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冷啊。
已经多少年没有见过这样冷的冬天了?
阿措在只垫了薄草的床榻上瑟瑟发抖蜷缩成一团,高烧不退,脸色红得胜过她年少时搽过的任何一样胭脂。
她出生在气候四季如春的南楚,自小就不曾经过寒冬,嫁来大郑后,君玉说过要为她建一所一年四季花都不会凋零的宫殿……
可是第二天他就拿了朝臣斥责他的折子来给她看,丞相骂他奢靡。他是要做明君的人,她舍不得他的名声因为自己而受累,于是主动推了。
多傻啊。
那是她拿到凤印之后下的第一封中宫诏。
可是现在,那个让她宁可自污也舍不得有半点损伤的人,应该和齐国来的女子亲亲热热地挤在那所四季都开满了花的房子里吧?那女子总是有用不完的奇思妙想,不仅做出了叫做“地龙”的、奇妙的可以埋在地下的铜管,还用香料涂抹宫墙,说是寓意多子多福,只有天底下身份最尊贵的女子才能住这样的房子,对了,她还给这种房子起了个名字叫做“椒房”……
阿措俯在塌上,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多傻啊……
陪嫁来的宫女已经抱着她痛哭起来,“娘娘!娘娘……公主!”
竟是连出嫁前的旧称都喊了出来。
阿措只觉得全身都疼,每个关节缝里都似有万千蚂蚁在啃咬,她早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十指纤纤从未沾过阳春水的手摸索着抓住小宫女的袖口,“豆绿,好豆绿……豆绿不哭……”
“公主,我们回南楚去!我们公主不嫁了!不嫁了!公主啊……”
“豆绿,我回不去啦……”阿措微笑着拍了拍豆绿的手,平日里一双柔得胜过春水的美目此刻亮得惊人,“我活不成了,我死以后,阿兄必然不会与高君玉干休,你明白吗?我瞒着我的病到今日,就是为了这个。”
“公主可不能说这丧气话!公主!”豆绿惊得要去捂她的嘴,心痛如刀绞。
阿措却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高君玉这人心机极深,我这些年……信了他,就是个傻子。如今这宫里我想送封信出去比登天还难,可是只要我死了……只要我死了,豆绿!”
“高君玉怕我死了,他以为防住了夏姬对我下手我便死不成了?这个蠢货!”阿措冷笑一声,“要我死的人何止一个夏姬!要逼死我的,分明是这天下!”
“我死了,阿兄必然要反。南楚反了,平西王自然要跟着反,天下就要大乱。”
“可我偏不想死,我最怕疼了,”她轻声抱怨,说完了这句,便似没有力气了一样软倒在豆绿怀里,“倾宫嫁而天下化,楚女悲而西宫灾——区区西宫怎么够?姜措要死了,怎么也得拉着半个大郑陪葬才不亏。”
“好豆绿,我要你最后帮我做一件事。”
“我死以后,你把我烧了。”
“不要哭,不要声张,我一断气,你就把我烧了,连着整个西宫一起烧得干干净净,火烧得越大越好。”
“我的嫁妆箱子,放香料那一格,最底下有桐油,我偷偷藏的,就在百越前些年进上的那个沉水香的下面,你把它泼了、泼了。”
“豆绿,我最后就求你这么一回。”
豆绿捂着嘴哭得说不出话来,只得连连点头。
阿措仿佛放下心头一件大事,整个人都烧得轻飘起来,似乎身上也不是那么疼了,“你说夏姬那个齐国女,瞧着也挺聪明的样子,怎么见识总那样小家子气?她那一整座椒房,论价值,不过是阿爹予我陪嫁的一整块沉水香上一钱而已,就这样还被高君玉宠得满宫里乱窜,觉得自己得了好东西,多傻啊。”
多傻啊……
她的嘴角噙着一个甜蜜的笑容,合眼沉入黑甜乡,“豆绿,给我把香先点起来,那样的好东西,我要是到死了以后才能闻到,那才是真的不识贵贱呢……”
“凤京烧起来了?”
浮梁山上一间茅屋里,两个对弈的棋手听得童子来报,年长的那位捋一捋自己的山羊胡子,感叹了一声,“这丹若公主倒真是个聪明人,遇人不淑,可惜了。”
他用的不是“姜后”或者“废后”之类的称呼,而是姜措嫁人前的封号。
“倾宫嫁而天下化,楚女悲而西宫灾。高君玉那小儿想学鲁公,却忘了此楚非彼楚,丹若公主的分量也不是区区一个宗室女可比的。这哪里是西宫的灾祸?郑国的灾祸,便要从这里开始了。”
“不过,却也是我们的机会。”
“乱世是灾祸,却也是所有被这昏聩无道的大郑压得喘不过气的人唯一的生路。”
他对面端坐的年轻人生得一副人中龙凤的好样貌,却似乎并不爱说话,面沉如水,抬手落下一子。
山羊胡子笑眯眯看着这未来的王者,“主公可是不忍?”
“须知丹若公主可怜,可大郑一日不除,天下如丹若公主这般可怜之人便一日更多。”
“便是天下人都可怜,丹若的可怜之处也不能因此便抹去,人命不是这样算的。”那青年沉沉看了对面的幕僚一眼,“我们成事借了丹若公主的东风,如此论调,何其无耻?”
“丹若!丹若!”
与此同时,都城之中,身着明黄衣袍的年轻帝王不顾身边内侍宫妃的阻拦,疯了一般要往那已燃起熊熊烈焰中扑。
在他身后,容貌姣好发簪牡丹的宫装女子哭着一遍遍去抱住皇帝的腰,脸上的妆容都被热气熏花了,“陛下!”
这一嗓子喊得极尽哀婉凄凉,高君玉悚然回过头来,眼珠死死地盯住她!
夏姬自觉心中得计,款款露出一个三分可爱七分堪怜的笑容,柔声道,“陛下……”
下一刻遍被高君玉一个巴掌抽到了地上,“贱人!”
夏姬不可置信地瘫在地上,高君玉的宫靴狠狠地踢上了她的小腹,“你杀了她!是不是?你好大的胆子!违背朕的旨意!你想做皇后?你这样的贱妇!”
“陛下!”
“姜姐姐是病死的呀!她一直病着……”夏姬试给自己辩解,却只换来更狠的踢打,满腹雄心壮志都要被这一脚接一脚碾成了泥。
她终于扶着地面哭了起来。
浑身的剧痛中,她只觉得一股热流缓缓从小腹流出,“孩子!别打了!别打了陛下!我的孩子……”
迷迷糊糊中,她只听到这无情的帝王喘着粗气与人吩咐,“将罪妇夏氏押入天牢,传诏南楚王,就说罪妇夏氏谋害皇后,朕哀痛欲绝,欲将罪妇千刀万剐,邀南楚王一同观刑……”
她要死了吗?
夏姬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宫斗文不就该是这样?先灭了皇后,再登上中宫宝座和皇上厮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皇帝宠着自己的时候,不是说最喜欢自己?既然最喜欢自己,不就该她做皇后?她不就是知道姜措病了拦着不让请太医,小小地顺水推舟了一把而已吗?这些,这,这皇上都知道的呀!她,她,她做错了什么呀?
她还年轻,她这么美丽,她好不容易才得到的重活一次的机会,她就要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