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六

这是一个隐藏在崇山峻岭间的山洞。由于连猿猴都难以攀爬，因此分外清静。

更难得的是，洞中有一泓清泉，汇聚成一方小小的水池。

“这里居然还有水罐和毯子！”叶流闻在洞中转了一圈，惊讶地道。

“嗯，是我以前留下的。我曾经在这里住了三年。” 韩微说着，将那个还在不停流动的沙漏放在了洞内的石台上。同时从她的乾坤袋中掏出来的，还有厚厚几沓经书。想了想，她又取出那张密密麻麻的作息时间表，贴在了石壁最醒目的地方。

“在这里住三年？”叶流闻望了望洞外深不可测的绝壁，心中有些发寒，“大隐隐于市，为什么要选这么偏僻的地方？”

“因为有些修炼的地方没有弄明白，得花时间想。”瞧见叶流闻明显受了惊吓，韩微微笑着安抚了一下，“你不用怕。困难的地方我都替你想明白了，不用你自己去想。”

“是啊，你就是我的老师。”叶流闻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想到什么，“你以前修仙，都是靠自己吗？难道没有老师，甚至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可以一起研修的？”

“曾经有，但他们不是死了，就是半途放弃了。这条路太难太苦，能修成正果的人太少了。”说到这里，韩微意识到又要吓着叶流闻，赶紧道，“不过你还是不用怕。你资质不错，加上我的帮助，一定能成功的。”

“好吧。那我该怎么修炼呢？”叶流闻困倦地想要打呵欠，连忙用手捂住。

韩微微不可查地叹息了一声。叶流闻虽然是北斗星君下界，资质超群，奈何这具身体太过孱弱，别说是教他日以继夜打坐运气，哪怕是让他多看两页书，他都会无法自控地昏然睡去，所谓头悬梁锥刺股什么的只是饮鸩止渴。照这样的进度，还不等他修炼到足以升仙的灵力，积累出感天动地的功德，他就会油尽灯枯了。

“你的身体，究竟是怎么弄坏的？”饶是不愿打听旁人隐私，韩微也不得不问出来，“知道了原因，我才可能帮你修复。”

“我不记得了。”叶流闻坐在洞中遗留的地毯上，苦恼地按了按眉心，“三年前，北燕用屠城做威胁，要我前往他们的军营中谈判。我去了之后就被扣押起来，直到朔方军将士火烧北燕军营，我才乘乱逃了出来。那时候我和一群逃难的百姓一起躲在一座破庙里，庙外则被北燕的军队包围。他们在外面喊话，说要抓捕齐国士兵，若士兵老实出去自首，就饶过其余百姓，若无人出去，就放火烧了整座庙宇。我知道，他们其实想抓的就是我……”他的眉头越皱越紧，似乎回忆越来越艰难，“我打算出去自首，却被人拦住了，然后我……我就失去了记忆，等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朔方军救了回去。我也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从此以后就昏昏沉沉，只想睡觉……”说着，他脑袋缓缓垂了下去，竟是又睡着了。

看着叶流闻静止不动的身影，韩微自己也没有动。这些年北燕与东齐战火频燃，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不过叶流闻的叙述，并没有比当初李伯提供更多有用的线索，她依然无法对症下药。

说到底，还是自己修为不够，探查不出叶流闻真正的问题所在。韩微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托着腮盯着石台上永不停歇的沙漏，只觉得每一粒沙落下去，都沉甸甸地打在自己心上。

叶流闻醒来的时候，看见韩微还在盯着自己发呆。

“怎么了？我脸上有花？”叶流闻懒洋洋地笑着，忽然想起什么，站起身走到山洞角落里，捧出了一个小小的陶罐。质朴的陶罐中，贮着半罐清水，插着一枝盛开的白茶花。

“居然还在？” 韩微一愣。

“嗯。带来的时候已经蔫了，但是插进水里便活过来，还开得更大了。”叶流闻将花放在沙漏旁边，落在眼中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个代表不断流逝的生命，而另一个，则是在短暂的生命里拼尽全力的绽放。

“韩仙子，对不起。”叶流闻忽然说，“如果我一直达不到你的要求，都是我的错，你不要责怪自己，也不要责怪其他人。”

