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醒来的梦（2）

“亲爱的，你在做什么？”电话的那一头似乎很热闹，车子的喇叭声和女人的笑声，交织成一片。

“我在逛街，看上了一条裙子。”

“那你就买啊！晚上穿给我看看！”

“不行，我要等到去海边的那一天才穿的！”

“要不要那么较真啊！一件裙子而已，还要分场合的？唉，真是输给你了！”

“我可是很认真的！对了，我一会儿要去户外用品店看帐篷，用什么样的啊？海边露营一定要挑一个结实的帐篷，不然容易被风吹坏的！我这几天都挑花眼了，什么三角形的，蒙古包式的，船底形的，屋脊形的，好多哦……你在哪里？快点过来陪我挑嘛！”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温柔地说：“你喜欢什么样子的帐篷就买什么样的吧！喜欢就买啊，反正我卡里的钱够你花就是了，不用担心帐篷不够结实，至少我不会让你被风吹走的。”

“那么，我还是要一个人逛街吗？”试着半是撒娇半是抱怨地回答。

“乖啦！最近我家里有事，我妈喊我回家，晚上你就一个人解决吃饭问题吧！晚些我再过去看你。”

“什么，今天又是我一个人吃饭吗？讨厌！”

临近高考的日子里，李崇西似乎被什么麻烦的事纠缠住了，不知不觉，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变少了一些，不过他电话里的声音依旧那么温柔，听见他的声音，眼前就能浮现出他看着我的模样，那是他对别人不曾有过的表情。

“乖啦！天天看见我不会腻吗？反正过几天我们就要去海边露营了嘛！到时候我一定会好好补偿你的！只是你记得别太贪心，吃成个大圆球，可不要怪我到时候抱不动你哦！”

“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太贪心的，顶多就是让你弄一条游艇，一起在海岛上放点烟花……”

“呵呵，这样的要求不就是勾勾手指就能搞定的事情吗？”

“真的啊？……好吧，其实我就是那么随口一说……”

“只要你喜欢，你高兴，世界上的一切事都会变得很简单，我们甚至还能在海岛上干点别的事，比如把整个海岛买下来，租给别人举行婚礼，用游艇接送宾客，露天的充满烛光的自助婚宴，这样我们就可以混在嘉宾里，天天抢蛋糕上的樱桃吃……”

“听起来真美……和你在一起，就好像是在做梦一样……”

“那么，这是个美梦吗？”

“嗯。”

“那么你就一直做下去，一辈子都不要醒来吧！”

从更衣室里走出来，我把那条裙子丢到桌上，跟那个对着电脑屏幕花痴傻笑的店员说：“帮我把这个包起来。”

从商场走出来的时候，已经七点多了，帐篷实在太重了，我一个人拿不动，所以终究还是没有拿下，只是交了定金。

华灯初上，街道上到处都透着一种绚丽到糜烂的光芒。

车站上是一张张翘首期盼的脸，疲倦的白领，和低着头看书的高三学生。

提着装着裙子的精美纸袋，站在我旁边等车的少年借着路灯的光线，静静地翻着一本化学辅导书，他的书包鼓鼓的，像是要去攀登珠穆朗玛峰装满各种储备粮一样满，我猜如果能把它抡起来，足够打死一两个歹徒的。

我突然很庆幸，自己已经脱离了这种生活。

已经很久没见过白墨了，准备报考音乐学院的他，大概正奔走在某个大城市的音乐学院的楼宇之间。

今天是高考。

我坐在的士上，看着窗外来来去去的爱心接送车，高温把学校炙烤成一片燃烧的牢笼，门口竖起五颜六色的太阳伞，伞上打着诸如“保送班”、“××教育”之类的刺眼红色大字，穿着背心的男人和发福的中年妇女们拿着印满广告的小圆扇啪啪地扇着风，却赶不走脸上的焦躁。

车子驶向海岸线，两旁的建筑物慢慢地变稀疏，玻璃上映出我平静的脸，不太习惯的短发的模样。

翻着手里的短信，最后一条是来自李崇西的，他告诉我，沙滩上太阳很大，天气很热，要多喝点水。

的士笔直地开上立交桥，大海近了，已经能看见海平面上闪动着金色的光。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高考，再见了！大海，我来了！

