。

  那位上吊的媳妇苏醒过来后,她的婆婆跪在梅丽雅面前说:“大夫呀,今天要不是你,就要出人命呀!我去偿命是应该的,可她娘家那兄弟五六个哪能放过我们这一家人呀?我这破屋也保不住呀……”

  梅丽雅抉起那婆婆时,想到医疗站还有人在等她,对这家人安顿了几句后,拿起药箱就快步往医疗站方向走去,又抓紧给那位患腮腺肿大的男孩治疗。

  梅丽雅在县医院工作时,她的桌子上经常放着不同的医书,只要没有人来找她看病,她就坐在那里看书。今天这种急救的方法,是她多年前在宋慈的微:冤集录》里看到的一个案例,没有想到多年后还真的派上了用场。

  梅丽雅走后,在场的一位群众说:“今天如果不是梅大夫,这人活不过来。”有的说:“我只听说有起死回生之术,今天真算亲眼见了。这么好的医术放到我们这里太可惜了,她应该到大医院去。”

  这时有人接过前者的话说:“她本来就是县医院的大夫,是因为她男人被打成右派受牵连下放到我们这里的。”

  一天中午,那位曾经给她送花生的胆囊炎患者又来到了医疗站,因为没有病人,梅丽雅又问到他的病情。他回答说:“用了你那个偏方后好多了。”梅丽雅又问到他带来看病的那位老太太的现状。

  那位胆囊炎患者告诉她:“她现在也比原来好多了,人老了,想全好是不可能的。”

  这时,医疗站只有他们两人,那位胆囊炎患者卖关子地问梅丽雅:“梅大夫,你知进你是怎么调到医疗站来的吗?”

  梅丽雅说:“我不知道。我也感到奇怪,怎么能调我到医疗站来。师傅,我还不知道您的尊姓大名呢,我总是这样敞口给你说话,很不礼貌。”那位胆襄炎患者说:“我一个土里刨食的庄稼人,是什么师傅呀。我姓韩,叫长贵。你以后叫我老韩就行了。”

  梅丽雅对韩长贵说:“一回生,两回熟。我们都是熟人了,那我以后就叫你老韩吧。老韩,看来你是知道我是怎么调到医疗站来的,你能告诉我吗?”

  韩长贵说:“你给看病的那位老太太,是我们公社副社长的母亲。他们家跟我们家是亲戚,你到医疗站来工作,是那位副社长提出来的。”

  梅丽雅听到这里感激地说:“那我真要感谢那位副社长,还要感谢你,没有你把那位副社长的母亲带来看病,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

  韩长贵说:“你谁也不要感谢,大家反倒还要感谢你。从你到医疗站以后,给多少人看好了病。要说我老韩这一辈子做了点好事的话,就是为大家做了这点好事。我们全大队的人,还有这附近的人现在看病多方便呀。我们到镇医院去看病贵不说,先要挂号,挂号以后,我们还不知道找哪位大夫看,麻烦得很。大家现在到你这里来看病多方便,你说话和气,态度又好,你的医疗水平我看比那镇医院的大夫都强。”

  梅丽雅连忙制止韩长贵说:“老韩,你太过奖了,你以后可不要这么说,我受不起。”

  韩长贵对梅丽雅诉说自己近期的病情,说自己最近经常感到头晕。

  梅丽雅给他量完血压后对他说:“老韩,你血压有些高,你平时在饮食上口味是不是很重?”

  韩长贵听后敬佩地说:“这真叫你说对了,我平时就喜欢吃咸的东西,吃淡了总感到嘴里没有味。”

  梅丽雅对他说:“到了你这个年龄,身体的各项机能在逐步衰退,平时在饮食上更要注意呢!”

  梅丽雅因为对韩长贵心存感激,所以对他更加热情和耐心。她举例继续说:“我们每到腊月腌腊肉的时候为什么要往肉上抹盐呢?那是要它尽快脱水。人吃盐多的食物,为什么会出现口渴的现象呢?那是因为体内组织分子脱水,你的血压高与你平时的口味重有很大的关系。”

  韩长贵问梅丽雅:“梅大夫,这高血压能治好吗?”

  梅丽雅对他说:“要想完全治好是不可能的,我给你开些降压的药,你平时注意按时服药,在饮食上注意一点,还是可以控制的。”

  梅丽雅给他开好药后,一直把他送到门外。此时此刻,她只有以这种方式表达对韩长贵的感谢。

  那时农村集体经济不发达,梅丽雅在医疗站上班,但工分还是在本生产队记,虽然不存在支付工资的问题,但每年生产大队补充到医疗站的费用也少得可怜,日常开支只靠“自收自支”的方式来维持。她虽然不懂财务,但对每笔进出的流水账都记得很详细,以备大队干部派人来查账。

  梅丽雅给人看病的名气越来越大,甚至三更半夜也经常有人到家里来找她看病。她认为作为医生救死抉伤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只要有人来请她出诊,她都二话不说,跟人就走。有一天晚上,天下着大雨,邻村有一个人来到她家,请她去为家人看病。

  在看完病回家的路上,由于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再加上下雨路滑,她从近两米高的梯田埂上滑倒到水田里。好在水田泥软,人虽然没有跌伤,但浑身上下都是泥,一只雨鞋也不见了,还是那位送她的人到水田里像摸鱼一样找着的。

  在医疗站工作后,类似的事很多。人虽吃苦受累,但她与这里的人们建立起了很深厚的感情。那个送她的人对她说:“梅大夫,真的对不起,不但让您受了累,还让您吃了苦。我真的想不通,您怎么是“坏分子”?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坏分子”!”

