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三

卫王府的规模虽然比不上天界的北斗宫，也算宏大宽阔。然而一路走来，却发现很多侧院的院门都关闭着，只留出最中轴的道路供人行走到后宅。虽然房舍打扫得也算干净，却仆从零落寂静无声，难掩一股清静寥落之气。

竟与荒废的北斗宫有几分相似。

“现在府里只留下了李伯和少数几个仆人，人手不够，所以很多地方都锁起来了。”叶流闻解释着，自嘲地笑笑，“大概我就是自古以来最穷的王爷吧。”

“殿下连这副皮囊都任人摆弄，想必对贫富之别更不在乎。” 韩微微带嘲讽地回应，显然还在为先前看走了眼耿耿于怀。

“我是不在意，就怕怠慢了仙子。”叶流闻陪着笑。

“无妨，我是清修惯了的。” 韩微此话倒真不是客气。她以前修炼时常常住在茅舍山洞之中，相比之下这王府已经是十分奢侈了。

一直走进后宅叶流闻的卧室，韩微关上了门，还特意别上了门闩。

终于不会再有旁人打搅，可以开始办正事了。韩微轻呼出一口气，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神色。

“你要干什么？”叶流闻察觉出韩微抖擞精神踌躇满志，心中有些发虚，往榻上又缩进去了一些。

“我正式宣布：叶流闻的修仙之路，从此刻开始了。” 韩微开启了这个重大时刻，有些不满地看向叶流闻，“麻烦在听到这么重要而严肃的事情时，坐端正一些。”

“现在就开始吗？今日天色已晚，晚饭也没吃，不如等明日……”叶流闻下意识地坐直了些。他先前拒绝无效，知道自己是逃不脱这位仙女的逼迫了，只能退而求其次，想再好好睡上一觉。

“太阳还未落山，怎么能叫‘天色已晚’？何况修炼本就日以继夜，早一分开始便能早积累一分修为。要知这世上还有无数修道之人正在勤学苦练，争取为数稀少的飞升之位，你多一分修为就能领先千百人呢。” 韩微语重心长地说着，叶流闻则唉声叹气地捂住了脸。说不过也打不过，他只能认怂。

拯救学渣是个漫长的过程，让他一开始有羞愧之意也好。韩微心中微哂，伸手从虚空中一探，顿时取出了一个沙漏，放置在桌案上，“这里面的沙子代表了你还剩余的寿数，按照你这一生能活到一百岁计算，沙漏清空之时，便是你魂飞魄散之日。”

“哦，你怎么知道我能活到一百岁？”叶流闻一把放下捂脸的手，满面欢喜，哪怕他不说也能看破他的心思——若能平安活到一百岁，还辛苦修仙做什么？

“准备这只沙漏的时候我没见过你，所以是按照凡人最长的寿命预备的。” 韩微说着，伸手去抓叶流闻的手腕，“让我给你把把脉。”

“我没病，为什么要把脉？”叶流闻讳疾忌医，本能地想要闪躲，却哪里敌得过韩微眼疾手快。没两个回合，卫王殿下就哎呀一声，被韩微摁在了榻上，反扭过手臂按住了脉搏。

“殿下，殿下您没事吧？”门外忽然传来了拍门的声音，显然是外面的人听到了里面的动静，紧张地再顾不上尊卑之别。

听那声音娇软，显然是个年轻女子，韩微顿时便放了手：“是你的妻妾？”

“本王尚未娶妻。”叶流闻揉了揉手腕，敢怒而不敢言，“是我的贴身婢女兰香。”

“贴身婢女？” 韩微加重了“贴身”两个字的语气，径直走过去拉开门闩打开了房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虽然是作婢女打扮，却面容秀丽，妆容精致，显然在这卫王府颇得主人的欢心。

“你就是兰香？” 韩微并不在意兰香仔细打量自己，朝她微笑了一下，“来得正好，卫王殿下饿了，麻烦给他送点吃的来。”