手机在手里响了一声，心里猛地一跳，是李崇西吗？但是一低头，却看见屏幕上显示着白墨的名字。

是白墨！

他居然还记得我？

一瞬间，我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打开短信，上面只有短短的两个字——

“加油。”

我心里一动，这句话等于是“去参加高考吧，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如果能好好考个大学，一切还会像从前一样，被父母疼爱着，被白墨关怀着……”

太晚了，我已经不是站在深渊的旁边，而是已经跳下去了，而且，我也不会回头。

再也不会回头了，就这样，提着行李，踏上一直憧憬着的征途，一路向前。

“小姐，海边到了，停在这边可以吗？”

“好，就这里吧！”

车门啪地打开，一阵海风拂过我的脸颊，抬起头，是一大片海。

它一直都在那里，仿佛等待着我的来到，不被任何一座岛屿绊住，这一季的阳光，比我有生以来的任何时候都要来得耀眼。

夜已经很深了。

一边是漆黑得没有边际的大海，一边是最华丽的灯火。沙滩的另一边是一群男女，吉他的琴声伴着男人的吟唱和女人的笑声传来，一对对的情侣，是海边一定会出现的风景线。

夜色很美，风很凉，吹在脸上，却带不走思绪。和李崇西说的一样，夜里海边的沙子凉得很，赤着脚在沙滩上行走每一步都忍不住要倒吸一口冷气。

没有人给我披上一件衣裳，一个人，什么事都要自己做，包括支起帐篷，点上蜡烛，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零食。

最终还是自己披上了外套，打开手机，短信箱是空的，也没有来电，再次拨打那个熟悉的号码，得到的回答依旧是“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抬起头，头顶是浅浅的新月，所以天上的星星比平时要看得更清晰一些，更明亮一些。

可是，约好了一起看星星的那个人，却没有来。

到底是怎么了？

把手机放在边上，坐在帐篷外面，我一个人吃一根棒棒糖，晚上只吃了一包薯片，虽然很饿，但是并不想吃东西。

只有那么一个人，想和他一起吃烧烤，就着冷冷的啤酒，一起数星星，看看我从来没看过的银河在哪里，一起点燃蜡烛，细数今天拾来的贝壳。

但是，这里什么也没有，等待我的只有空荡荡的帐篷和黑色的大海。

坐下来望着大海，吃棒棒糖，不知道过了多久，身边突然响起沙沙的脚步声。

我回过头，看见的却是一个满身酒气的卷发大叔，他敞开的胸膛一丛黑黑的胸毛不禁让我感到害怕。

“美女，你一个人啊？看你很无聊的样子，要不要过来跟我们一起玩？”他说着，还打了个酒嗝。

“我……我不用了！谢谢！再过一会儿我男朋友会来的！”

听了这话他笑了起来，说：“你男朋友？现在都三更半夜了，他还放你一个人在海边，这不是坑人么！我看他是不会来了！”

“他……他是临时有事耽搁了，一定会来的，我们约好了的！”我脸上一烫，又提高了音量说。

“嘿嘿！还是别等他了，人多比较有趣不是？我们要放孔明灯，放完要去酒吧，一起嘛！”他说着，借着几分酒意，就要来拉我。

“不用了！”像是看见一条蛇蹿了过来，我迅速向后退了一步，一脸警觉地看着他。

看见我的反应，他翻了个白眼，摇摇晃晃地一挥手，说：“哼！不去就算了！我们又不是坏人！好心当做驴肝肺！”

