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二

意识渐渐恢复的时候，韩微察觉自己双手高举，掌心里握着一截扎手的麻绳。脚下踩着的不知是木桩还是凳子，不太平稳，稍不注意就会晃晃悠悠。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韩微尚未弄清楚这苍天阵内的情形，已经下意识地调动了一下体内的仙力——不出所料，体内空荡荡的，九重阵果然临时封印了她的所有仙力，把她重新变回了最初那个柔弱的凡人。

这种无力的感觉，韩微让本能地有些恐惧。

还没能适应这具沉滞的凡人身体，韩微就听见耳边有人说话，是一个洪亮的男人声音：“众位父老乡亲，我镇南苏家可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如今‘永祥记’罗老板调戏了我侄女，我苏文定死了都没脸去见祖宗。罗老板可以不要脸，可我们苏家决不能出不贞洁的女人！今天请各位乡亲父老做个见证，如果我这个侄女肯在永祥记门口吊死，我们苏家二话不说当贞节烈女把她葬进祖坟，也请大家互相转告，我们苏家门风还是清白无损！”

男人说话的时候，韩微的视线也慢慢清晰。只见她周围是一群神色各异的看客，人山人海，将狭窄的街巷堵了个水泄不通。而那个说话的男人大概四十多岁年纪，穿一件半新不旧的长袍，虽然做读书人打扮，面目却掩不住刁钻猥琐。

韩微缓缓抬起头，看见自己面前悬挂着一根麻绳。麻绳穿过一根横梁围成绳圈，她的双手恰好握在绳圈的两侧，将绳圈的下沿拉在自己的颏下。透过麻绳围成的圈，她还看见了一块高高悬挂的招牌：永祥记。招牌下，是几个手足无措的店铺伙计。

这是什么情况？听那男人的口气，是要逼自己当场吊死在这里，以证清白？韩微蓦地想明白了这一点，双手倏地从麻绳上放下，微微屈膝就想从凳子上跳下来。

“嘿，苏老三，你侄女可不想死，你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见到韩微的动作，看热闹的人群里忽然发出了奚落的声音。

“是啊，你不就是想讹钱吗？我们老板早跑了，你榨不出油水的！”永祥记的掌柜也赶紧道。

“谁说我是讹钱，我就是维护我们苏家的门风！”苏文定被这些人说得面红耳赤，一把攥住了韩微的手臂，使劲往凳子上拽。

若是平日，只要伸出个小指头，韩微就能将这苏文定摔个嘴啃泥。可是她现在不仅毫无仙力，力气更是微弱，根本拧不过高大的苏文定。没奈何，韩微只能一边挣扎一边喊道：“既然错不在我，为什么要我去死？”

“你爹娘早死，叔叔我的话你就必须得听！”苏文定用力摁住韩微，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将她架到凳子上，气急败坏地拉过绳圈套上她的脖子，“侄女儿，现在你就证明给他们看，我们苏家的门风绝不容玷污！”

说着，他一脚踹开了韩微脚下的凳子！

软软垂下的麻绳蓦地绷直，紧紧地勒住了韩微的脖子！

若是普通女子，此刻只能束手就死，偏韩微意志最是坚定，哪怕到了绝境也绝不肯放弃自救。当下她双手紧紧攥住头顶的麻绳，想要用双臂将自己硬生生地撑起来！

不过还不待她自救成功，麻绳忽然一松，韩微整个人顿时从半空中掉了下来！同时掉在地上的，还有一枚旋转不停的铜钱。

一双手稳稳地接住了她，随后，一个清朗声音在她身边响起，含着压抑的怒气：“青天白日，你们怎能这么逼人去死？”

“你是什么人？”苏文定恼羞成怒地冲过来，“竟敢来管我们家事？”

“人命大过天，怎么是家事？”那人毫不犹豫地堵了苏文定一句，将搀扶着站了起来，“姑娘，你没事吧？”