  梅丽雅对别人同情她的话,甚至为她打抱不平的话,从不作任何应答,那人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才返回。

  梅丽雅叮嘱他:“你一人回去小心点,路太滑了。”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伴随着岁月的流逝,谭晓薇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或许是南方山清水秀,或许是父母的基因遗传,她身材颀长,体态婀娜,皮肤白皙,瓜子脸,微微颦蹙之间起两个极小的眉峰。特别是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似乎会说话。她一笑,脸上就现出两个像他爸爸一样好看的小酒窝,性格也很温柔。她的年龄在当时的农村早已经该谈婚论嫁了,就因为出身地主家庭,父亲是右派,母亲是坏分子,到现在还待字闺中。

  谭晓薇虽然对找对象没有过高的要求,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年轻人找对象也受到了革命思想的洗礼,也要根红苗正,长相丑一点都没有关系。

  “黑五类”的男孩除了在同类亲戚中采取换亲的方法外,根本找不上对象。有的成分高的家庭如果没有女孩,儿子过了而立之年还是单身的不在少数。

  有的“黑五类”子弟眼看大半生已过,迫于无奈,只有找那死了男人或者是离了婚的寡妇,就是那死了男人的寡妇找了这类人也未必高兴,她们也是迫于无奈,需要这类身强力壮的劳动力来抚养她的一大群孩子。

  在那年月,“黑五类”家的女孩子就是长得再漂亮、再能干也只能是等

  待“降价处理”,这种情况在当时的农村比较普遍。

  后来有个好心人给谭晓薇介绍了大队长的儿子。大队长官阶虽然不高,但掌握着全大队的专政大权,他儿子因自身条件太差,三十岁了还没有娶上媳妇。人长得丑不说,小时候还患过小儿麻痹,长着一双“一线天”的斜眼,鸵背,身材矬胖,是个名副其实的“十不全”,有人背地里给他编了顺口溜:

  站着两腿不齐,

  坐下孬肉一堆。

  前看好像瞌睡,

  后看老大背米。

  望人目标不对,

  说话口流延水。

  那介绍人向谭晓薇母亲征求意见时,梅丽雅说:“你先去问问晓薇吧,看她本人是什么意见。我知道你也是好心,但介绍这么个人,我这当娘的真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位介绍人对这个事这样热心,有两个目的,一个是想通过介绍这粧姻亲,讨好大队长,将来家里有什么事好有求于人。另一个也是想通过联姻这种方式,帮帮梅丽雅这一家人。这位介绍人认为,如果这桩婚姻介绍成了,她是做了一件快刀切豆腐,两边都光的好事。

  当介绍入找到谭晓薇,给她介绍这人的大致情况时,谭晓薇说:“这个人我见过,他叫程生龙对吧?您怎么想起把我介绍给他?是不是因为我们家祖上是地主,我父亲是右派?地主怎么啦?右派又怎么啦?难道我的命就这样苦,只能嫁给那个“十不全”?再说他年龄好像比我要大好多吧?”

  那介绍人对谭晓薇说:“姑娘,你呛我几句我一点都不会怪你。一家有女百家求。如果你家出身好,以你的个人条件,想给你说媒的人应该会踏破你们家的门槛。孩子呀,你是人强命不强,你要认命。跟你年龄差不為多,甚至有的年龄比你还小的都有小孩了,你总不能当一辈子的老姑娘吧。S我这也是好心……”

  谭晓薇还没有等那位介绍人把话说完就往家里跑,她回到家里关上房门就哭。

  梅丽雅知道谭晓薇是在为介绍人给她介绍婆家的事哭。她走进厢房后劝道:“那位介绍人也给我说过对方的情况。闺女,媒人也是好心,谁叫你命苦,出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她来说的时候我也没有同意。你要恨,就恨父母,恨这个家庭。”

  邻居郑奶奶是一位善良厚道的老人,听到谭晓薇在家里哭,也来劝她:“闺女,嫁汉嫁汉穿衣吃饭,那大队长的儿子不论哪方面确实是配不上你。你要是出生在贫下中农的家庭,不要说是他那种“十不全”,就是条件差一点的我都不满意。但你们家就是这种情况,有什么办法呢?女孩家,菜籽命。听奶奶的话,认命吧。我还要给你说句悄悄话,你们家这些年来那是人过的日子吗?别人有事没事都可以欺负你们家,什么事都往这地主、右派上扯。你看你爷爷,都快七十岁的人了,像下厕所窖池去“起窖沙”这种苦活、脏活都要他去干。人下到那厕所窖池里,不说干活累,就那臭气都可以把人熏死。每年全生产队的早秧田都是固定要他去犁、耙、耖,早春三月赤脚到冷水田里去干活多冷呀。还有你的父亲,去年冬天全村开社员大会,你父亲可能是去上厕所,出门时没有把大门带严,外面的冷风吹进了屋内,有人就当面骂你父亲“你就像过城门一样,怕把你右派的尾巴夹住了啊”!大门没有带严,这与右派又有什么关系啊?这些都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们家成分不好,别人好欺负。”

  谭晓薇说:“郑奶奶,你说我爸的这件事我知道,当时我也在场。可是郑奶奶,让我嫁给这么个人,我看到他都不舒服,怎么能跟这样的人过上一辈子呀!郑奶奶,我宁愿这一辈子都不嫁!”