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我终于松了口气，继续坐下来，对着大海放空。

月亮渐渐地沉下去，远处响起欢呼声和尖叫欢笑，孔明灯从远处冉冉升起，随风飘荡在漆黑的夜空上，橘黄色的柔和光芒，美得不像真实，它飘远，像一个离去的梦。

在黑丝绒般的背景里渐渐缩小成一个光点的孔明灯，看起来有点孤寂呢！

我向着天空中的灯火许一个愿——希望我和李崇西的一切，都像一个美梦，并且，这个梦，永远都不会醒来……

十七岁，为一个约定放弃了高考，第二天早上，我看见了海面上很美的日出。

原来是和油画一样的情景，现在才知道莫奈的《日出·印象》有多么的生动写实。

整个海面上反射着浅浅的光，天边浮动着一抹亮眼的暖色，鲜红的太阳正从那里升起，所有的船只都成了剪影，一切是那么静谧、美丽。

喂，你知道吗？原本想和一个人分享这份美丽的，而且只有你一个人，你现在在哪里？

李崇西。

当天边渐渐亮起来，第一道曙光穿透云层照到我的脸颊上的时候，这才反应过来，我在这里坐了整整一夜。

而电话的那头，一直是关机状态。

不，他不会失约的！

他同样期待着露营，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这么想着，我的脑海里掠过许多血腥的画面，报纸上各种触目惊心的标题，那是各路记者最爱使用的字眼——

飙车酿惨剧、富少遭绑架、少年帮派纠纷……

再也平静不了的我，来不及把手边的东西都塞到包里，正要准备站起来，突然重心不稳，歪倒在沙滩上，沙子沾了一身，原来坐得太久，腿都麻了。

城市里到处都是高考的痕迹，随处可见的太阳伞，满地的传单。

“司机，再开快一点！”一路上，我不停地催促。

“怎么啦！接孕妇啊？还是赶着抓奸？”

……

从车上下来，很庆幸没有见到想象中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警车的场景，这个高档住宅的小区里安静得只能听见落在喷水池最高处麻雀唧唧喳喳的叫声和水声。

甚至还没到吃早餐的时间点，路灯还没熄，四周坟墓一般的死寂，仿佛全世界只剩下我急促又沉重的脚步声。

一夜无眠，只能用强烈的意志支撑着疲倦的身体不断向前。

从电梯口走出来，满眼不是血一样红的朝阳就是苍白的墙壁。

“你太冷血了！我只是说说而已，你居然真的做了！”

走到楼梯口，一声尖锐的叫骂，吓得我浑身一抖，差一点跳了起来。

没有看见人，但是这个声音，我太熟悉了。

是安以玫！

竟然是安以玫！

于是，脑子里盘旋着的那种不好的预感，现在变得更加糟糕，更加巨大，就像是悬吊在头顶的一颗就要爆炸的气球，积蓄了太多莫名其妙的气体，眼看就要不行……

她在说什么？她的声音听起来如此愤慨……

我停住脚步，站在那里，听着转角的那边传递来的长长的沉默，之后是一个男人沙哑的压低的声音——

“这还不是你叫我这样做的……”

李崇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落，有些无辜，有些不耐……

“拜托！那只是个玩笑好不好！谁会把玩笑当真啊！”安以玫又提高了音量。

他们在说什么？什么玩笑？

“我就是把玩笑当真了！怎么样？我说话一向算话，至少我态度很认真啊！”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得出这种话！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你未免太浑蛋了！就为了一个玩笑，你把微微一个小女生丢在海滩上！放弃高考也就算了！夜晚的海滩上喝醉酒的、游手好闲的、找一夜情的一堆一堆的！随便撞上一个，出了事怎么办啊！”

就为了一个玩笑……什么意思？

脑子轰的一声炸开，只剩下嗡嗡的响声，像是有一大群蜜蜂在里面乱撞。

“是你自己说的，如果我能拐到她做女朋友，就算是你输！标准就是让她放弃高考，在高考当天去海边坐上一天！现在你输了，就不甘心地冲我吼，这算什么啊！”

原来这就是真相！

真相就像是一条开满鲜花的小径上冷不丁蹿出的毒蛇，龇牙咧嘴地扑上来，狠狠地咬了我一口。

像是身体里接通了某种电流，刷刷地从每一条细密的血管蹿过，头皮都发麻起来。

黑色的蛇毒蔓延得很快，一下子攻击到心脏，针扎一般地疼。

那一刹，突然觉得眼前又重新浮现出那片黑色的大海，看了整整一夜的，黑色的大海。

“到现在你说什么谁输谁赢啊！这已经不重要了！高考这么大的事，她都放弃了！难道我们还要站在这里笑嘻嘻地讨论输赢，你还要跟我讨赌资吗？”安以玫似乎被惹毛了，语速飞快地大声责备。

接着我听到一阵拉扯的声音。

“你……你少来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又装得像她亲姐妹似的，这副样子是要给谁看啊？你不是一直很讨厌她，巴不得她变得跟你一样堕落吗！”

