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

叶流闻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放在石桌上的陶罐。里面原本插着的白茶花早已枯萎丢弃，陶罐光秃秃的，陪伴它的只有一只沙漏。

沙漏上层的沙子，已经全部流入了下层，一滴不剩。

守在一旁的韩微眼疾手快，将沙漏一下子掉了个个儿。上下颠倒之后，沙粒又开始缓缓地流动起来。

“我这一世阳寿已尽，你又何必勉强？”叶流闻虚弱地轻叹了一声。

韩微一顿。她原本以为自己费尽心思留住叶流闻的命，他就算不欣喜若狂，也应该表现出惊讶和感激才对。可看现在的反应，他似乎是颇为——遗憾。

遗憾？遗憾自己强行救活了他，没有让他实现长睡不醒的心愿吗？

韩微的心往下一沉，脸色也有点沉：“我就是要勉强让你飞升。”

叶流闻的瞳孔缩了缩，似乎有什么话想脱口而出，却又用力咽下了。他动了动自己的手臂，淡淡道：“这身子本已衰朽，是你用金丹才强行维持。可我如今连气血都不再通畅，今后又如何修炼仙力？”

他所言句句属实，让韩微一时无法驳斥。说来也怪，叶流闻起死回生之后，整个人似乎有了某种变化，但却说不清具体变化在何处。

“修炼的事你不用管，我会想办法。” 韩微走上前将盖住叶流闻的毯子往上拉了拉，和声道，“你先好好休息吧。”说完转身走到洞口，挡住了从那里射进来的光线。

他们此刻身处的还是先前那个悬崖上的山洞，清静又安全，绝无旁人打扰。刚开始韩微还一直提防那戴面具的神秘人会前来偷袭，但在叶流闻昏睡的几天内都毫无动静，想必那神秘人自忖叶流闻必死无疑，已不再搜寻他们的行踪了。

坐在洞口，韩微习惯性地双手抱住了膝盖，就像当年还没有飞升时，她冥思苦想修炼时的难题一样。不过如今她苦恼的已不是自己该如何飞升，而是如何让叶流闻飞升。

下意识地，她从乾坤袋里取出了那个签筒，取出了叶流闻曾经抽中的那三支签——

天生派。

闯关派。

双修派。

可是看来看去，哪一种都无法让她下定决心。

第一种已证实无效，第二种从未有过先例，第三种必须牺牲自己。握着三支竹签，韩微心慌意乱。

忽然，韩微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什么，蓦地转过头，朝远处的山崖望去。

只见一个人影正自半空中朝他们所在的山洞飞来。离得远韩微看不清那人面目，只看见白袍飘飞，姿态轻盈，毫无疑问是天界的仙人！

难道是那面具人找来了？韩微一下子跳起身，伸手从虚空中一抓，已抽出了自己那根松枝，枝头轻晃，已正对着来人的心口。

若论与那面具人单打独斗，她对自己是很有信心的。

“怎么，连本君都认不出了？”忽然一个声音微微笑道。那白袍人停在了距离山洞较远的半空中，熟悉的声音却仿佛响在耳畔。

“帝君！” 韩微脑子里刚闪过这个称呼，白袍人已经一伸手，将她从山洞洞口拉到了自己身边。同时他手掌一抹，已在洞口布下了一个保护结界。

“他睡着了。放心，没人能伤害他。”见韩微的第一反应是回望洞口，帝君沧溟微笑着保证。

“多谢帝君！” 韩微连忙朝沧溟施礼，“帝君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情况。”沧溟脸上生出一种悲悯的神色，“毕竟，北斗星君是本君的同胞兄弟。”

“帝君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让北斗星君归位的。” 韩微连忙表态。

“你连本君赐给你的元气丹都给他服下了，还能有别的办法？”沧溟的视线，对准了韩微的眼睛，虽然带着笑意，无形中却有一种深重的压迫感。

韩微的脸一红，知道自己没法再打肿脸充胖子了，只好老老实实地低头：“请帝君赐教。”

“元气丹聚集魂魄的时间有限，如今要他能飞升，只剩下一条路。”帝君沧溟俯视着韩微的眼睛，知道她也早已知道了答案。

“闯九重天阵。”在帝君的注视下，韩微无奈地吐出这唯一的选择。

“可是，以叶流闻的本事和心志，进入九重天阵后必死无疑。”脑海中闪过叶流闻懒洋洋的神态，韩微语气肯定，“我觉得他连第一阵都过不去。”

“所以，就只能指望你的帮助了。”见韩微蓦地张大了眼睛，帝君难得露出了局促的表情，“你也知道，他是本君的兄弟，所以本君无奈只能徇点私……”