这句话为什么这么怪怪的……韩微挑了挑眉，实际上，叶流闻说的话一直有些怪怪的，似乎想要表达什么，却又模棱两可。

然而她是没有心思去关注北斗星君的心路历程的，她只想早日完成任务，向帝君复命。所以就算今世的叶流闻是一块朽木，她也要想办法将这块朽木架在大梁上。

想到这里，韩微再度从乾坤袋里取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个竹筒，里面有几根竹签。

“算命的签筒？”叶流闻瞪大了眼睛。韩微这次下凡，可真是做足了准备。

“类似吧。” 韩微没有多解释，将签筒递到叶流闻面前，“抽一支。”

“你先告诉我是什么。”叶流闻把双手背到身后，固执地道。

“看你适合哪种修仙的方式。” 韩微倒也不隐瞒，“这里每一支签上都写了一种飞升的途径，你来试试命数吧。”

“哦，总共有哪些飞升的途径？”叶流闻显出很有兴趣的样子，“你先说说，我再抽。”

“好吧。”作为导师，韩微还是挺尽职尽责的。她把签筒里的几支竹签都攥在手里，一支支平放在叶流闻面前。

“飞升的途径很多，大致分为九种。”拈起最右边的一支竹签，展示着上面写的三个字：“天生派。”

“这是指有人天生神异，孕育之时已吸收了足够多的天地灵气，一出生便已位列仙班。更确切地说，他们是神，地位比凡人修成的仙更高。”举出一个例子，“比如当今天界之首沧溟帝君，就是此类。”

“沧溟帝君的运气可真好，每年帝君殿前的祭祀典礼总是热闹非凡。”叶流闻感叹。

看了他一眼，韩微心说其实北斗星君你也算天生神灵，不过也不知你是哪里想不开，沦落到凡间来历劫，白白辜负了这么好的运气。

“第二种，是修行派。” 韩微拿起第二支竹签，“修行派讲究内炼修为，外积功德，降妖除魔，锄强扶弱，我正是因此飞升的。”

“这个听着很好，我选这个便是，何必还抽什么签？”叶流闻问。

“这一派一是辛苦，二是费时，不太合适你。” 韩微说到这里顿了顿，没有直言叶流闻的寿命大概撑不到飞升之时，“不过修行派有个分枝，飞升的速度比寻常修炼者快了许多。”

“哦，是什么？”叶流闻显然也有了兴趣。

“苦修。” 韩微说，“比如天庭中有一位洪旭真君，常年就在脖子上挂一副重达一百二十斤的铁锁，哪怕飞升之后也不摘下，据说这表明他无时无刻不在代众生受苦，所以功德积攒起来就很快。”

“有没有别的苦修方式？没那么辛苦，但是功德积攒快的。”叶流闻揉了揉自己的后脖子，脸颊有点抽搐。

“苦修方式确实有很多，比如每日只吃一顿糠皮，比如睡在布满钉子的床上，比如赤脚踩过烧红的木炭……”皱眉搜索着记忆，“对了，有一个最简单的方式，是玄奘法师记载的天竺法门——单脚站在河中央一根木柱上，面部随着太阳慢慢旋转。”

“这个简单，我可以试试。”叶流闻连忙举手。

“但每天至少转五个时辰，有不少修士直接从木桩上摔下来淹死了。”见到叶流闻霎时白下去的脸，韩微摇了摇头，下了判决，“苦修这条路，你不成的。”

“那就再看看别的派别吧。”叶流闻也不敢倔强，缩了缩脖子。

“第三种是屈死派。” 韩微拈起第三根竹签，将它插入签筒中，“但凡蒙冤而死者，若怨气感动天地，或者死得特别凄惨，也有飞升的可能。比如关老爷，岳武穆，还有汉初被吕后做成‘人彘’的戚夫人，也飞升被封为了厕神。”她忽然眼睛一亮，“皇帝不是冤枉你勾结朔方军吗，要不……”

“不不不，这个还是免了吧。”叶流闻赶紧摆手，“那我宁可别飞升了。”

如果走投无路，就由不得你了。韩微心中默默地滚过这个念头。不过叶流闻早已对生死荣辱都毫不在意，就算真的冤死，估计怨气也没法撼动天地……

“下一个，下一个。”叶流闻似乎看出的心思，赶紧打岔，“后面必定有适合我的。”