他冰冷的声音，像是被踩碎的玻璃渣子，碾在我的心上，一下子划开了一道血口。

原来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喜欢过我……

那个约好了和我一起去露营的人不过是活在谎言里的一个形象，他是一个薄薄的纸片人，风一吹就跑了。

“讨厌归讨厌，我讨厌谁是我的事，但是再怎么讨厌一个人，总不能拿刀子去捅吧！而且再怎么说她也是跟我从小到大在一起的啊！这么过分的事，和杀人有什么两样？她原来那么优秀，那么受宠，你呢？你把这一切都毁了！”以玫捶了他一拳说。

“毁了……我毁了什么？”

他的语气居然那么无辜，居然那么事不关己……

“你把她从一个精致的牢笼里拉出来，把她丢进另一个漂亮的笼子，可是她怎么想象得到，这么漂亮的东西都是假的，风一吹就跟水蒸气一样统统跑了啊！”

是的，从原来的笼子里飞出来，我又被困在了一个新的笼子里，而这个笼子叫李崇西！

“这……这是她自己选择的不是吗？她如果愿意，还可以重读一年再考的嘛！”他沉默了几秒，继续消抹自己的罪行。

自找的！

我的耳边突然又响起这三个字，像是很久以前，就有人对我这么说过。

“说得那么轻巧！好像这一切都跟你没有关系似的，统统推给别人是吧？你跟微微在一起那么久了，就这么忍心吗？”

“我……”他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来。

沉默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把我推向更深的黑暗，像是无数虫子撕咬着我的心脏，我觉得我快窒息了。

终于忍不住，我从转角走了出来，直直地看着站在门口的那个男生，约好了要和我一起去数星星，吃烧烤，并好好补偿我的男生，李崇西——

“你是为了打赌才和我在一起的？”

“微微！”他猛地倒吸了一口气，退后了一步。

血色一下子刷刷地从两个人脸上褪去，没想到我会把这一切罪恶的内容都收进耳朵里，他们震惊地瞪着我，像是看见了鬼一样。

我猜，这个时候，不，从此之后的任何时刻，他们都不想看见我。

我甚至从他的眼神里看见了深深的惊恐和不耐，那绝不是看着一个喜欢的人的眼神。

“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我继续问。

经过一夜无眠，我的声音就像是撞在墙上的蚊子发出来的一样无力。

“不，微微，你听我说，一开始我是为了打赌才接近你的，但是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到后面连我自己都有点分不清自己的感觉了！”他开始试图解释，“实在不是我多么狠心，丢下你一个人在海边，只是每次看见你那种充满期盼的表情我的心里就充满了内疚，所以我才会躲在家里不想去面对你！你懂吗！”

这就是失约的理由吗？可是……

“骗人！不是这样的！”拼命抑制住眼泪的汹涌，我直直地看着他，一句句地问，“你现在就不喜欢我了吗？我值得你花那么大力气来骗吗？你说想看到我开心的笑脸，现在却让我为你流眼泪！那天在游乐场里跟我说的话也是假的吗？你还答应我每年都和我去海边，以后还会有很多孩子和我们一起去露营……”

他载着我到海边，和我吃一顿价值不菲的牛排。

他摸摸我的头发，说你怎么像个洋娃娃。

他指着天上的星星，说怎么那么亮啊，好像你的眼睛。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这世界上的谎言千千万万，多得像天上的繁星，可是我怎么能想到，一个浑身散发着爱的气息的男生，能够眼睛也不眨一下地说出那么动情的话，还搭上那么多青春的夜晚？

沉默了几秒后，他别过头，小声说：“对不起，微微，我不能给你那么美好的未来……”

“你怎么那么傻啊！微微！好听的话谁不会说！这世上的谎言那么多，为什么你就偏偏相信了他的！”安以玫突然推了我一把，大骂起来。

怎么那么傻！

我后退，靠着冰冷的墙，像是被宣判死刑的囚徒。

眼前两个人的身影在我的视线里模糊成黑色的影子，就像梦魇里出现的一样。

我的脑子已经一片空白，只有不断摇头，喃喃地说：“你们为什么这样子对我……快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我很抱歉，我也没想到你真的会……”他一脸苦恼地看着我，就好像在说“柠檬本来就是酸的谁叫你要去吃它”！