  郑奶奶劝她:“姑娘,古人说得好,得罪厨子,没得好汤。如果媒人没有提这亲事还好说,现在媒人已经提到这事了,你要是不同意,我想你们家往后的日子就更难了。你没看到这年头这也斗,那也斗,天天斗!连有的贫下中农都挨了斗,何况你们家?你要是嫁过去,你们家的□子可能要好过一点。奶奶这是好心劝你,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

  这晚,谭晓薇躺在床上翻来翻去怎么也睡不着,回到农村后的生活境况一幕又一幕地像放电影一样不断在她眼前浮现,她一直在琢磨郑奶奶说的话。如果她要是不同意嫁过去,她们这一家人往后的日子可能更会雪上加霜,说不定还要把她妈从医疗站撵回来。还有她弟弟,他现在年纪还小,长大以后还要过着现在这种受人歧视的日子。经过反复考虑,左右权衡之后,她觉得郑奶奶一生忠厚善良,她虽然是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村老太太,但说的话却很有道理。她要是嫁过去了,打狗还要看主人,以后有了大队长这把“伞”护着,别人也不会明目张胆地欺负她们家了。

  第二天一早,谭晓薇强作笑容对她妈说:“妈,我昨晚想了一夜,现在想通了,我愿意嫁给大队长的儿子。”

  梅丽雅惊讶地瞪着眼睛看着谭晓薇说:“闺女,你疯了吧,你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

  谭晓薇说:“妈,我没有作践自己,我觉得郑奶奶说的话有道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嫁到他们家起码不会再用几个鸡蛋去换油、盐钱。我没有嫁一个好男人,但嫁给了一个好人家。俗话说,甘蔗没有两头甜。人这一辈子没有事事称心如意的。他人虽长得丑,但会珍惜我。正因为他儿子是个“十不全”,他们全家也不会看轻我。”

  梅丽雅说:“你说的不是心里话。闺女,他们家官再大,就是有金山、银山,咱们也不嫁给那种人。”

  谭晓薇说:“妈,你就别再说了,我去跟媒人说我同意。他们家如果来提亲,我今年就嫁。”

  为了这一家人的生存,谭晓薇在被迫无奈的情况下,只好违心地嫁给那大队长“十不全”的儿子。

  人们常说:“秀才落榜笑是哭,大姑娘出嫁哭就是笑。”但这话也不尽然,出嫁那一天谭晓薇是失声痛哭,是真哭!她这哭声是在向人们诉说她们这一家命运的不幸,她这哭声是祈求苍天能开开眼。

  谭晓薇出嫁的这一天,天也是阴沉沉的,天空聚集着滚滚的黑云,地面上没有一丝儿风。

  谭启维自谭晓薇走出家门时没有流一滴眼泪,但他心里在滴血。他觉得女儿所遭遇这一切的不幸,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谭晓薇走出家门以后,谭慎言突然发了疯似的,以最快的速度从家里去追赶谭晓薇,他紧紧拉着姐姐的手哭求道:“姐姐,你不要走!姐姐,你不要走!”

  谭晓薇用手抚摸着弟弟的脸说:“弟弟,你还小,有的事你还不懂。姐姐走了以后,你要听爷爷、爸爸、妈妈的话,好好读书,做个有用的人。”

  谭慎言此时只能泪流满面地对姐姐点头,所有参加送亲的人看到这种场面,都流下了同情的泪水。

  事实印证了郑奶奶说的话,谭启维一家从谭晓薇嫁到大队长家里以后,情况稍有改观。自从谭启维与大队长结成姻亲以后,批斗会虽然也要参加,但对谭启维和他的父亲倒是客气了很多——只是站在“牛鬼蛇神”的后面,再没有对他们父子俩进行捆绑。专政队员心里很清楚,如果再对大队长的亲家大打出手,对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好处。

  谭启维虽然少受了些皮肉之苦,但心里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他心里比别人更明白,这一切都是牺牲了女儿一生的幸福换来的。

  谭晓薇嫁给大队长的儿子以后,对她的这个“丈夫”根本谈不上爱,恨也恨不起来。这程生龙也知道谭晓薇是插在自己这“牛粪”上的一朵“鲜花”,正因为自己长相丑陋,对谭晓薇更是百依百顺。如果他父母不在场,他向谭晓薇提出什么要求时,只要谭晓薇不同意,用眼直瞪瞪地看着他,他是大气也不敢出。

  公公、婆婆也知道儿子暗地里受气,但是他们小两口从来不吵不闹,也找不到训斥儿媳妇的理由。

  谭晓薇嫁到程家三年了,肚皮还不见隆起,没有任何动静,这让谭晓薇的公婆很是着急。程生龙虽然是一个“十不全”,但大队长程维国生有三个子女,却只有程生龙这个宝贝儿子。农村人传宗接代的思想很严重,他们家还得靠这个唯一的宝贝儿子来续香火。

  农村妇女爱嚼舌根,谭晓薇结婚三年没有怀上小孩,成了本村妇女在一起下地干活时谈论的话题。有的人猜测谭晓薇根本就不与程生龙过夫妻性生活,到现在还是一个处女;有的说程生龙本人就有病,没有生育能力;还有的说,谭晓薇的母亲是医生,是她教谭晓薇只在安全期才与那丑女婿同房,原因是怕他女婿那不良的基因遗传给了下一代,与其这样倒不如不要。情况究竟是怎样,只有他们两口子最清楚,别人都只是一种猜测。

  不知是程维国祖上没有积德,还是程生龙的命苦。又过了一年,也就是谭晓薇嫁到程家的第四年,程生龙发现自己的身体不舒服。刚发病时,突然出现酱色尿、浑身乏力、头晕、面色苍白、心悸、气急、耳鸣、眼发黑等症状。病发作严重时还出现四肢酸痛、发热、恶心呕吐、食欲减退等症状。尤其是到了晚上,口唇色淡,皮肤常带暗褐色。