徇、私？咀嚼了一下帝君这两个字，韩微恍然大悟，“帝君的意思，是要我也进阵，暗中保护他？”

“我知道这很困难，你若是不愿意本君也不会责怪你。”帝君并没有坚持，反倒绕开朝叶流闻所在的山洞凌空走去，“我今日破例下凡，就当是来见他最后一面。”

山风吹来，掀起帝君沧溟的长袖和袍角。这样的背影，以往在韩微眼中是端严与飘逸，如今却透着生离死别的凄凉。

连帝君都这么说，叶流闻的日子，应该是不多了。韩微的心一紧，耳边忽然想起叶流闻临死时断断续续的那句：“你……成仙……不容易……”眼眶竟有些忍不住发热。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这久违的感动，朝帝君沧溟的背影追上两步，清晰地道：“我愿意进阵保护他！”

帝君蓦地停住，缓缓转过身来，他的眼中，也隐约闪烁着泪花：“多谢你。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我对九重天阵知之不多，要如何才能算闯关成功呢？”头脑渐渐冷静下来，韩微直接问出最关心的问题。

“九重天阵每一阵都会针对闯关之人布下幻象，设置杀机。只有破除杀机才算闯关成功。可即使是修行再高的闯关者，进入九重天阵后也不仅会丧失仙力，还会丧失记忆。所以表面上看是九个阵法，对闯关者而言却是九重人生。”帝君耐心解释道。

“那我进去之后也会丧失仙力和记忆吗？” 韩微问。

“丧失仙力是肯定的。不过你不算闯关者，本君会作法保住你的记忆，否则你也没法保护北斗星君了。”

“如果死在阵中，就是真的死了，对吧？” 韩微又问。

“对，这一点对阵中任何人都一样。”帝君轻叹，“所以，我不会勉强你。”

“是我自愿的。” 韩微确定地重复了一遍，“既然我与北斗星君有缘，我就一定要辅助他成功归位。”

“是啊，本君当初选中你，就是觉得你能破开他的迷障。”见韩微面带惊异，帝君微微一笑，“本君便送你一个作弊神器吧。”说着，他从袖子里取出一面小小的铜镜，“这是天目镜，可以提示你破阵的关键线索。只要你合理利用这线索，就能破阵。”

“居然有这么好的东西！” 韩微先是一喜，想要伸手接过又缩了回来，“作弊的话，破阵会不会就不算了啊？”

“真是个实诚孩子。”帝君笑了，“本君的东西，你都信不过么？而且这镜子只能使用三次，剩下的六个阵还得凭你们自己的本事去破呢。”

“是。帝君对北斗星君，真是手足情深。” 韩微有些不好意思，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了天目镜。

帝君沧溟站在叶流闻身边时，叶流闻依然在沉睡。帝君似乎想伸手摸一摸叶流闻的眉眼，但还是收回了手。他左手中指上依然戴着那枚瓷白色的戒指，镶嵌成一圈的金刚石在岩洞内闪闪烁烁，像六颗坠落的星辰。

帝君故意抬起戴戒指的左手，难道是为了让他看到这枚戒指吗？捕捉到帝君微小的动作，忽然闪过这个念头。

但她不敢问，只在一旁默默地站着，心中暗暗比较着两人的异同。仅从面貌看，这两兄弟确实十分相似，但帝君骨子里发出的柔和的光芒昭显着无与伦比的生命力，让人情不自禁地亲近服膺，而北斗星君无论是在画像上还是在凡人的皮囊中，都黯淡无光，死气沉沉。

生与死的区别，在他们两人身上真是展现得淋漓尽致。

帝君沉默地站在叶流闻身边，一句话也没有说，又似乎已经在神识里倾诉了很多。终于，他转过身对韩微道：“我走了。九重阵的事，就拜托你了。”

“定不负帝君所望。” 韩微连忙躬身相送。

眨眼间，帝君便消失了踪影。韩微停顿了一会儿，走到叶流闻身边，忽然模仿帝君的姿势，伸手摸了摸叶流闻的眉眼。

又过了好几天，叶流闻才彻底醒来。

“休息好了吗？” 韩微坐在一边问。

叶流闻点了点头，坐起身。他看着守得寸步不离的韩微，仿佛明白了她的想法：“你决定了？”