“殿下没事吧？”兰香的目光从韩微眉间的伤痕掠开，看见叶流闻没精打采地坐在榻边，不由满怀担忧。

“没事，以后你都听这位韩管家的。”叶流闻无奈道。他思忖过无数摆脱的办法，可对方是如假包换的仙人，自己一介凡人又如何躲得过？到得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是。”兰香无奈，只好退了下去。

韩微重新关上门，却没有再理会叶流闻，而是走到沙漏前，将里面的沙子倒了一大半出来。

“你这是干什么？”想起沙漏里那些沙子代表自己的寿命，叶流闻有些着急起来。

“你活不到一百岁。” 韩微依然在往外抓沙子，“我把它调整到你的真实寿命。”

“唉，别再往外抓了，我看着心疼！”叶流闻急得围着沙漏团团转，“你凭什么觉得我只能活这么点日子了？”

“我刚才测了你的脉象，脉细无力且结代，代表你神疲魂虚，心气不足。神疲魂虚则终日思睡；心气不足，气血不得上荣，故面色淡白。” 韩微说到这里顿了顿，又抓了一把沙子出来，“往长了估计，你能活到三十岁就不错了。”

“你真的会医术吗？不会是为了逼我修仙，故意说来骗我的吧？”叶流闻疑惑地打量。

“我医术虽不精，却有仙力，估算绝不会错。否则你怎么会如此嗜睡，与常人截然不同？” 韩微淡淡地道，“更何况你命中即将有大劫，还能活多少日子只能看造化。”

听到这冷冰冰的宣判，叶流闻仿佛想到了什么，颓然坐在榻边，不开口了。

韩微也不出声。将沙漏作为倒计时，眼睁睁地看着生命在不断流逝，这是她冥思苦想出来对付北斗星君的招数。对于九世飞升失败的懒散纨绔子弟，就得不断用棒子当头敲打，才能激发他修炼的欲望。

沉默之中，门外忽然再度传来敲门声：“殿下，韩管家，晚饭送来了。”

“进来吧。” 韩微应了一声。

兰香提着食盒进了屋，将几个碗碟一一放在桌子上。自学会辟谷之后，韩微已经有三百多年没怎么吃过饭，只大概认得出是一碟蒸鱼、一碟煎鸡或鸭，一碟炒蔬菜，一碟烩豆腐，一碗不知什么熬的羹汤，还有一大碗米饭。

“韩管家也要和殿下一起吃饭吗？”见韩微坐在桌子边不动，兰香有些尴尬，“可我只拿了一副碗筷……韩管家要吃饭的话，可以去花厅……”按照规矩，这府里可没有什么人有资格和叶流闻同桌吃饭。

“我不吃。” 韩微又看了一眼满桌的饭菜，微露惊讶，“他一个人就要吃这么多？”

“这哪里算多？”兰香此刻笃定韩微没见过世面，不由笑道，“其他王府，就算是早饭，也要八盘八碗呢。我们殿下节俭，才吩咐每次两荤两素一汤。”

“不是节俭，是穷。”叶流闻在一旁纠正。

“既然要节约开支，就不用吃这么多了。” 韩微将两碟荤菜放回食盒中，想了想把豆腐也放了回去，“从今天开始，卫王殿下每顿就半碗米饭加一碟青菜。记得别放油。”

“什么？”叶流闻和兰香异口同声地惊呼出来。

韩微斜斜瞄了一眼叶流闻，见他不出声了，才转向兰香微微一笑：“方才殿下已经宣布过了，以后他的贴身事务都由我负责。没事的话，你以后不用过来伺候了。殿下的饭食，我会自己去厨房拿。”

“你……你……为什么？”兰香蓦地涨红了脸，求救般地望向叶流闻，“殿下？”