太傻了！我真是太傻了！

站在这里听这些无用的解释的我更是傻得可以！

再也不想听下去，我转身，离开这里，以最快的速度。

“微微，你要去哪里？”安以玫急切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而那个人，始终没有声音。

只有他说“对不起”的这一幕，在我面前不停地回放，就像一个冗长的慢镜头。

今天是高考的第二天，经过商店街的时候，超市门口的大屏幕上，西装革履的播音员正在放送早间新闻：“这是今夏以来我省遭遇的第一轮大范围、持续性的高温天气……”

学校门口已经挤满了私家车，经过十字路口的时候，看见一个高大的父亲紧紧拉着女儿的手，领着她走过斑马线。

快步走过人群，这里实在太热闹了，不适合我待。

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那是打开李崇西安顿我的公寓房间的钥匙，可惜梦幻的牢笼，已经不属于我，那个牢笼里，已经没有值得留恋的地方。

站在小巷子的路口，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可以包容我的地方了。

一个马克杯从屋里飞出来，贴着我的大腿飞了过去，砸在身后，砰的一声，碎成好几块。

“你怎么还敢回家来！你的脸皮到底是有多厚啊！”

“你怎么还没死！存心回来气死我们的是不是！”

门内是父母的咆哮，而他们的表情，愤怒得一丝不可妥协。

我站在家门口，看着这个曾经被称之为“家”的地方，曾经透出昏黄色灯光，迎接我放学的地方。

一种冷悄悄地渗进心口，即使在这样高温的天气，依旧像被飞车碾碎的冰渣子，一点点地揉进胸口。

之前怎么也想不透，为什么会有父母会不要自己的女儿……

原来，儿女这种东西，不过是用来满足他们的梦。

比如，利用自己的儿女去做那些自己曾经想做却做不了的事。

比如，在和别的父母交谈的时候可以不好意思地说：“真烦恼啊，小女考上了清华，听说那地方冬天很冷呢，她从南方过去，一定很不习惯……”

“小女放弃高考了。”这种话，叫夏教授怎么说得出口呢？

这样的女儿，还是不要了，是不是？

拖着疲惫的身体转身，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摇摇晃晃的，眼睛已经干涩得几乎睁不开。

好累，好想睡——可是这样的话，要向谁说呢？

“她根本不是我的女儿！谁家的女儿会干出这种破事来啊！”

“你完了！你彻底完蛋了！”

门内还在怒吼，像是被摁下了某个开关，没完没了。

砰的一声，铁门重重地关上，声音大得回荡在整个小区里。

三楼的窗台探出一个好奇的脑袋，看看正往外走的我灰头土脸的身影，又无趣地缩了回去。

“微微！”

有人在身后轻声唤我，我回过头，门里不知何时又冒出一个身影，向我挥了挥手，是阿姨。

“微微！今天可是高考第二天啊！你这个时候回来，不是找死吗！”她的眼眶里布满了血丝，记不得有多久没看见她，我突然发现她苍老了许多，连头顶都出现了银色的发丝。

我站在那里，没有说话，像一个被抽走灵魂的躯壳。

“昨天你们老师打电话来找你啦！说你没有去参加高考，你爸妈都要气疯了！正在气头上，你怎么还敢往火头上钻啊！”她用几近哀求的眼神看着我说，“你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啦？你们一个个的……连以玫也……”

“跟她说话干什么！快叫她滚蛋啊！”屋里父亲硬是打断了她的话，而她更是被这一声惊雷般的嘶吼吓得浑身一抖。

门彻底被关上。

隔着厚厚的木门，里面传来母亲咽呜的声音——

“呜呜呜……这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哟……”

最后，我只好走到麦当劳里坐了一会儿，买了一杯可乐。

餐厅里三三两两的人，大部分是送孩子去高考之后来这里歇息的家长，他们大口地吃着早餐，交流着这段时间以来的艰辛，然后憧憬未来。

坐在我对面的两个提着菜篮的中年妇女正以高八度的声音聊着天。

“我都不给他喝碳酸饮料的，这玩意会增加肾脏负担，乱吃乱喝，要是闹肚子进了医院，那考试咋整啊！”