  这天,谭晓薇带着程生龙到大队医疗站来找母亲看病。梅丽雅用听诊器听,没有发现明显的症状,给他号脉,病症的特征也不是很明显。她对这丑女婿说:“我们这里医疗条件太差,除了听诊器和号脉外,再也没有别的检查方法。你回去跟你父亲说,这病不能忽视,要到大医院去检査。”

  晚上梅丽雅回到家里,把程生龙去医疗站看病的事跟谭启维说了。

  谭启维说:“既然这样,你就不要给他看了——如果发生什么意外,他们家说你是有意耽误他的病情,你叫他到大医院去看。”

  梅丽雅说:“我给他是这样说的。这样吧,明天我们到他们家去一趟,把我们自己的责任尽到。”

  第二天,谭启维夫妻俩专程到程维国家去了一次,这是谭晓薇嫁到程家四年以来,夫妻俩到他们家为数不多的几次。他们很知道自重,没有十分特殊的事,根本不踏进程家的大门。

  程维国不在家,梅丽雅见到程生龙母亲以后,向亲家母说了程生龙的病况,并建议他们最好直接去省城医院检査。

  程维国在家里稍作准备以后,就带着他那宝贝儿子直接去了省城医院。为了节省费用,没有让谭晓薇一同前往。

  经住院检查,程生龙得的是一种叫“阵发性夜间血红蛋白尿”的病。这种病是由于红细胞的后天获得性缺陷,对激活补体异常敏感的一种血管内慢性溶血疾病,临床上表现与睡眠有关,间歇发作的血红蛋白尿为特征,也就是在夜间将血液伴随着尿液排出,还可伴有全血细胞减少或反复血栓形成的情况。这种病发病的概率很低,有的大医院的内科医生从医多年听都没有听说过。据说,得这种病的人当时在全国都不多,活过十年以上的全国也不到二十例。据给程生龙治病的主治医生说:“得了这种病除了定期输血,再也没有好的治疗办法。”

  住了一段时间院以后,他们身上带的钱也基本花完,只好回家静养。回来后,正常的造血细胞增生功能继续下降。不到一年,程生龙就命归黄泉。

  这可害苦了谭晓薇。说她是个姑娘没有辫子,说她是个婆娘没有汉子。每天白天下地干活话也很少,晚上吃完晚饭帮着婆婆收拾完家务,一人在昏暗的油灯下,送走一个又一个漫长的日月星辰。

  谭慎言从姐姐出嫁以后,比原来更懂事了。清晨他就去放牛,中午放学后就抓紧做完老师布置的作业,因为下午放学后他还得去放牛。

  牛在湖滩边或者在山脚下吃着嫩嫩的草尖,清脆有力地嚼着。谭慎言或坐或躺在草地上看书。实在没有借到书,他就随身带着〈渐华词典》。随着知识的增多,谭慎言懂得了词典比字典的知识覆盖面更广,是人生的终身老师,一辈子也学不透。

  选择青草好的地方放牛,是爷爷教的。如果没有刮风下雨,每天下午去放牛时还是要唤上他家养的狗,带上他养的八哥。这条狗很通人性,任何时候,只要谭慎言一呼唤,都会径直跑到谭慎言的面前来摇头摆尾。

  谭慎言的童年色彩尽管如一抹灰色的画板,但男孩的天性还是喜欢寻找快乐。他有时去放牛,坐在牛背上吹着横笛或者吹着埙。

  有一次谭慎言放牛回来,在家门前小山的草丛中发现了一只小鸟。这是一只急于出窝的小鸟,因还比较稚嫩,看到谭慎言后,试着飞了几步,最终没有飞起来,被谭慎言捉住了。谭慎言抓在手上一看,是一只小山雀。羽翼虽然没有丰满,但十分可爱。谭慎言心灵手巧,他把小山雀捉回家后,连忙用一根线拴住小鸟的脚,随即到竹林里砍来一根竹子,编成了一个小鸟笼,挂在房前的橘子树上。

  女人天生就心软。梅丽雅看到小鸟在笼中失去了自由,对谭慎言说:“慎言,凡是有生命的东西都需要自由,你看这小鸟关在笼中多可怜。你想想,要是把你长期关在房子里,不让你出去,你难受不?我看你还是把它放了吧。”

  谭慎言说:“妈妈,它现在飞都飞不起来,要是现在把它放出去,可能也要饿死。关在笼子里我每天还可以抓虫子来喂它,等它长大了、能飞了,我再将它放飞了,好吗?”

  梅丽雅觉得谭慎言说得有道理,没有再坚持就进屋里去了。

  不一会儿,有一只母山雀可能是听到了鸟笼里小鸟的叫声,就飞了过来,在鸟笼子的上空盘旋,啾啾叫个不停,好像是在与小鸟交谈,也好像是在对小鸟进行安慰。笼中的小鸟显得十分的焦躁不安,扑腾着翅膀,在笼子里跳来跳去。特别是母山雀离去时,更是不停地扇动翅膀,想冲出这牢笼。不一会儿母山雀又飞回来了,嘴里还衔着一只小虫,这母山雀很警惕地抓住了鸟笼,以最快的速度将小虫喂给了小山雀,然后立刻飞了起来。以后每天母山雀都要来给小山雀喂食,小山雀也慢慢地适应了这样的生活。

  从有了母山雀喂食以后,谭慎言不用给小山雀抓小虫了,他每天早晨把鸟笼从屋里提出来挂在橘子树上,晚上再提回家。周而复始,小山雀也一天一天地在长大。这一有趣的情况被生产队长的儿子谭建安知道了,他趁谭慎言家中无人时,直接将鸟笼拿走,明目张胆地挂在自家门前的枣树上。

  谭慎言发现后很不高兴,要去拿回鸟笼。谭启维劝说也不管用,后来梅丽雅劝说谭慎言:“儿子,我知道你很喜欢这只小鸟,不要与他计较。咱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你是个很乖的孩子,你就当是妈妈送给他的行吗?不要让你爸爸生气好吗?”