“是。” 韩微示意他看石台上那个瓦罐，此刻里面已经插上了一枝新的山茶花，鲜润欲滴，含苞待放。

“我带你去闯九重天阵。阵中时光流转与外界不同，说不定等你闯关成功，飞升成仙时，这朵花依然在开。” 韩微说。

“你不是说九重天阵从未有人闯关成功吗？”叶流闻一脸明显的不情愿。

“是，所以我会陪你一起去。” 韩微坚定地看着他，“我说过的话还作数，在你飞升之前，我会对你负责。”

“阵中那么危险，说不定你会和我一起丧命。”叶流闻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如果只是为了晋升，你何必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不只是为了晋升。” 韩微脱口而出这句话，转过视线盯着那朵山茶花，感觉喉咙有些发干。她生怕叶流闻有什么误会，又匆匆地解释说：“我以前修行的时候四处游历，看似悠闲，其实心中充满了战栗。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飞升，害怕自己会永永远远一事无成，但是心底里，又对未来充满了憧憬。我那时候以为飞升了我就会心平气和，可是如今，依然是这样一边战栗一边憧憬。所以，”她斟酌了一下，又道，“我不敢停下来。走得越累，越会给人一种从黑夜走入光明的感觉，否则，就会永远陷落在黑暗里了。”

“可万一只是错觉呢？”叶流闻淡淡地说，“也许你永永远远，只能在黑暗里不断跋涉，光明永远只是短暂的假象。”

这句话，可实在太有司掌死亡的北斗星君的风格了。

可是韩微是不会在他面前落下风的：“如果黑暗是永恒的，我就把自己变成光。照亮我自己，也照亮你。”

“就是说，我想飞升也得飞升，不想飞升也得飞升？”叶流闻冷笑。

“不飞升的话，你会死的。” 韩微也冷下了语调，“你死了，我没法交待。”

“所以你一定要照亮我。”叶流闻凝眸注视着，那张脸是那么清秀鲜妍，如同温润的茶花花瓣，可是眼角的伤痕也平添了几分凌厉倔强。“你想成为光，哪怕燃烧自己也要发光。可是有句话我却想送给你，”叶流闻垂下眼睑，遮掩去那一缕担忧悲哀的神色，“燃烧自己固然会发光，但最后却会变成黑暗的灰烬。”

“谢谢，你送我的这句话，我收下了。”气氛莫名地有些僵持，韩微也不知道他们如今的相处为何与叶流闻复生之前截然不同了。但她一向也是个高傲的人，既然只是为了完成帝君的任务而辅佐北斗星君，那达到目的即可，没有必要再和他叙什么旧情。

于是她不再解释什么，走上来扶住了叶流闻的胳膊：“走吧。”

“去哪里？”叶流闻挣脱不了她的扶持，只能和她一步步地走到了洞口。

“那里。” 韩微下颏一偏，指向洞外。

叶流闻的呼吸一下子凝滞了。

只见原本处在悬崖之上的洞口外，凭空出现了一道金光闪闪的台阶。那台阶从洞口开始，逐渐延伸向上，顶端已经没入了厚重的云层中，根本看不见尽头。

“这是通往九重天的天阶。天有九重，名为苍天、阳天、炎天、朱天、颢天、幽天、玄天、变天和钧天，每一重天都设有一个阵法。当凡人破完一个阵法后，就可以沿着天阶上到上一重天，直到踏完天阶后，进入九重天上的仙界，飞升成仙。” 韩微一边解释着，一边搀扶着叶流闻踏上了天阶。

叶流闻的身体僵硬了一下，终于问：“这是谁布置的？”

“我。”天阶上方，忽然有一个声音开口。飘飘渺渺，仿佛刮过耳畔的风声。

韩微的脸色，忽然变了。

“你害怕他？”叶流闻也感觉到了韩微身体的颤抖，猜测道。

“不。” 韩微咬了咬牙，继续拖着叶流闻往上走。

他们在悬空的台阶上越走越高，渐渐走入了低垂的云层中。上方的台阶上，云遮雾罩站着一个人影，虽然朦胧，韩微还是第一眼就确认了他的身份。

黔灵道君林匆。

“道君为何在这里？” 韩微仰起脸看着林匆冰冷的身影，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应下界修士叶流闻的祈求，为他布下九重阵。”林匆的眼睛，毫无感情地扫了一眼叶流闻，“我便是这九重阵的阵主。”

“为什么是你？” 韩微有些疑惑，“道君不是修成了无情道，从不关心下界之事吗？”

“因为漠不关心，所以最为公正。”林匆淡淡地道，“帝君据此任命我为阵主，天界无一人反对。”

韩微哑口无言。

“我可以选择不入阵吗？”叶流闻说着，看了看林匆身后。通天长阶此刻被一座高大的门楼阻断，门楼上高高挂着一个匾额，上书三个大字：“苍天阵。”