“多讲究啊！天天给我那孩子掰核桃仁，这东西补脑，早晚还喝一支舒脑液……”

……

低下头，两颗滚烫的眼泪啪啪砸在桌子上。

从吸管里摄取进就要脱水的身体的水分，转眼又从眼睛里流淌出来，用店员给的纸巾不停地擦掉眼泪，不知不觉，很快就用完了两张纸巾。

于是我只好拿着半瓶可乐走到服务台前，红肿着一双带着黑眼圈的眼睛，吸着鼻涕对店员小哥说：“不好意思，能再给我两张纸巾吗？”

他诧异地看着我难看的脸，像是见到了一个鬼，愣了两秒，说：“好的。”

上午的考试终于结束了，餐厅里的家长陆续离开，又陆续有人进来。

洗手间里的水龙头哗哗地流着，像是我没关好闸门的眼泪。

我用冰冷的自来水冲掉脸上的泪痕和鼻涕，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我突然明白为什么那个店员看见我是一副见到鬼的模样——眼泪把眼线晕开了，本来就涂得不好，现在更是乌七八糟，一夜无眠得到的黑眼圈和晕开的眼线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一起，看起来就像蹩脚的烟熏妆，而哭过后的红肿，却让眼睛看起来像是被人打过一拳似的。

幸好剪掉了一头长发，不然这个样子就更像鬼了。

摸摸镜子里下垂的嘴角，我想我再也笑不起来了，即使有人说过，我笑起来的样子有多么好看。

水冲走了眼泪，却冲不掉漫天的悲伤，擦干了脸，我从麦当劳走了出来。

顺着学校周边的一条路一直走下去，在小巷子口，看见周楠和两个低年级女生并排向前走的身影。

“周楠！”

带着几分犹豫，我喊了一声。

她回头看见我，停下脚步，一脸错愕。

“微微！你怎么在这里！班主任昨天还找你来着呢！你到哪里去了？”她瞪大眼睛看着我。

“我……”我扯着衣角，有些心虚地望着她的眼睛，“我遇到了些麻烦，你能不能帮我一下？”

“什么？怎么了？”

“我……能不能在你家住几天？”

她的表情突然变得僵硬起来，愣了一两秒，咬着下唇说：“这个……可能不太行……虽然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我是很想帮你啦！但是你知道的，这两天我在高考，家里连亲戚朋友都不让来了，而且高考完，我们家马上要去西安旅游，没办法照料到你哦……”

“我只要有个可以睡觉的地方就可以了，不会打扰你的！”

“不行啊！我爸妈肯定不愿意的！而且我家那么小，还养了一条狗，它对陌生人很凶的呢！你也知道的……”她一脸为难地继续说，“这样吧！你自己再想想办法，比如班主任或者别的同学。真对不起哦，我是没办法帮你了……”

“哦……”我愣愣地听着，像是被一团棉花塞住了喉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总不能冲着她大喊：“之前不是一直叫我去你家玩的吗，怎么一转眼就变得这么拘谨了？”

看见我的沉默，周楠没再说什么，只是径自转身和两个女生离开了。

周楠的背影在我的视线里渐渐远去，中午的阳光把她们漆黑的影子缩得很短很短。

我站在那里，像一个傻子，听着那个方向传来的小女生唧唧喳喳的声音，伴随着不知道哪家餐馆排出的油烟味越飘越远——

“学姐，那个女的是不良少女吧？染着红头发，涂着黑色指甲油，你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啊？”

“没有啦，她只是我的同班同学而已。”

“是吗……看起来好像跟你很熟？”

“没有啦，最近没怎么来往了，下午还要考试，我肚子好饿哦！”

“中午我们去吃什么啊？”

“怎么办，我想吃芒果冰，这天气热死人了……”

“拜托……你就不怕拉稀下午考试泡汤吗？”

……

打开手机，试着给联系人名单里每一个可能有空闲的人拨号，但是得到的结果大部分不是关机就是正在通话中，偶尔有联系上的，一听见我的求助，就开始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