  谭慎言用手臂擦着眼泪点了点头。

  梅丽雅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谭慎言的后脑勺,用一种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语调说:“你真是我的好儿子。”

  谭建安将小山雀抢夺去以后,也许是因为换了地方,也许是母山雀对他这种横行霸道的行为也表示抗议,就不再来给小山雀喂食了。那小山雀可能也对母山雀每天给它喂食产生了依赖,生产队长儿子将抓来的小虫放在笼子里,小山雀也不吃,于是他就气急败坏地将小山雀从笼子里抓出来活活摔死。

  谭建安因为他父亲是生产队长,自我感觉高人一等,是村子里的“高干子弟”,不但在村子玩伴当中横行霸道,就连老人也不尊重,经常搞一些恶作剧。村子里的人私下里评价他只有一句话:“这个五爪猪皮赖脸,真是头顶上长疮,脚板里流脓,坏透了。他读书不行,一般小孩想都想不到的坏事,他能做到!”

  在那以粮为纲的年代,粮食反倒很紧缺。生产队的粮食仓库派了一个无妻无室、无儿无女的老汉每天夜间看守仓库,防止粮食被盗。

  谭建安喜欢搞恶作剧。有一次他抓了一只大青蛙放到看仓库老汉的夜壶里,这夜壶肚大口小青蛙放在里面根本跳不出来。晚上看仓库的老汉起夜,夜壶里的青蛙可能是受到热尿的刺激拼命往上跳。青蛙的弹跳力是很强的,青蛙往外跳时刚好碰到了老汉的龟头上。老汉受到这突然的惊吓,在惊慌失措的情况下,将夜壶失手掉到地上摔破,尿水洒了一地。接着他发疯似的跑到屋外大喊:“有鬼呀,鬼!”

  谭建安还做了很多这样的恶作剧。村里一位盲人老太太是他经常逗乐的对象。农村人大多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一般下地干活都是将家里的大门关上即可,这位盲人老太太家里更是赤贫如洗,再加上老人眼睛看不见,出门基本都不上锁。有一次,谭建安在稻田里捉到一条大黄鳝。谭建安见老太太不在家,便将那条大黄鳝放到她家的锅里。盲人老太太回家揭开锅盖准备洗锅做饭时,摸索到锅里的黄鳝以为是一条大蛇,吓得老太太跌倒在地。

  谭建安要是放屁,常将手捂在自己的屁股上,待屁放出来后,他再将手捂到别人的嘴上。如果看到男人站在那里小便,他就悄悄走到那人背后,用手抓住正在小便的人的“老二”大喊:“我抓到你了!”

  他就是这样在使坏中取乐。

  谭建安做坏事时,他奶奶教训他,他也是张口就骂:“你这个老不死的,关你什么屁事!”

  人们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间未到;时间一到,一定会报。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以后,谭建安的父亲不当生产队长了,他就失去了保护伞。再加上他父亲当生产队长时好吃懒做惯了,干庄稼活也不在行,小家庭的日子过得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后谭建安因犯盗窃罪,被司法机关判刑,妻子对他完全绝望,与他离婚。当然,这是好多年以后的事了。

  谭建安只上到小学四年级就说什么也不去上学了,让他上学好像是拿刀子要杀他。谭慎言小学毕业后,升初中时就遇到了麻烦。那时候上初中不是看学习成缋,而是要所谓的贫下中农推荐。说是贫下中农推荐,其实是生产队长一人说了算。虽然谭慎言的学习成绩很好,老师和同学对他的评价都不错,家庭出身问题却成了他继续上学的“拦路虎”。

  从“发配”回到老家后,谭启维从没有因为任何事去乞求过别人,但在谭慎言上学的问题上,他还是厚着脸皮去了生产队长家。生产队长给他的回答是:“贫下中农的子弟有的上到小学没毕业都不上了,他一个右派的子弟读那么多书又有什么用,还想当县长啊!你上了大学又怎么样,还不是回来种地,再说你不上那大学还成不了右派!”

  谭启维说:“他年纪这么小,回来也干不了什么,求您还是推荐他去上学吧。”

  生产队长听到这里有些不高兴,呵斥道:“你不要说了,你也不掂量一下自己的身份,有的贫下中农的子弟都不能上初中,一个右派的儿子还想继续读书!”

  谭启维听到这里知道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就悄悄地离开了生产队长的家。回到家里他将这一情况告诉了梅丽雅。梅丽雅对谭启维说:“你不要再去找人了,我去找找文昭叔,好歹是他的叔叔,他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他们夫妻俩为了孩子的教育问题可以辱身降志、屈身求人,谭晓薇的辍学,是他们两口子终身无法弥补的遗憾。

  听谭启维说完,梅丽雅立马到生产队长的叔叔谭文昭家说明了来意。这谭文昭是个爽快的人,听完梅丽雅的诉求后,当即去了他侄子家。

  农村人大多没有什么文化,如俗话说的那样,扛着竹竿进巷道,直来直去。他到谭良模家后,见面就问:“谭启维的儿子你不推荐他上学,这么小的年纪,你要他回来能干什么?”