“第四个是功业派。” 韩微拿起竹签，递给叶流闻，“这一派比屈死派风光多了，只要在人间建立伟大的功业，就有飞升的希望。比如《真灵位业图》里记载的神仙就包括尧舜禹、孔子、张良、李广什么的，帝王将相，不拘一格。”

“可是首先也得建功立业啊，这可不比修炼容易。”叶流闻伸了个懒腰，克制住再度袭来的困意，“有没有躺着就能飞升的法门？”

“这三个可以算？” 韩微略一思索，从剩下的竹签中挑出了三枚，“服食派，无情派，双修派。”

“说说看。”叶流闻一听真能躺着飞升，一下子就不困了，身子前倾，洗耳恭听。

“服食派简单说，就是吃了某种带有灵气的东西，从而得道飞升。不过灵物可遇而不可求，所以最常见的途径，是服食丹药。” 韩微介绍，“天界的瀛山仙翁，据说就是此派。但服食派有一个缺陷，就是丹药往往炼制得不够纯，会有副作用。“

“什么副作用？”叶流闻问。

“不够纯的话就会带有轻微毒性，吃多了人会变蠢。”

“哦。”叶流闻点了点头，盘算了一下飞升和变蠢之间的取舍，还是放弃了，“另外两派呢？”

“无情派据说是靠放下一切执念立地飞升的，飞升之时斩断一切情感牵绊，飞升之后也会冷心无情。具体怎么修炼，我还真不知道。” 韩微本来想举一个例子，但一想起黔灵道君林匆，就压下了提起他的念头，继续往下说，“至于双修派，就是与一位仙人成婚，通过双修汲取仙人的灵力，飞升起来就容易得多。天庭的绛云仙子，就是在嫁给仙人后十年内飞升的。”

“好棒啊，这才是真正的躺赢。”叶流闻点头，显然颇有些艳羡。

“咳咳。” 韩微暗暗白了他一眼，清了清嗓子，继续面不改色拿起第八支竹签，“这是闯关派。传说天有九重，由一道长长的天阶与凡间相连。凡人若要登天，就要闯过天阶上分布的九重阵。这九重阵变化多端，危机重重，迄今为止都没有听说有人闯关成功。”说着，她随手就将竹签塞回了签筒里。

“咦，这最后一支签为什么是空白的？”叶流闻奇怪地问。

“我也不知道。” 韩微回答，“我读到关于修仙途径的记载时，这最后一种方法就是空白的。”

“什么意思？是书册抄写遗漏了，还是根本就没有这种方法？”叶流闻奇怪地问。

“每本书都如此，肯定不是抄写的问题。” 韩微摇了摇头，“据说这是一种十分神秘的飞升方法，但通过此法飞升之人都讳莫如深，所以至今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既然不知，那就不用放进去了。”叶流闻随手就把那支空白竹签扔在一旁，看着签筒里的八支竹签道，“那我开始抽了。”

“好。” 韩微将签筒塞进了叶流闻手中。

叶流闻双手紧紧抱住签筒，心中默默祝祷了一下，这才晃动签筒，啪地一声摇出一根竹签来。

“天生派？” 韩微一看上面三个字，愣了。

“这什么意思，难道是说我天生神异，什么都不做就可以飞升？”叶流闻喜出望外。

“这个不对，重新抽。” 韩微接过竹签，远远扔了出去。北斗星君七政是天生神异不假，可这一世他只是凡人叶流闻，若是不好好修炼，一心躺平，必定会和前九世一样一无所成，否则帝君还派自己下凡辅助他做什么？所以当初这支签，就不该放进去。

“啊，不算？”叶流闻大失所望，却不敢违抗韩微的命令，又抽出了一根竹签。

“闯关派。”看着竹签上的三个字，韩微一时沉默。

“闯关？闯你刚才说的九重阵？”叶流闻摸了摸脑袋，有些气短，“你刚才不是说至今没有人能成功闯过九重阵吗？闯不过会怎么样？”

“会魂飞魄散，连轮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说到这里，不出意外看到了叶流闻惊吓的表情，叹了口气，“这个确实太危险了，你就算要闯九重阵，也得等你修炼到了一定程度再说。”说着，她又将竹签撂在了一边。

