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春迟。
江南已是荼蘼花谢菡萏初开的时候,天门山一代的春草却还未尽数铺开。风自关外吹来时,黄沙袭面,阳光也仿佛变得苍白。军中大纛被吹得烈烈翻响,仪仗士们也被风沙割得蹙起了眉头,牵动缰绳安抚胯下嘶鸣躁动的骏马。猎猎旌旗之后,军士列阵铺开在关南原野之上,在昏黄风沙之中肃立如松林石碑。
梧国御驾亲征的年轻天子却是意气风发。俊秀的面庞上犹带光彩,眼眸中闪耀着对胜利的笃信。
他拔剑高举,雪白的剑刃反射出湛然的明光。一声令下,千军万马向前冲锋,大地也随之震响。
时值梧兴元三年,安光佑六年。
距驱逐北蛮,筑起天门雄关已有五十载;距群雄割据交伐,天下裂土四分也已有近五十载。安、梧、褚、宿四国各据一方,尤以安、梧两国最盛。两强互相攻伐牵制,两弱亦得以姑且保全。虽边境年年都有交锋,局面却也多年未有大变。
然而均衡却注定将于此一役打破。
——梧帝杨行远率五万大军御驾亲征,应战安帝李隼于天门关之南。
虽以天下人的目光看来,时局还未到决战之时,然而两国天子交兵,却显然是摆下战定乾坤的决意了。
于是,无数人的命运,因此而变。
江南夏早。
风沙席卷不到的富贵温柔之乡,有畅畅惠风,融融暖阳。叠山枕河而建的园林玲珑秀丽,恰逢主人孙侍郎的寿宴,处处繁花着锦,高朋满座。
台上舞姬作戎装打扮,虽腰肢细柔歌喉侬软,舞中长剑交击时,亦有火花四溅。席间宾朋却是闲适雍容,各自散坐。
天子去国远征已数月有余,梧国国都之中却一切如常。
这位年轻的皇帝即位三年间,朝政一向都由当初拥立他的宰相章崧所掌控。直到数月前章崧抱病,暂离朝堂,天子才开始尝试掌控朝局。却随即便锐意独断,御驾亲征去了。如今朝政由天子的长兄丹阳王代为摄理,亦是井井有条。
天子在或不在,于人心、于朝政确实也无大干系。
台上剑舞已到妙处,宾客们鼓掌叫好。
主人便也起身举杯,“愿以此酒,遥祝圣上旗开得胜,大败安军!”
舞姬们齐齐跪伏于地,娇声道,“祝圣上旗开得胜,大败安军!”
宾客们也纷纷举杯遥祝。临场姿态,心诚与否都不妨面上忠恳。唯有个头戴金冠的年轻公子,举杯间隙,目光却情意缠绵地望向台上排在最末的舞姬。
那舞姬察觉到他的凝视,起身时便也悄悄扭头来看他,含羞带怯地回了他一个目光。她生得着实美丽,杏腮着粉,绿鬓如云,黑眸子娇憨又清澈,令人见之忘忧。只不大机灵,略一分神便踩到了自己的裙子,脚下错了一拍,匆忙追上拍子,便开始同手同脚。
孙侍郎察觉到台上错讹,皱了皱眉头,唤来管家耳语。听管家解释——那舞姬名叫如意,笨是笨了些,却很得韩公子的青睐,故而今日也让她上台了——孙侍郎便看向了那金冠公子。那是朝中勋贵韩国公家的世子,也是今日的贵客。见他醉心地凝视着那舞姬,确实是喜欢这一款的笨美人,便也不再计较了。
一舞已毕,舞姬们一道下拜告退。
那名叫如意的舞姬跟着舞队下台时,目光又再次牵绕向韩世子。韩世子喜不自胜,迫不及待地向她比了个口型“亭子”,悄悄地指了指外面。
如意含羞点头,一分神,又差点撞上了领头的紫衣舞姬。多亏身侧另一个舞姬拉了她一把。紫衣舞姬不悦地回头瞪她,见她正和韩公子眉来眼去,便有些嫉恨,故意横肘撞了她一下。