  生产队长连忙接过话茬说:“叔叔,他到你家去告我了?”

  谭文昭说:“他一个右派还敢告你,是梅丽雅到我家,让我来向你求情。小孩子要读书有什么错?你白活了几十年,跟这么小的孩子较什么劲?!”

  生产队长对他叔叔说出了心里话:“一个右派的儿子能认识自己的名字就可以了,文化高了捏不住。”其实他是看到一个右派的儿子比他的儿子强,心生妒忌。

  谭文昭听到这里更加气愤地说:“我虽然没有读多少书,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但做人的道理我还懂。慎言那孩子挺好的,读书也读得好。我年轻时也听老人说过,宁笑白须公,莫欺少年穷。终须有日龙穿凤,勿信一世裤穿窿。这句话的意思你知道不?你可以欺负谭元亨,你也可以压制谭启维,但你不能在慎言这孩子读书的事上使坏,后生将来的发展你是估计不准的。人没有长后眼,但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谭良模接过他叔叔的话说:“就是我推荐了,大队里也不一定同意呀。”谭文昭堵住他的话说:“大队里不同意那是大队的事,他也怪不得你。我给你说啊,你要是还把我当叔叔,你就让这孩子去上学。你要是把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就算我没说。侄儿啊,我是看在我与你父亲是同胞兄弟的份上,今天我就给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吧。你看你当了个烂怂生产队长,把村子里的人都快得罪完了。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冤仇宜解不宜结。可你倒好,本来与你没有仇,你偏要结仇!你这生产队长能当一辈子呀?当官是一时的,做人是一世的。再说一个生产队长是多大的个官呀,你做事也要为你的后代想想吧!”

  说完谭文昭就气呼呼地走出了他侄儿的家门,又到了谭启维的家。见到谭元亨后,他知道谭元亨平时话就不多,相互问候了一句后就对谭启维说:“我去找他了,他要是胆敢不让慎言上学,你看我跟他有完没完!”

  梅丽雅见谭文昭还在生气,对他说:“文昭叔,实在不行就算了,不要为了这事伤了你们叔侄之间的和气。”

  谭文昭说:“慎言这孩子懂事又聪明,比他家的儿子强多了。我虽没上过几天学,但做人的道理我懂。这么小的孩子你让他回来干什么?人,三十年河东,三十河西。这孩子将来会有出息的,只要他愿意上学,苦点累点没什么,你们就让他上。”

  生产队长谭良模不让谭慎言去上学,在村子里也引起了公愤。农民虽然大多都没有什么文化,但他们都很质朴,心地善良,都认为谭良模把自己的权力用过了头,这件事做得太损,与这么小的孩子较劲确实不应该。

  谭良模在他叔叔走后,也想了很多。特别是那几句刺耳的话,对他有所触动。还有几位老太太在一起聊天议论他不该不推荐谭慎言上学的话,可能也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最终,他被迫同意向大队推荐谭慎言上初中。

  转眼到了开学的时候,谭启维对儿子说:“慎言,你这学上得不容易,要不是你文昭爷爷帮你说话,你这学是上不成的。我给你只说两点,一是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上学机会,早起多长一知,晚睡多增一闻。学习要更加刻苦,用功读书。二是将来你如果有出息了,要懂得知恩图报,千万不要忘记了像文昭爷爷这样帮助过你的人。”

  谭慎言回答:“爸爸,您说的话我记住了,我会给你们争气的。”

  谭慎言上初中以后学习更加努力,有的同学学习跟不上,尤其是上数学课,都表现出厌学的情绪。谭慎言在数学上也表现出了过人的天资。

  为了多给家里挣工分,谭慎言忙前忙后。一年四季,每天早晨天还没有亮就挎着粪筐在村子周围拾粪。特别是寒风刺骨的冬天,谭慎言头上戴着破棉帽行走在村子四周的原野上,等到天亮时,他已经从外面拾粪回来了,然后再去放牛。他就像是一个上满了发条的小闹钟,一刻不停地走动着。

  梅丽雅毕竟是母亲,看到谭慎言稚嫩的肩膀帮着大人扛着家庭的生活重担,很是心疼。

  谭启维倒不这样认为,他说:“我们心疼他,只能埋藏在心里,不能流露出来。古人总结出的穷养儿子富养女是有道理的。儿子穷养,长大才知道奋斗;女儿富养,长大才不会被不怀好意的人所利诱。男孩子小时候受点磨难没有坏处,要让他将来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受点磨难不是坏事。从古到今,我还没有见过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的男孩子长大以后有出息的。”

  “冬天,我看他天没亮就起床挎着粪筐去拾粪时,你知道我多心疼?像我们这样家庭的孩子,从小更要让他受点磨难。凡是有出息的人,大多都是因为他们经受了种种磨难后,才懂得为了生存去努力,为了有所作为去奋斗的。”他接着又对梅丽雅说。

  梅丽雅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她用话顶撞谭启维:“我不听你说的这些大道理!我只是心疼我这一对儿女——别的孩子能享受到的欢乐,他们享受不到;别人孩子没有受的罪,他们都经受了。他们是不是前世作了孽,今世投胎到我们家遭罪……”她还想继续说,但欲言又止,用一种茫然的眼神看着谭启维。

  农村人评价一个孩子的好坏,一般只用听话、勤快四个字。谭慎言比起村子里听话、勤快的孩子来,还有一点是多数同龄孩子所不及的,他还很善良。他家旁边住着一位年近七旬、无儿无女的小脚“五保户”,每天都提着小木桶到水井里去提水。