“对对对，完全没有成功的可能性，还是不要冒险了。”叶流闻说着，眼明手快又抽出了一根签。

韩微修炼有成，耳聪目明，还不待叶流闻看清签上写的什么，就一把抢过竹签，重新塞进了签筒中：“算了，没必要再抽了。”

“刚才那支签上写的什么？”叶流闻好奇追问。

韩微不答，板着脸将竹签和签筒都收入了乾坤袋中。她才不会告诉叶流闻，他抽中了最标准躺赢的方式：双修。

而叶流闻要双修的话，第一人选是谁自然不言而喻。但韩微辅助他不过是为了完成帝君的任务，自然不会把自己赔进去。

既然抽签无法决定，韩微只好说出自己的想法：“我觉得你还是和我一样潜心修行，方为正途。当然，为了提升你的修行进度，我会想办法给你炼点丹药，好好补一补。”

“你有仙丹？那就太好了！”叶流闻开心起来，眼中闪闪发光。

韩微知道他又想躺赢了，只好板着脸道：“若是你自己无法筑基成功，就算我有提升灵力的仙丹，也是空中楼阁。”

“好吧，先筑基。”叶流闻无奈点了点头，又赶紧追问，“是不是筑基之后，光靠吃仙丹就可以了？”

“你不怕我技艺不精，让你中毒变傻了？” 韩微瞪了他一眼，见他又神色恹恹昏昏欲睡起来，叹了一口气，“我还是先准备点提神醒脑的丹药给你吧。”

接下来的日子里，韩微就严格按照作息表，在洞中教导叶流闻修炼。可是哪怕她想方设法调配了一些提神醒脑的丹药，叶流闻服下之后依然毫无起色。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思睡，哪怕强行醒着，也是事倍功半，练了几个月依然进展缓慢，别说筑基了，就是一丁点灵力也没练出来。

这一日，韩微照例测试了一下叶流闻体内灵气，依然一无所获。她也不说话，只是转身走到洞口，坐下来默默望着远方的树林。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叶流闻捧着一碗熬好的粟米粥，原本正要喝，此刻也没有心情了。他放下碗，对着的背影说：“大概我就不是修仙那块料，你放弃我吧。”

“我不会放弃。” 韩微没有回头，低沉而坚定地道，“我还是凡人的时候，曾经和同道一起去帝君庙问仙缘，结果判词说我们都无缘成仙。同道得知这个噩耗，修行的意志便瓦解了，很快就衰老死去。可我偏不信这个命，坚持修炼了四百年，终于还是飞升了。”

“所以你这么逼我，是相信我也可以像你一样？”叶流闻问。

“四百年里，从来没人能做我的灯，我只能燃烧自己来发光。如今，我愿意做你的灯，如果火苗的烟熏到你，还请你见谅。” 韩微幽幽地说。

“让我飞升，对你很重要吗？”叶流闻问。

“是的。” 韩微也不隐瞒，“我只是刚刚飞升的仙娥，从帝君那里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辅助你飞升。如果失败了，我在天庭将再没有前途，永远只能做一个伺候人的仙娥。”

“明白了。”叶流闻不再说什么了。在韩微四百年的坚持面前，他觉得自己说什么都已经是多余。

“收拾一下，明天我们离开这里吧。” 韩微忽然说。

“真的？”叶流闻一惊，“去哪里？”如果是去一个比这山洞还艰苦还枯燥的地方，他真是恨不得就此躺下，一睡不醒了！

“去钱塘。” 韩微说，“那里有个紫云宫，可以为各等级的修士提供指导。既然我教不了你，说不定那里的老师能帮到你。”

“去钱塘，太好了！”叶流闻似乎根本没有听清后面在说什么，自顾欣喜若狂地叫了起来，“东坡肉，百味羹，鸡汁燕窝，莼菜汤……天啊，终于不用天天磕松子，喝米粥了！对了，我带的钱呢，可千万别弄丢了……”

韩微抱起手臂，无奈地看着叶流闻满山洞寻找从卫王府带出来的包袱，就仿佛那里面装的不是金银细软，而是各种美食一样。半晌，她伸手揉了揉胀痛的额角：这叶流闻感兴趣的，果然不是飞升，而是如何躺得更舒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