“兰香，本王从今日起要开始求仙修道了，所以第一步必须戒除这口腹之欲。”叶流闻倒还聪明，解释得头头是道。

“同时还有一个要戒除的。” 韩微提醒。

“还有一个？”叶流闻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第一步是戒除口腹之欲，那第二步不就是声色之欲吗？怪不得让兰香不要再过来伺候，竟是误会他和兰香……一念及此，叶流闻恼羞成怒，只是碍于兰香在场，不好发作。

“还有一个是什么？”兰香不明所以，韩微却已把食盒塞在她手中，下了逐客令，“好了，殿下修道需要清静，你不用在这里伺候了。”

“是。”兰香和她爹李伯一样老实本分，见叶流闻不发话，只能委委屈屈地提着食盒准备离开。谁知她刚转身，叶流闻就大叫了一声：“等等！”一边喊，一边朝兰香直扑了过去！

韩微眼神一凝，这叶流闻对兰香难道真的不那么简单？不行，为他飞升着想，自己非得剪断他这份情思绮念不可！

就在琢磨着挥出剪刀的时候，叶流闻已经一把拽住了兰香，将她拉回了桌子边。他夺下兰香手中的食盒，打开盒盖，将里面那盘蒸鱼砰地放在了桌子上。

哟，看来真生气了，这兰香的分量可不轻。韩微心里思忖着，坐在桌子边纹丝不动，只静静地看着叶流闻。

“我只有唯一一个要求……”叶流闻鼓起勇气开口。

“不行。” 韩微斩钉截铁拒绝。

“为什么我不能留下伺候殿下？”兰香有了叶流闻撑腰，胆子大起来，质问，“我是殿下的贴身侍女，我若是不在，谁伺候殿下铺床叠被，吃饭睡觉？”

“咳咳。”叶流闻瞥了一眼韩微的脸色，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插言解释，“这个睡觉纯粹就是指睡觉，没有别的意思。”

“殿下金尊玉贵，我不伺候他难道你能伺候？”兰香继续问。

“修道之人，必须自己照顾自己。”见面前两人同时变色，韩微补充了一句，“我会教他。”

“可他是殿下！”兰香一时也想不出其他辩驳的理由。

“天道之前众生平等，从此不再有什么殿下了。” 韩微拿着无形的剪刀，一顿咔嚓咔嚓，力图尽快把叶流闻所有不相干的牵绊都剪断，“好了，兰香姑娘你可以走了，不要逼我在这里设下禁制。”

“殿下……”兰香眼中含泪，望着叶流闻楚楚可怜。叶流闻双手撑住桌面，生怕韩微不理会自己一般凑近些许，“你还没听完我的要求。只要你答应了，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好吧，你说。” 韩微也不想把自己弄得太不近人情，“只要不影响修炼就好。”

“我今晚要吃这条鱼。”叶流闻并没有看兰香，只直勾勾地盯着，“最后一条。”

韩微也盯着他。她已修成大道，世人的表情落在她眼中，就如同大人观察孩子的神态一般容易。此刻叶流闻的眼神里，确实只有对鱼的执着，并无其他——他是要借此表示自己与兰香的清白吗？

“好吧。下不为例。” 韩微终于点了点头。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她不能把叶流闻逼得太紧。

“兰香，你去吧，以后不必过来了。”叶流闻将兰香送到门口，见她满脸担忧欲言又止，轻松地笑了笑，“这是上天在指引我。我如今除了修道这条路，还真没什么路好走了。”

“殿下是做给宫里看的？”兰香似有所觉，但还没说完，叶流闻就在唇前竖起了食指，“嘘，不可说，不可说。”

“明白了，殿下放心。”兰香自觉参透了叶流闻的深意，用力点了点头。

送走兰香，叶流闻关上门回过身。韩微正用筷子轻轻戳那条鱼，见到叶流闻来，便把筷子放下了。

“这条鱼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她淡淡地问，“逼得你拼死拼活也要吃。”