  这天谭慎言正好也到井边挑水,看到老人从水井里往上提水时艰难费劲的样子,他就对老人说:“余奶奶,您以后不要自己到井边来提水了,我给您顺便挑一担就是了

  他把水倒进老人的水缸后,又对这位老人说:“余奶奶,您这么大年纪了,要是掉到井里怎么办?我家与您家住的又不远,每次我挑水时顺便给您挑上一担就够您用一两天了。”从此,谭慎言坚持给余奶奶担了两年的水,直到这位老人去世。

  在全年级,谭慎言各门功课都是名列前茅。学习上没有偏废的情况,在写作上秉承了谭启维的天赋,所写的作文经常被语文老师当作范文在班里朗读。虽然他只是个初中生,但他写的作文立意巧妙,文从字顺,语句也组织得很精炼。

  上初中二年级时,他写的一篇勤催春早的文章在谭启维的指导下寄给了省报,很快被省报刊登出来。邮递员把稿费汇款单送到学校后,成了学校的一大新闻。老师们都说:“在我们这个山村学校,能有同学在省报发表作品,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有的老师还建议校长要在全校进行表扬,以激励所有同学都像谭慎言那样好学上进。

  在这个问题上,学校领导和老师中出现了分歧,有的主张要大力表扬,

  有的则认为不宜过于张扬,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他的家庭出身不好。他们怕大力宣扬一个右派的子弟可能引发政治问题。但有一点,全体老师和学校领导的看法是一致的,都认为谭慎言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时间老人永远不会停下它前进的脚步。不知不觉中,三年的初中学习已快结束。当时的提法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意思是既要做好继续上学的准备,也要做好回乡务农的打算。当然,这个口号主要是针对贫下中农的子弟而提出的。在那个年代,像谭慎言这样的情况,要想继续上高中,希望十分渺茫。

  国家政策虽然规定享受教育的权利人人平等,但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

  上高中比上初中还多了一道坎,就是要通过政治审查。农村里有的孩子只把读书当成人生的一个经历,而谭慎言对读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爱好,想到可能不能再继续上学了,他几乎彻夜难眠。

  有几个六七岁的淑子在谭慎言家的山墙根,唱着由个别好事者现编的歌谣:

  右派儿子地主孙,

  回家务农挣工分。

  异想天开不安分,

  无产阶级就专政。

  其实这首歌谣是有的人家孩子读书不争气,心生嫉妒的大人给编的。也就是属于那种我如果过不好,你也别想好过的不正常心理。

  这一天,谭晓薇回到了娘家,梅丽雅从医疗站回来,她连忙把她的母亲叫到一旁悄悄地说:“妈,我刚进家门时看到弟弟一人坐在厢房里流眼泪。”

  梅丽雅听到这里,感到事态严重。这百年老屋根本不隔音,在家里说话又怕谭慎言本人听见。她借口让谭启维、谭晓薇和自己一起到自留地里去干活。到了自留地以后,梅丽雅见四周无人,对谭启维说:“老谭,我听晓薇说,慎言一个人在家里哭,我担心这孩子想不开,不会出什么事吧?”

  谭启维听到这里,只是长长地唉了一声,没有说什么。因为他知道在慎言继续上学的问题上,他确实是无能为力了。

  梅丽雅问谭启维:“如果我丨丨'法求晓薇的老公公,你估计他会不会帮忙?”“他儿子死了以后,他自己心里也不痛快,你去麻烦他干什么!”谭启维对梅丽雅说。

  梅丽雅万般无奈地自言自语道:“为了孩子,我就厚着脸皮求求老韩吧,他这人还是比较热心的。”

  谭启维问梅丽雅:“你说的是不是他亲戚是副社长的老韩?”

  梅丽雅回答谭启维:“就是的。”

  谭启维很无奈地对梅丽雅说:“这也是为了孩子,你就买点东西去吧,去求人的事总不能空手进他家。”

  梅丽雅带上礼品找到韩长贵家以后对他说:“韩师傅,我今天是专门来求您的呀,请您一定要帮我这个忙,不然我家里可能要出事。”

  韩长贵客气地回应道:“梅大夫,您有什么事就说吧,不要见外。”

  梅丽雅把谭慎言想上学的事说了一遍。老韩听了后笑着说:“我当是什么事呢,就这么个事呀——孩子想上学是好事呀。我们村子里有个孩子也是今年初中毕业,他说不想再上学了。正好,我那位表哥现在已经升为镇长了,高中不就在镇上嘛。我明天让我妈跟我一起去,他就是不给我面子,也得给我妈一点面子的。”

  “那太让您费心了,我们全家都谢谢您啦!”梅丽雅十分感激地说。

  老韩说:“帮忙让孩子上学这是积善行德的好事,没有什么可谢的。不过,您现在还不要急于谢我,上高中不像上初中,全镇只有这一所学校,还真有好多孩子上不了高中的。再说这事不是我说了算,要是我有这个权力,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

  梅丽雅临出门时对老韩说:“不论你能不能说成,我都要谢谢你。”

  老韩要梅丽雅将她带来的礼物带回,经她好说歹说,他才勉强收下。

  送走梅丽雅后,韩长贵将梅大夫的家庭情况及托他办的事对他母亲说了一遍。韩长贵的母亲是一位很善良的老人,她说:“这读书与地主、右派也没有什么关系,难道政策上也有规定,出身不好的孩子不让读书吗?这前三皇后五帝的好像没有这个理!明天我们一起到你姑姑家去一趟,你那表哥当了这么多年的官,我们家从来没有求他办什么事,我想这点忙他应该帮。”