如意吃痛,先前拉她的舞姬见她受委屈,便挺身要替她出头。如意连忙拉住她,“玲珑,别。”又向紫衣舞姬陪笑,紫衣舞姬白了一眼,根本不作理会。如意讪讪的,仍是笨拙地笑着。
下场之后,舞姬们纷纷松懈下来。
如意对着镜子整理妆容。她手脚笨,又急着去赴约,忙乱间反而碰掉了一只钗子。玲珑见状,越发放心不下。叹了口气,无奈地上前帮她整理好头发,又为她重新打了胭脂,对她施了个催促的眼神。
如意知道是为韩世子的事,梳妆好便悄悄溜着边出房门去。却不妨裙摆被人踩住。她不留神一用力,便是一声裂帛声。如意一愣,回头去看时,裙子已经被撕破了。
紫衣舞姬冷眼看她,分明是故意踩住她的裙摆。如意愣愣地看着裙摆,玲珑已经撸起袖子忍无可忍地冲上前去,“当着我的面就敢欺负她,真以为我教坊这七年是白混的?”
眼看她是要与人撕打起来的姿态,如意连忙挡住她。眼里积蓄起泪水,先歉意地对紫衣舞姬陪了个笑,便把玲珑拉到一旁,低声解释着,“算了,怨我自己笨手笨脚……”
她们今日确实有更要紧的任务,不好节外生枝。玲珑也只能忍下这口气,又有些恨铁不成钢,“你也太没用了……赶紧去见韩世子吧,可千万别再搞砸了。”
如意一路急急行来,远远望见花园亭子里,韩世子正焦急地等着。
她抹去残泪,正要奔跑过去,突然便有一只手斜伸过来,捂住她的嘴,将她拖进了一旁的假山山洞里。
如意呜呜地挣扎着,却被按在假山石壁上。黑暗中胡髯蓬乱的嘴唇拱过来,耳边是粗鲁的急不可待的声音,“小美人儿,别急着服侍世子,先服侍服侍本官呀。”
那人力大无比,如意毫无反抗之力,被他按倒在身下又摸又亲,只能掰着他的手指艰难地抗拒,“放开我……”
那人怕她喊声引了人来,一手捂住她的嘴不肯松开,另一手急色地去解衣服。眼看就要得逞时,身体却忽然一僵,毫无征兆的向一旁歪倒。被他遮住的洞口处便有天光透入,玲珑手握着一只吹筒,正站在那里。
如意艰难地从那人身下挣出来,哭着扑进玲珑的怀里,又怕又委屈,“玲珑姐!”
玲珑拍了拍她的脊背安抚她,又埋怨,“哎呀,你也不小了,怎么每回都能把事办砸?”
“玲珑姐,我好怕……”
“怕也得先完成任务,不然我们都会死。”玲珑也无可奈何,“我们安国朱衣卫在梧都的白雀足足二十个,谁叫韩世子只看中了你?赶紧收拾好出去见他,一定要把他迷得神魂颠倒,让他带你回府,偷到他父亲书房里的那张粮草图。”
不错,这二人既是教坊的舞姬,也是安国谍报机关朱衣卫安插在梧都的细作。
——最底层的细作。在朱衣卫内部被称作“白雀”,多是些被挑选调教过的伶仃孤女,无官无职受人控制。潜伏在内外各处,靠出卖色相来拉拢策反和刺探情报。说是细作,实则不过是可用可抛的工具罢了。
两国天子交兵,也正是相互安插在敌国国都内的细作活跃之时。不独安国有朱衣卫,梧国也有六道堂,此刻想必也正刺探传讯繁忙。至于朱衣卫同六道堂是如何交锋运作,便非玲珑、如意这些最底层的“白雀”可知晓的了。
她们唯一需要知道的只有自己此次行动的任务。以及——完不成任务,都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