楼下两扇大门紧闭，看不出后面隐藏着怎样的阵法。虽然平静，却让人无端觉得危机重重。

“不是你自己祈求入九重阵的吗？天界耗费仙力专为你设阵，你临阵脱逃，是要受罚的。”林匆冷冰冰地说。并非轻蔑，而是宣布事实。

“是我冒他之名祈求的。”也许是林匆的出现勾起了脑海深处的某些东西，韩微出乎意料地道，“如果他坚持不进去，就罚我吧。”

“你不是要靠助他飞升博取奖赏吗？”林匆奇怪地问。

“我突然改变主意了。” 韩微说。她的声音有些异样，脸颊也有些不正常的苍白。自始至终，她的视线都避开了林匆的眼睛。

“好吧，那你就随我回天界领罚。”林匆说着，一根丝绦飞出，卷住了韩微的手腕。韩微眉头轻轻一皱，随即恢复常态，对叶流闻道：“那你走吧。”

然而叶流闻并没有走，反倒问林匆：“要怎么罚？”

“这就不是你一个凡人可以过问的了。”林匆冷酷无情地道，“要走就快走，否则我一旦收了阵法，你就会从半空摔死。”

“你走吧。” 韩微转过身，不再看叶流闻。她的身体轻轻颤抖着，不再有以前那样轩昂的气势，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任务失败的命运。

叶流闻仍是站在原地。他看了看林匆，又看了看韩微，忽然道：“好吧，我愿意进阵。”见韩微吃惊地转回头来，叶流闻又道，“不过，若是我破了苍天阵，我想知道你们俩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

“我以前根本不认识他。” 韩微急忙开口。

“我不记得，也不关心。”林匆毫无兴趣。

“我只问她，不会问你。”叶流闻的目光完全略过林匆，只看向韩微，“你到时候若不肯回答，我便拒绝进入下一阵。”说着，他毫不犹豫地绕过叶流闻，朝那高大的门楼走去。

“莫名其妙。”林匆冷哼了一声，松开了缠住韩微手腕的丝绦。

而韩微，则快步跟上了叶流闻。“不用因为我会受罚而勉强自己。”她按住他想要推开阵门的手，“我们之间的恩义，已经扯平了。”

“我为了我自己。”叶流闻低低应了一声，却没有再看韩微一眼。

“等等！”忽然，虚空中传来一个急切的声音，下一刻，一个人影从天而降，攥住了韩微的胳膊，“你不能进去！”

“绛云仙子？”抬头望着来人，韩微诧异地挣了挣。

“听我的话，不要入九重阵。那里面太危险了！”绛云仙子不仅没有放开韩微，反倒在两人身周设了个隔音障，分明不愿叶流闻和林匆听见她们的对话。

“正因为危险，我才要陪他一起进去。” 韩微挣扎着抗议。

“大不了受点惩罚，这九重阵就放弃吧。”绛云仙子一向矜持端庄的脸上露出了焦急的神色，“实话告诉你，我方才为你做了占卜，卦象预言说你入阵后会……”

“会有生命危险是吗？” 韩微冷静地接口，“我早知道了。”

“不，是比死更可怕的事。”绛云仙子说着，冷冷扫了一眼叶流闻，“北斗星君一向不是什么好人，为了他去冒险，实在太不值得。”

他未必有你们说的那么坏。韩微动了动嘴唇，还是将这句话压了下去，只是道：“占卜这种事，我一向不怎么信。以前帝君庙的判词还说我没有仙缘无法飞升，后来我不也成仙了吗？”

“韩微！”绛云仙子劝说无效，不由有些恼怒起来，“当个仙娥，对你有那么难受吗？你就是不顾一切都要往上爬？”

“是。仙子自出生就居于高位，自然不能理解我们这些底层人的挣扎。” 韩微也动了气，挥手甩开绛云仙子的手，走出了隔音障。

“回来——”绛云仙子还想阻拦，却被林匆挡住了去路：“够了，别再干涉他们自己的选择。”

“我陪你一起进去。”站在叶流闻身边，韩微和声道。

叶流闻没有看她，手下猛地使力，已将阵门推开了一道缝隙。

“吱嘎嘎——”阵门一旦开启，就自动开得越来越大，韩微只能抓紧最后的时间交待：“入阵后你会暂时忘记一切，但一定要努力记住，有一个人是自始至终保护你的。”

“好，我等着。”就在韩微以为叶流闻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听到了这声回应。

下一刻，苍天阵的阵门轰然全开。

一股浓雾直扑过来，刹那间让韩微失去了所有的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