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死亡与新生

几番冲撞急转，车子终于在一连串的小胡同中甩脱了追击的丧尸群，并驶入了一片僻静的街区，于是车上的人也将悬着的心脏放回了胸腔里。

周遭便也仅剩下了心有余悸的喘息声。

“嘶，我说……”许四合拉着长声用眼角瞄了身旁少年一眼笑道，“如果我刚刚没有折返回去，你是要陪着那孩子一起喂丧尸吗？”

“不会。”少年不假思索的回答他。

怎么可能？

我本来也没指望过你会回头的。

所以你来帮忙反倒在我的意料之外。

不过秦杨铮没有言明自己的心思，更完全不理会许四合语气里明显的邀功意味。

他将头扭转了过去，看着自己救下来的小女孩——

这小姑娘身穿暗红色的连帽小斗篷，斗篷里面搭配着一条灰色的小背带裙，肉乎乎的五官还看不出什么大的特色，但小孩子独有的灵动干净的大眼睛加上纤长的睫毛使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从童话世界中误闯进现实来的小精灵。

“嗨，”秦杨铮伸出手来和她打招呼，却又在看到手上的脏污后尴尬的缩了回去，“你是小红帽吗？”

“小红帽”连忙将脸埋进了乔芮的怀里，仅从乔芮手臂边露出的半只眼睛之中满满都是难以言喻的惊恐。

“真是个没良心的小东西……”秦杨铮神情有些黯然的转回了身，语气冷硬的好像下一刻就要将她丢出窗外一样，

乔芮闻言不由的抱紧了这个许四合丢给自己的小姑娘，同时她望向秦杨铮的眼神里变得更加警惕，而窝在她怀里的小孩由于体温偏高的原因，一张小脸都被两人身上的热度蒸得红扑扑的。

“已经到了临震区了，”许四合又开口道，“看这意思你这是要回去接你爷爷？”

秦杨铮没有答话。

“那你还真是个孝子啊。”抱着小孩的乔芮则忍不住紧随其后的嘲讽出声。

我并不是孝子，但我也必须带他走。

少年低头搓弄着自己脏兮兮的双手。

他是我唯一的护身符。

是我仅有的依靠……

秦杨铮看了看四周熟悉的景物，然后迅速的将导航定位在了自己的住址，机械的女声打破车厢中短暂的尴尬，用她没有什么感情的声音叙述着，“目标位置，老干街龙尾村184号……”

许四合低下视线瞄了一眼路线，而后调转车头……

目的地这里非常荒凉——

竣工不知已多久的老旧筒子楼早已斑驳发霉，受潮发黄到形成特殊花纹的墙面上零星的长着几片青藓；一些洗掉色的工装服参差的挂在两棵树间牵起的钢索上，对着街道的阳台里也凌乱的晾晒着些内衣裤之类的小物。

这里的楼距很窄，再往里一点的地方便根本无法开车进去。

秦杨铮猛地推开车门击倒了车外的一个丧尸，而后回过头来对乔芮发问，“你们要一起下来吗？”

“不。”乔芮缩在后面摇着头，似乎将小女孩当做最后的精神寄托一般的搂紧了她。

“好吧，”他说着用菜刀砍掉了丧尸的脑袋，犹豫了一下之后又对乔芮说道是，“那你们就在这里等我。还有……别把她抱那么紧，她现在看着很热的样子。”

“等下，”驾驶位的许四合同样拉开了车门，“我和你一起进去。”

秦杨铮并不在意许四合要和他同行的原因，只是示意了一下让许四合跟上，自己则率先进了巷子更里边的地方。

转过几条石板水泥堆砌的台阶，少年便带着许四合钻进了一栋老旧的建筑。

这栋颇有些年头的筒子楼里没有电梯，楼道里平时都没有人在，于是便也没有丧尸。

而秦杨铮家住在五楼，基本上都没什么熟人往来，因此完全不用担心祖父会受到丧尸的袭击。

家门如常的紧闭着，秦杨铮长舒了一口气，而后掏出钥匙将房门打开。

安静的房间一如既往，似乎末日都格外的厌恶这个徒有四壁的家庭，所以不愿意降临在这里。

秦杨铮一言不发的走到了隔断出来的小房间前，然后掀开了门帘。

紧随少年身后跟进来的许四合先是满眼诧异的打量了一番这个仿佛正藏匿着一窝老鼠的破烂房屋，然后转过身来却看到了少年僵硬在了门帘前的背影。

屋内意料之外的场景将秦杨铮震慑在了原地，以至于身体都做不出任何的反应——

他的祖父——一个已经瘫在床上很多年的老疯子——此刻正大马金刀的坐在一把被拉到门前的凳子上。

老人皮包骨的手臂上有着些明显的血迹和伤口，即使没有受伤的地方，也有着些曾经参军时被流弹擦出的旧痕。

他的眼窝深陷，皮肤灰白，稀疏的银发像是乱草般团在头顶上，使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已经疯魔的苦修者。

他只单用一只手肘支撑着自己干瘦的身体，另一只手中紧握着一把沾血水果刀，望过来的眼神锋锐非常。

刹那而来的紧张无措让撩开门帘的秦杨铮的瞳孔骤然收紧，他唇角细微的抖动将心理的不安逐一袒露，“爷爷？”

祖父他……

从未有过这样清醒的目光……

就像回光返照一样。

“铮啊，”老人忽然裂开瘪进去的嘴巴笑了起来，看向来人的目光也随之变得温和，“你回来的正是时候，我时间恐怕不多了……”