韩微张了张口，却没能出声。面前这个救她的人，居然是叶流闻！很显然，入阵之后他失去了记忆，不再记得了。

出乎意料的是，叶流闻进了苍天阵后竟有了武功，远远抛出一枚铜钱就削断了手指粗细的麻绳。

原本的废柴成了武林高手，偏偏自己落得手无缚鸡之力，这阵法可真是太捉弄人了！韩微先是惊诧，后是沮丧：照这样下去，自己说要保护他不就成了一句空话吗？

“侄女儿，再来！你今天若是不死，就更说不清楚了！”见韩微只是定定地盯着叶流闻的脸，苏文定越发恼怒，一把将韩微拉扯到了自己身边。

“我不想死。” 韩微猛地甩开苏文定，朝叶流闻那边看过去，“公子，求你救我出去。”

“好。”叶流闻知道此刻韩微就如同狼群里的羊，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顿时点了点头，“我带你走。”

“你敢走？”苏文定没料到事情会如此变化，急红了眼，“你还是不是我苏家的人，你还要不要进苏家的祖坟？”

“我不是你苏家的人，我也不进苏家的祖坟。” 韩微说着，跟在叶流闻身后，朝人群外走去。

“淫妇，贱人！今后不许你再姓苏！”苏文定恼羞成怒，在背后跳脚叫骂，偏偏他刚才见识了叶流闻的武功，根本没有胆子阻拦。

“上马。”叶流闻牵过一匹马，扶着韩微坐了上去，然后自己也翻身坐在后面。两人一马，朝镇外走去。

围观众人几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不觉大是兴奋，也一并喧哗开来，整条街上闹得炸开了锅。

“这才是小贱人真正的姘头吧。”

“就是就是，这小白脸可比永祥记的罗老板俊多了。”

“啧啧，光天化日私奔，真是不要脸啊……”

人群兴奋地议论着，指指戳戳的手指此起彼伏，形成一种怪异的风景。然而韩微和叶流闻都没有理会他们，一直策马走出了小镇，走到了荒无人烟的野地里。

直到此刻，韩微紧绷的心弦才放松下来。人言可畏，如果刚才叶流闻有所退缩，舍下她独自离开，她都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找到他。

“你救下我，不怕损害自己的名声吗？” 韩微终于忍不住问出来。

“名声？”叶流闻的身体僵了僵，忽然苦笑了一下，“和无辜的性命相比，我的名声又算得了什么？”

“？”这句话有点没头没脑，让韩微忍不住多打量了他一眼。这个叶流闻，似乎有什么心事？

“你脸上的伤，是被他们打的？”叶流闻忽然问。

韩微伸手摸了摸眼角，掩饰地点了点头。叶流闻误会了也好，可以更多地博得他的同情。

“这里安全了，你可以走了。”叶流闻跳下马，伸手想扶韩微。和阵外的那个叶流闻相比，他的眼眸更沉郁，黑漆漆如同一潭深水，让韩微忽然有点想念那个为了一条鲥鱼就欢喜得满眼发光的卫王。

“走？你让我去哪里？” 韩微惊诧于叶流闻态度的转变，坐在马上不动。她还想一直跟着他呢。

“随便你。不过我有要事，你不能再跟着我了。”叶流闻礼貌而疏离地回答。

“可是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韩微低下头，可怜巴巴地哀求，“求求公子，就让我跟着你吧。”

“不行，跟着我会很危险的。”叶流闻想也不想地摇头。

“可我在这荒郊野外，迟早是个死。”见叶流闻面露犹豫之色，韩微趁热打铁，“那还不如刚才一绳子吊死干净。” 他救她出来，自然不能再让她重蹈死地。

她说得入情入理，叶流闻只好点头：“那苏姑娘有什么亲朋可以投奔吗？我护送你过去。”

“我已经不是苏家人，不姓苏了。” 韩微抓住机会道，“公子叫我韩微就好。”

“那好吧，韩姑娘。”叶流闻有些无奈，又重复了一句，“你想去哪里，我送你过去。”

“我哪里都不去，我就要跟着公子！”见叶流闻皱起眉头，韩微连忙道，“公子就当收我做个丫鬟吧。我会做很多事情，会好好照顾你，绝不碍你的事！”

“不行，我不能带着你。”叶流闻依然摇头。见韩微只是牛皮糖一样粘在马背上，他无法伸手硬拽，只好指着前方道，“过了前面那个山坡，我把马留给你，我自己走。”