有人要旅游，有人要去亲戚家，有人家里在装修……当然，最好最模糊的说辞就是“不方便”。

偏偏在我最无助的时候，那些曾经围在我的身边的那些同学，一个个都忙得不可脱身。

是啊，今天是高考第二天嘛！谁愿意理你呢……不良少女！

我翻着快要没电的手机，突然又看见了上午白墨发给我的那条短信，孤零零地躺在收件箱里。

“加油。”

——多么简短的两个字，可是它承载了多少的犹豫和无奈？

我按下“选项”，目光在“拨打此号码”上停留了很久，屏幕渐渐暗下去，我的心也暗了下去。

阳光太刺眼，我在路边蹲了下来，眼泪滴在手臂上，是热的，只有这个，才让我感觉到此刻我还活着。

她们都是聪明的，远远避开了一个麻烦，自己的事比什么都重要，连班主任也会偶尔说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连英国布里斯托尔大学的研究也证明，和学习好的同学在一起，确实可以提高成绩”这样的话。

只有我，那么傻，还希望有人摸着我的头，说我傻得可爱。

还有人能比我更傻吗？

是的，曾经有人比我更傻，跑到公寓门口任我打骂，也想把我带回去，但是这个人已经不在了吧？

向车站缓缓走去，任泪水肆虐，一路只听见附近的奶茶店里飘出一首歌——

我真傻得可以，

在你的世界里困住自己，

也毫不犹豫把理智都忘记，

小情话最动听。

什么年纪，

还傻得可以。

……

回到海边的一路上，我的脑子一直回放着各种片段，它们像是某根廉价的烟里散发出的烟雾，有些呛口，却挥之不去，笼罩在眼前的每一个景物上。

他说，这么美的梦，可以一辈子做下去哦……

他骑着哈雷在风里驰骋，回过头满脸笑容地大喊，你果然是我的胜利女神！

他说，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你就有种特别的感觉，你和她不同，你有一双单纯的眼睛，就像……不自由的鸟一样。

……

大中午，阳光直射，沙滩上几乎是空荡荡的。

帐篷还在，我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滚烫的沙子上，一包的零食也还在，可是却没有食欲。

肉体的一切感觉都趋于麻木了，灵魂带着痛感也一起被抽走，清空，只剩下一个没有寄宿的躯壳。

不知道像这样呆呆地坐了多久，像个荒岛上等待救援的受难者，身后出现沙沙的脚步声的时候，我以为又是无聊的骚扰者。

这个脚步声在我身后不远处停下，然后就没了声息。

然后是将近一分钟的沉默。

正在疑惑为什么这个人怎么还不走，我回过头，看见白墨正冷冷地看着我。

我的眼睛蓦地睁大了，然后重新变得湿润。

像是死去的灵魂又重新活了过来，我的身体微微地颤了一下，心猛地跳了起来。

我望着他，他也正望着我，我一直在想，再过一两秒，他会不会对我伸出手，说：“把东西收拾一下，我们回去。”

当初他不是拼命地想把我带回去吗？即使在楼梯口挨了我一巴掌。

但是我等了很久，他始终站在那里，没有说话，就像一座雕像，只有胸前起伏的呼吸能看得出他是个活生生的人。

我简直怀疑这是我精神错乱中出现的幻影了。

过了很久，他终于开了口：“我真的没有想到，你竟然会傻到因为一个虚无的承诺就真的不去参加高考！”

而这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

他的冷峻突然让我无所适从，恐惧像是从黑暗里伸出的大手，把我猛地拖进了海底。

眼泪开始变多，一直漫了出来，来不及擦，我抬起头，拼命地看着他说：“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我是太傻了！我就是个无可救药的傻瓜，可是……”

我看见他的脸上滑过一丝悲伤，眼眶开始泛红，然后，他的脸在我决堤的泪水里变得模糊。

“我只是很喜欢，很喜欢李崇西而已，只是想和他在一起而已……”我继续说着，努力地擦掉脸上止不住的泪水，拼命地看清他的表情。

然而他脸上的悲伤突然一下子没了，眼神重新变得冷酷，像一把锋利的锥子，恨不得在我脸上凿穿一个洞来。

他动了动嘴唇，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把话吞了回去。

我被他眼里的怒气吓得愣住了，霎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突然向前走了两步，弯下腰，拾起一块圆溜溜的石头，视线转向了大海，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接着用力一挥手——