“这是鲜活鲥鱼，钱塘来的贡品，整个卫王府只分得这么一条。”叶流闻强调，“若不是看我平安回来，李伯也不会舍得现在就杀。”说着他将筷子往韩微面前一递，“还没用过，要不仙子你也尝尝？”

“我不吃烟火食。” 韩微拒绝。

“就尝一点。”叶流闻用筷子夹下一小块鱼肉，讨好般递到韩微面前，“鲥鱼乃是稀世美食，市面上要卖一两银子一条。我一个人吃不完，暴殄天物岂不是可惜？”见韩微不动，叶流闻继续软磨硬泡，“难道神仙不能吃凡间食物？吃了究竟会损耗仙力还是会长胖？”

“可以吃，没有好处，也没什么坏处。” 韩微说，“我只是觉得进食毫无必要。”

“当然有必要，美食会让人觉得生命还有各种美好，不想轻易放弃。”叶流闻眼神黯淡了一瞬，随即又扬起了笑容，“你就尝这么一小口，我保证以后什么都听你的，如何？”

是吗，进食有这么美好，居然能支撑着北斗星君在这险恶的人世活下去？韩微有些茫然。在她的记忆里，食物不过是果腹之需，小时候成天都喝米糠糊糊，跌下山崖时全靠松子活命，后来终于学会辟谷，顿时庆幸摆脱了世上最大的麻烦。说起来，倒真是三百多年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

想到这里，韩微张开双唇，真的将那口鱼肉含进了口中——

实在太太太鲜美了！比粗糙难咽的米糠糊糊，比干瘪寡淡的松子好吃一万倍！

仿佛一阵春风吹拂过千年冰原，将原本蛰伏的沉睡的感官都唤醒过来，哄地一声，炸开成一片姹紫嫣红的春天。韩微藏在袍袖中的手蓦地握紧，这才没有在脸上露出太大的异样。

“怎么样，鲥鱼好吃吧？所以我才把它当做与过去告别的仪式。”叶流闻伤感地抹了抹眼角，强忍心痛故作大方，“仙子要不要再吃一点？”

“不用了。” 韩微用力摇头，克制住了内心的贪欲，“我去打坐，你吃完了叫我。”说着她忽然凌空一拈，手中多了两根笔直光滑的松枝，“那双筷子被我用过了，你用这个吧。”

“好。那这些都归我了。”叶流闻接过松枝，把碟子端到自己面前，一边缅怀自己失去的王爷待遇，一边笨拙地剔着鱼肉上的刺。要是兰香在，早把鱼刺剔除得干干净净，他又何至于如此辛苦？

“唉，恨啊……”叶流闻唉声叹气，自己果真要坠入修仙的深渊了。

“恨什么？” 韩微忽然问。

叶流闻一凛。他自认为声音已经压得够低，却不料仍然落入了耳中。他不敢得罪这位铁面无私的韩女仙，只好道，“古人说平生有五恨，第一恨就是恨鲥鱼多刺。”

“哦。” 韩微闭着眼睛应了一声，忽然道，“对了，先前你说猜出了我的身份，那你说说我是谁？”

“以松为法宝的女仙只有一位，所以你必定就是鼎鼎大名的——紫炁元君！”见韩微惊讶地睁开了眼睛，叶流闻十分得意，“我猜对了吧？”

“不，我不是紫炁元君，我只是她的追随者。”想起禁苑中被一剑穿心钉在阵法中的紫炁元君，韩微心中闪过一种撕裂的疼痛，半晌才淡淡道，“吃完了吗？吃完了我们便开始授课了。”

没有回答。

韩微奇怪地转过眼，这才发现叶流闻已经伏在桌案上睡着了。他原本就神疲魂虚，心气不足，折腾了这么久已经支撑不住。

这样的资质，可怎么修行呢？韩微苦恼地想着，却终于抬手一挥，凭空将叶流闻移到了床上，还给他盖上了被子。

忽然，她侧过头望着碟子里剩了一半的鲥鱼，鬼使神差地拿起筷子，又悄悄地吃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