  在镇长的亲自过问下,谭慎言终于如愿上了高中。在那出身第一、学习成绩第二的年代,像谭慎言这样的家庭情况能继续上高中,在全县不说是绝无仅有,但是确实也是为数不多。

  生产队长听说谭慎言上了高中,这着实让他感到奇怪,这右派的门路到底是比“扒土巴”的人门路宽。他也知道,这肯定是找上面的人办成的,就不好再横加干涉。但有一条,这牛是不能让他们家再养了,不能让谭元亨去放牛,在他的眼里谭元亨还是一个犁田耙地的好劳动力。

  谭慎言从上高中的那一天起,更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他学习特别勤奋努力。

  在高中学习阶段,不得不提到的一个人,就是谭慎言的班主任章老师。这位章老师三十多岁还没有结婚,在那个并不重视教育质量的年代,他把全部心思放在教学上,确实难能可贵。他教的是数学课。学生们半夜起来小便,还能看到章老师宿舍的灯还亮着。这位章老师教学十分严谨,备课也十分认真,他的教案永远写得工工整整。

  那时候老师的工资也很低,社会上提倡的是艰苦朴素,章老师的衣服破了都是自己缝补。让学生们很佩服,特别是让女学生佩服的是——他上衣肩膀处破了,能自己买来一块布将整个肩膀缝补上。这种缝补的方法在当地叫“托肩”,缝补的难度非常大,就是一般的妇女都不容易缝补得很好,但章老师缝补得平整服帖。

  到高中二年级时,谭慎言嘴唇上长出了淡淡的胡须,脸上长有几颗青春痘,喉结门起。

  谭慎言同班有位女同学叫高燕凌。性格活泼,留着齐耳短发,肌肤白嫩,颜面清丽,眉如蚕蛾,眼似清泉,鼻梁挺直,樱桃小嘴。走起路来那微微颤动的乳峰,对正处在青春期的男生有一股无法抗拒的诱惑。她在本届女生中可以算得上是个俊美漂亮的姑娘。

  男子钟情,女子怀春。谭慎言在内心深处对高燕凌也颇有好感。

  高燕凌是家中的独生女。她父亲是工人,每月可拿回近五十元钱的工资,经济条件在农村属上等。母亲是大队妇联主任,在属地有一定的社会政治地位。这样的家庭背景不论是政治上还是经济上,在当时的农村是不多的。她平时的衣着很是显眼,大多数同学穿的是土布衣服还打着补丁,可她穿的是凡立丁面料的裤子。

  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爱情,有时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当爱情真正来临的时候,它可以突破一切阻力,它可以不分贵贱高低。

  谭慎言在班里性格内敛,穿着朴素。他除了长相英俊、学习成绩好以外,再没有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高燕凌偏偏在心里喜欢上了这个表面看上去不是很活泼,个性不张扬的男生,心里一直暗恋着他。

  女孩子成熟比男孩子要早,高燕凌平时总是以探讨学习上的问题为借口,寻找机会跟谭慎言接近。谭慎言虽然对高燕凌也有好感,但始终是将这种对异性的好感深深地埋藏在心里,不敢作出任何回应。这主要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中学生不准谈恋爱,这是人所共知的校规,他不敢越雷池半步。二是谭慎言想到自己的出身,毕业后很难继续保持他们的恋情。与其这样,倒不如装作木讷。

  谭慎言看到一家人省吃俭用供他读书,他要想法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

  离他村子不远处有个供销社,那时交通落后,这个设在乡村的供销社如果要进货或者是往镇供销社上交收购的土特产,全凭人挑或板车拉。他找到供销社经理,请经理让他每个星期天下午到校时把供销社的货担到镇供销社,每个星期六中午放学回家时再把镇上的货物挑回来。

  供销社的经理对他说:“让你担货倒是可以,但你这单薄的身板能行吗?这可是十多里的山坡弯路呀,并且每次要挑一百斤才一块钱,你干吗?”

  谭慎言说:“经理我能行,我干。每个星期一来一回两元钱,一个月就有八元钱,我读书的钱基本不用家里负担了。”

  从供销社到镇上有一条公路,从公路走,路虽宽平,但要远几华里。谭慎言还是选择从小路走。

  为了感谢经理,谭慎言第一次领到两元钱后,花了两角多钱买了一包“游泳牌”香烟送给经理。

  这位经理对他说:“你挑着一百斤东西走了十多里路才挣一块钱,你花钱买烟给我,这烟我能抽吗?”

  谭慎言央求道:“经理,请你收下吧,买下的烟又退不掉了,我家又没有人抽这样的烟,我们这里的气候又潮,时间放长就发霉了。”

  经理对他说:“既然你这样说,这次我就收下。你这是凭力气挣钱,挣的真正是血汗钱,你不欠谁的。我可给你说清楚,就这一次,如果你再搞这些小名堂,我就不让你干了。”

  上高中那三年,谭慎言基本是靠给供销社担货挣的学费和零花钱,没有再要家里一分钱。高中快要毕业时,谭慎言想到即将就要结束学生时代的生涯,心中不免有些留念。他有感而发地在笔记本里写了一首打油诗:

  离家住校求书念,

  箩筐扁担伴三年。

  穷家男儿知甘苦,

  出卖脚力挣学钱。

  高中毕业后,同村同时毕业的三人中,其余的两人因为娘老子有面子,大队对他们都做了安排,谭慎言则是毫无选择地回乡当了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