一道完美的抛物线，石头被抛出了几十米远，咚地落入了大海，不高的水花很快消失，大海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

他回过头，正午的阳光落在他青春的脸庞上，不得不微微眯着眼睛，刘海却被风吹着，遮住了向我这边看过来的视线。

“看见了吗？我对你的信任，就跟这颗石头一样，已经消失了。”

他冰冷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曾经拥有的一切关心和安慰，都承载在那块石头上，一下子没入了大海。

远处传来不知疲倦的小孩的尖声欢笑，伴着海浪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沙滩上阳光灿烂，可是我的世界却只剩下一片漆黑，连最后一道光线也像被狂风中的蜡烛，噗一下就灭掉了。

你忍心吗？

你在高考第二天的中午跑过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句话？

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一个人愿意包容我了。

我盯着他的脸，拼命寻觅着他原来的表情，可是他只是从海上收回视线，就转身走掉了。

“不要！……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就连我在身后苦苦哀求，他的脚步也没有丝毫的犹豫。

这一刻我终于知道，他已经决定放弃我了。

他是聪明的，好吧，他变得聪明了。

只有我，全世界只有我，一路笨下去，上帝可以选择不去拯救一个恶人，可是就连白墨都要放弃的我，一定是无可救药，烂到底了！

“不要！你不可以丢下我！不可以……”喃喃念着，我起身向大海冲去，向着白墨丢出石头的方向。

正午的海水是温热的，瞬间没上了我的脚踝，打湿了长裙，我提起裙子，向更深的地方前进。

“白墨，你等等我，我要把你对我的信任找回来！我要把它拿给你看……啊，是在那里吧！一定就在那里……”

我想，等我把那颗石头拿给白墨看，他一定会感动，一定会心软，他一定会说，是啊，这就是我对你的信任，没想到你真的把它找回来了！

然后他说，走吧，我们回家！

我认识的白墨才没有那么冷酷，他一定一路上流着眼泪，等着我拿着石头去找他！

我要快一些！

……

海水像一个巨大而温暖的怀抱，轻柔地揽住我。

海面下的沙子，比我想象的还要硌手一些，它们是那么粗糙，又那么滑腻。

明明记得是在这里的，为什么就是找不到呢？

大概是被冲到更远一点的地方吧？

我向前走着，海水漫上了我的肩膀，拍打着我的脸颊。

视线完全是模糊的，满嘴都是咸腥的味道，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海水，只能靠一点点地去摸索。

海浪之外，似乎有人冲我喊着什么，但是那不是白墨的声音，我才没有闲工夫回头呢！

最后，叫喊声不见了，海浪的声音也不见了，只剩下咕嘟咕嘟的声音，似乎有强而有力的心跳声，从远处缓缓地传来。

我努力地睁开酸涩的眼睛，眼前是一片浑浊的蓝灰色。

我伸手在虚无缥缈的空间里慌乱地抓摸着，似乎触摸到了一块圆圆的东西。

太好了！被我找到了呢！一定是那块石头！

白墨，我会把它拿给你看的！

你不要再对我失望了！我总算做了一件你希望我做到的事，不是吗？

紧紧攥着石头，我欣慰地想着。

头顶的阳光离我越来越远，抬起头能看见那抹蓝色的光在灰暗中荡漾，看起来既美丽，又可怕。

水流拂动着短短的头发，贴着我的脸颊，有些痒痒的。

我在不停下坠，下坠，再下坠……

奇怪的是，心情突然变得很平静，像是在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还没有醒来。

或许这一觉醒来，眼前看见的会是自己熟悉的房间，从床上伸个懒腰爬起来，看见桌子上放着高考倒计时的小板子，上面的数字还停留在90。然后李阿姨走进来，端给我一碗莲子糊。

是吧，这只是个很长很长的梦吧，长到当我醒来的时候，白墨会拿他的乐谱敲我的脑袋，一脸恼怒地说，你怎么睡到那么迟啊！我可不想陪着你一起迟到！

这个梦，请永远不要醒来吧！

耳边似乎有一个温柔的声音这么对我说着，突然感觉安心了好多。

大概真的是累了，连这样幽深的地方也能成为唯一让我感到安宁的地方，再没有什么能打扰我，再没有什么能命令我。

至少这一刻，我还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