时间不多了？

什么意思？

秦杨铮的视线飘动着看向老人的脚下，身中数刀的房东大叔仰倒在血泊之中，未能瞑目的双眼呈现着他所熟悉的灰败。

崖州撤员……

被击倒的丧尸化的房东……

沾血的水果刀……

老人身上的新伤……

微小的细节在他的脑海中迅速的组合成了一段相对当前场景而言最为合理的情节，并随之自动推演出了最后的结果。

祖父他……

已经被感染了。

他低下头来，而那尸体未能闭上的双眼则似乎与他低垂的目光对视着，恍惚中他似乎看到那青白的嘴唇裂开着对自己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你完了。”

它说，

“你将再无依靠。”

许四合眼见着身侧的少年双目骤然瞪的老大，而后恶狠狠的一刀剁在了那早已完全僵硬的丧尸尸体上——

是你的错！

你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是你害了他！

是你害了我！

锋利的刀刃切进骨头，而后毫无预兆的卡在了骨缝里，拔都拔不出来。

秦杨铮的手无力的垂下，他的低垂着的目光黯淡，整个人都抖到不行，似乎正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不断的在皮囊中冲击着要突破这具肉体的桎梏。

假的……

都是假的！

上天从未眷顾过我，所以连我最后的勇气都要从我的身边夺走！

神啊！

我是前世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孽吗？

让您甚至于这样的惩罚我！

他痛苦，他悲愤，他恨！

他的心脏绞痛到几乎要窒息。

他该为自己的不幸感到伤感，他觉得他该哭的，可他却怎么也无法流出眼泪来……

“喂，你……”许四合正要说些什么，却见少年抬起了头来。

他的目光坚定，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被刚刚的沉默而冷却淡化掉，“那您……还有什么遗愿吗？”

老人丢下手里的水果刀艰难的抬起眼，用他已经泛起灰色的眼眸望向了自己的孙子，“来杀掉我吧。”

秦杨铮原本有些缓和的脸色刹那间再次变得惨白，“您……您在说什么！”

“杀了我……”他张开双臂——

我可怜的孩子啊，

求你原谅我曾经的罪孽深重吧，

也原谅是我自私的让你背负弑亲的罪恶……

但即使会让你身负愧疚，

我也不想变成会让你感到麻烦的样子。

秦杨铮注视着眼前的老人，他用颤抖的手握住了卡在尸体上的菜刀，而后铆足了力气的将其拔了下来。

老人看着少年那轻微抽动着的手指，忽然艰难的开口说道，“我死前还有一事。”

少年的手一顿，随之紧握了一下手里的刀，“您说。”

“这么多年以来，你蒋叔叔一直对我们多有照顾，直到了这种时候还想着要带我们走，”他干枯的手指指了指身后的角落，“所以于情于理你都该照拂一下妹妹……她和你是一样的……”

一样的一无所有。

秦杨铮这才发现，角落里正蜷缩着一个始终将脸面向着墙壁的女孩。

尽管只是背影，但他依然认出来——

她是房东的女儿。

“我会的，”秦杨铮回答他，“还有什么吗？”

老人点点头，“好了，就这样吧……”

就这样……

即便我必须要死亡，

也不会留你一人孤独的在这个世界上了。

许四合走上前一步望着眼前脸色渐渐变为青灰神情也开始狰狞的老人。

“把刀给我。”他说。

“不用，”秦杨铮一把将其推开。

“你不该做这些……”

“我不要你多嘴！”少年疯叫着回绝了许四合的提议，而后表情痉挛着对自己仅有的血亲扬起刀。

老人将浑浊的眼睛望向了许四合，并张了嘴，“……”

秦杨铮手起刀落，颜色污浊的血液喷溅在了卧室洁白的墙面上。

于是那张着嘴的人头滚落下了脖颈，而那身体，则依旧叉着双腿稳坐在木椅上。

许四合转过头来盯着秦杨铮的脸——

身侧的少年望着那具尸体，原本痉挛的表情渐渐平静。

他的眼神再度变回了之前的空洞，依旧是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样子。

“走吧，”少年说道，然后抬腿先离开了房间，“记得小心，这个病毒可能会从体液或者伤口传染。”

没关系的，

没关系……

秦杨铮握紧拳头。

我能活下来，

即使就自己也可以……

“你不跟上么？”秦杨铮回头看着角落里十二三岁的小女孩。

女孩没有说话，但却是转过身来——

她的双手都用力的捂在双眼上，只在指间留存一点点的缝隙使她可以看清脚下要走的路，同时又不至于会看到倒在地上的尸体的全貌。

秦杨铮看着这个小女孩小心翼翼的跨过了一小洼血泊，然后站到了自己的面前。

“走吧，”秦杨铮又转回了头去。

“等等！”女孩忽然放下手再憋不住似的嚎哭着对着屋子里的两具尸体跪了下来，“爸，秦爷爷，”她将额头磕在地板上，“蒋怡走了。”

说完她直面着死状凄惨的丧尸，哆嗦着又完成了三次叩首。

秦杨铮走上前扯下门帘盖住了两具尸体，“别看了。”

女孩的嘴唇颤抖着将双手死死的按在眼睛上，似乎这样就能堵住不断在渗水的泪腺。

“对不起……”她低声道歉着，“该死的人是我……”

是这个少年唯一的亲人拼尽全力的将自己护在了身后。

“该死人是我啊……对不起……”

“好的，我知道了。”

“对不起……”

“我说我知道了！”秦杨铮狠狠的抓过女孩的手臂，将那双手从她的脸上扳了下来，“你一再强调是想表达什么？啊？你是在告诉我你想死吗！”

“我……我没有……”

“那就闭嘴！”

少年松开了女孩的胳膊并指着她的脸道，“想死就死远一点，但在我面前……麻烦你他妈好好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