见他说得斩钉截铁，分明是有什么事不愿自己知道。韩微勉强点了点头，心里却早打定了赖上他的主意。于是韩微拉着马缰绳，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叶流闻说话，言语之间想要打听更多的信息，“公子怎么称呼？要去哪里？”

“我姓叶，名流闻。”叶流闻只答复了姓名，对自己的去向却绝不透露半个字。

这九重阵居然保留了他的原名，只是不知道给他安排了什么样的身世和任务？韩微暗暗打量着叶流闻一身剪裁合身的绸衫，分明像个出身优渥的公子哥儿，不敢问太多，任由他步行牵着马，朝山坡上走去。

腰间有什么东西硬硬地硌着，韩微伸手一摸，发现自己的腰带上系着一面小铜镜，正是帝君暗中给自己作弊用的天目镜。虽然这镜子只能用三次，但韩微的底气还是足了许多。

到了坡顶，韩微跳下马举目望去，只见暮色苍茫之中，远处有一座孤城隐约伫立，灰色的城楼被夕阳镀上一层金粉，似乎一个遥不可及的幻影。

“那是什么地方？” 韩微问。

“邙城。”叶流闻回答。他有些奇怪地看了看韩微：这姑娘不是本地人吗，怎么连邙城都不知道？

“你要去邙城？” 韩微随口一猜，看叶流闻的脸色就知道自己猜中了，“那我也去邙城。”

“别去！”叶流闻下意识地阻止她。

“为什么……”韩微才问出口，就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个清脆的女声高声喊道：“叶流闻！”

叶流闻先前哪怕被镇上居民误会唾骂都面不改色，此刻一听这个声音，却忍不住颤抖了一下，缓缓转回头去。

韩微也转过了头。却见当先一匹枣红马上坐着一个妙龄少女，英姿飒爽，一双大眼睛更是黑白分明。她想是骑马骑得久了，鬓发都有些散乱，脸上更是被晒出两团红晕，只是眼神依旧锐利，一瞬不瞬地盯住了叶流闻。

“清扬……”叶流闻喃喃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为什么要跑？”那名叫清扬的少女勒住了马，视线飞快地在韩微身上掠过，又落回叶流闻脸上。

感受到这二人间的一波波涟漪，韩微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生怕被牵扯进去。

自清扬到来，叶流闻就忘了韩微。他看着马背上的少女，脸色苍白，嘴唇抿了抿：“我有我的苦衷。”

“什么苦衷，对我都不能说？”清扬的眼神刹那间从凌厉变成了凄楚，“只要你亲口说出来，我都相信。”

“他哪里好意思开口？”又是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另一个人骑马上了山坡，并肩站在清扬身边，“他跟父王的侍妾如烟暧昧，被父王发现，还有脸继续待在我们家吗？”

此言一出，叶流闻固然脸上血色尽褪，就连韩微也禁不住大吃一惊。不过更让她吃惊的是来人的身份——那高高坐在马背上的青年面容冷峻，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不正是黔灵道君林匆是谁？

是了，他是阵主，自然可以在阵中幻化成各种身份。只是叶流闻在这阵中将要遭遇的生死危机，是否也会由林匆亲手来施加呢？韩微想到这里，禁不住朝叶流闻靠近了些，看向林匆的眼神也带了警惕。

林匆显然也认得韩微，不过他并没有把手无缚鸡之力的韩微放在心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叶流闻那边。

这种无视，让韩微心口有些发堵。

“她是谁？为什么和你在一起？”清扬敏感地捕捉到了韩微的举动，忍不住放下矜持，主动开口询问韩微的身份。

“这位姑娘是我在路上救下的。”叶流闻回答。但是对于林匆的指责，他并没有反驳。

“表哥倒是怜香惜玉得很啊。只是为了个女人弄得自己连夜出逃，甚至要去邙城叛国投敌，这代价也太大了吧！”林匆冷笑。他这阵主做得倒是尽职尽责，代入角色丝丝入扣，就连韩微，也忍不住要佩服他的好演技。

“我以后自然会给你们一个交代！”叶流闻说着，牵着马就往山下走。韩微也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我要你现在就给一个交代！”林匆说着，蓦地抽出腰间佩刀，催马拦住了叶流闻的去路。

叶流闻显然不愿与林匆动手，当下闪身避开林匆的袭击。林匆弓马娴熟，只攻不守，一口气砍出十余刀。叶流闻虽然全都躲过，然而也被缠得脱身不得。他心中着急，手臂一长便去抓林匆的脉门。这一招本是为了逼林匆撤刀，但林匆似乎不肯当众示怯，死抓住刀柄将脉门送到叶流闻指间，霎时半身酸麻，在马上摇晃两下，竟被生生扯下马来。

林匆一松手扔掉佩刀，只看着叶流闻冷笑。叶流闻虽觉林匆故意示弱，却只能放开手赔罪：“二公子没事吧？”

林匆推开他的手，转头冷笑：“四妹，你还愣着做什么？”

林清扬眼见林匆不敌，不假思索翻身下马，抖腕便是一剑朝叶流闻刺来。

叶流闻看着逼近的剑尖，眼中流露出无限的痛苦，定定站在原地，竟无一点闪避。

“这个痴子！” 韩微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偏自己不会武功帮不上忙，情急中捡起林匆丢下的佩刀，趁林匆不备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住手，否则我杀了他！”

林清扬的剑，生生停在叶流闻的心口，也不知是被震慑，还是她原本就下不了手。

“凭你，想劫持我？”林匆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也不知他如何动作，瞬间避过韩微的刀锋，反手一拧她的手腕，将那柄刀重新夺回。刀刃一闪，架在了韩微的脖子上。

兔起鹘落，形势已截然相反。

“跟我们回去，否则我就杀了她。”林匆冷酷地对叶流闻道。

林清扬的剑尖还停在叶流闻心口，但他分明不相信林清扬会伤害自己，只转头对林匆道：“二公子，请你放开她。我们的事情，与她无关。”

“不用管我，你快骑马走，他不会杀我的！” 韩微虽然不知道叶流闻要做什么，但林匆既然与他作对，她自然是要帮叶流闻的。

“这么笃定？”林匆的声音，冷冷响在耳侧。

韩微轻轻颤抖了一下。别的仙人不会对自己下杀手，但林匆不一定！这个以无情道飞升的仙人，心冷如铁，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许是捕捉到韩微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恐，叶流闻忽然动了。他猛地猱身而上，一手拍向林匆的面门，一手拽住韩微就往身后带！

此刻在叶流闻的认知中，林匆是他的表弟，是从小抚养他的姑父最钟爱的幼子，因此对林匆只是虚晃一招，目的只是救人而已。谁知林匆对他却不曾手下留情，手中刀尖一转，已在叶流闻胸前划出了一个六七寸长的口子，顷刻间已是血流如注！

“住手！”林清扬一见叶流闻受伤，顿时惊叫一声，把手中长剑一抛，朝着叶流闻便奔了过来。她一把推开挡路的韩微，扶住叶流闻踉跄的身影，着急道：“你别动，我给你包扎伤口！”当下取出随身带的金疮药，又撕下自己的一截袖子，把叶流闻包了个严严实实。

“包好了就带他回去。”林匆似乎对林清扬的举动十分不满，在一旁不耐烦地催促。

“清扬，求你让我走。”叶流闻一把握住了林清扬的手，眼中满是恳求，“我不能回去。”

林清扬的眼光看了叶流闻半晌，又转向了韩微。

韩微连忙摆手：“我和他真没什么关系，刚才叶公子只是好心救了我而已。”

“好，你走。”林清扬放开叶流闻，走到韩微身边，将剩下的金疮药塞进了她的手里。眨眨眼睛忍下泪水，林清扬看着叶流闻，嘴角浮现出一个坚强的笑意，“早去早回，我等着你给我一个交代。”

“四妹！”林匆责备的话还未能出口，林清扬已经反手横过长剑，“二哥，求你放他们走！”说着手腕一抖，剑刃已经紧紧贴上了颈部肌肤。

林匆没料到林清扬竟如此决绝，恼羞成怒却又无计可施，只能狠狠跺脚道：“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你们快滚！”

“清扬，多谢了！”叶流闻低低吐出这句话，拉着韩微骑上马背，直冲下了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