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是恶魔

在梦境里，他是恶魔，戴着黑色的礼帽；他是骑士，手持斩棘的利剑，甜言蜜语，比谁都会蛊惑人心；他是李崇西，他说，他要追我。

一路狂奔回家，坐在书桌前，我依旧能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

能看得见海鱼的西餐厅，丰盛的晚餐，足以打动每个女孩的告白仪式，所有浪漫的元素都备齐了，可是我却……

在我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仓皇而无礼地离开之后，李崇西是否还会在那里等待？

我想，他一定懊恼透顶，说不定这个时候他正在后悔自己选择了一个不解风情的木头人，把他的心意抛在地上。大概……他会生气？

或许，我不应该那么冷淡地对待他？

上最后一节课的时候，我坐在窗户旁边，看见两个逃课的学生在大树底下拥吻。浓密的树荫洒在那个男孩子的头顶，而那个女孩子笑得无比灿烂，倒在他的怀里。

接吻是什么感觉呢？我想，那大概会像是融化在盛夏热浪里的第一口奶油，又滑，又浓郁。

或许恋爱就是这样的碎片堆积在一起，接受告白，两个人互诉衷情，然后用比之前多好几倍的时间在一起，接吻，拥抱，一起看电影……

而我，刚刚经历了告白。

原来被人告白是这样的感觉啊，有点酸酸的，又有点甜甜的，就像是柠檬汁里被放进了一勺蜂蜜。

不过，这杯蜂蜜柠檬水，还是被我放回了桌上。

5点40分，放学的大钟准时敲响。

独自挤在人群里缓缓向前走，四周的声音像海水一样涌来，粉红色的天空下是一张张年轻而愉悦的脸，男生紧紧地牵着女生的手，女生把包抱在胸前，讨论着街角新开的甜品屋。

回到原点，暮光像往常一样温暖而寂寞。我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像往常一样穿过血管一样蜿蜒的小巷抄近路回到家里，像往常一样念课文，做一份历年考卷，背几十个单词，完成今天的学习计划……

远远地看到小巷门口横着一辆黑色的重型摩托车，李崇西靠在墙角下，以一个悠闲的等待姿态，修长的身影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我捂住嘴巴，费了好大劲才抑制出差点冲口而出的尖叫，那种抓紧书包转身就跑的冲动又回到了我的身体里。

李崇西一个箭步上来，堵了我一个措手不及。

我看着他嘴角上扬的唇，脑海里就不可抑制地浮现出那天额头被亲吻的画面，我的脸迅速地发起烫来。

“愣着干什么？快上车啊！”他说着，露出一排雪亮的牙齿，英气逼人的脸被夕阳照得轮廓分明。

我瞪着横在面前的绑架犯，一种复杂的情绪冲上了咽喉。身边不断有学生走过，我几乎可以感到那些诧异的眼光和窃窃私语如同有实质一般落在了我的身上。不过，对于这一切，李崇西似乎毫不在乎，只是用含笑的目光定定地看着我。

“我们……很熟吗？而且，你……你怎么每次都非要在学校门口找我啊！”我结结巴巴地说。

李崇西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对我的懊恼和不快，而他的说话方式，就像是默认了我答应了他的告白。

他要带我去哪里？他究竟对我怀着怎样的心情……问题太多了，我的脑子里一团乱哄哄的，我甚至不能捋直了舌头来说话。

“如果你不介意，我下次直接去你家找你？”

“我介意！”我红着脸提高音量叫起来，“而且我晚上还要写作业！”

“别这么不近人情啊！我说了要追你，就是要追你！”李崇西一伸手，抓住了我的书包带，硬是把我拖了过去。

他猛地凑近我的耳朵，吹气似的说：“你要是不上车，那我就在这里吻你了！”

“你……”我捂住耳朵，差点跳了起来，心里在尖叫！

“快上车啊！你想站在这里被人看个够吗？”他再次催促着，向我伸出手。

摩托车在夕阳下闪着银光，引擎在不耐地嘶吼，浓烟中带着轮胎的淡淡焦味。

像是被什么迷惑了心智，此刻，我愣愣地看着他的脸，就这么鬼使神差地把手递给了他。

李崇西一踩油门，有节奏的轰鸣顿时隔绝了整个世界的嘈杂，那些好奇的目光顿时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映着晚霞和清风，摩托车向着下一站驰去。

坐在车上，我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微妙的不安和茫然中，身体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着。

我都做了些什么啊！我怎么会这么轻率地答应了他的要求，上了他的车呢？

两边不断飞速掠过熟悉的街道，学校、书店和图书馆渐渐地远去，眼前的建筑物慢慢地变得陌生而开阔起来。

摩托车飞驰在公路上，清爽的风拂过脸颊，撩乱了头发，我的情绪慢慢地平缓下来。

我听见李崇西轻声哼起一首曲子。我从来没有听过他唱歌，但是他低低的声音，柔柔的曲调，和眼前的景色很配。

我把脸缓缓地凑近他的背，有些犹豫，最后在摩托车飞一样的加速中贴了上去。他的呼吸和心跳，像是缓缓的河流，和着模糊的歌词，就这么不断地流到我的耳朵里——

就算全世界与我为敌

我也不会逃避

我要的不只是爱你而已

我要让所有虚伪的人都看清自己……

……

这是谁的歌呢？又是什么时候的歌？我不知道。

不过，会哼歌的他，应该心情不错吧！

这么想着，我的心情也开始慢慢地变得明亮起来。

天色渐暗，路灯还没亮起来，微弱的霞光落在一处颇有童话色彩的建筑上。马路很空旷，李崇西的摩托车快速驰向前方，那片建筑物嶙峋的轮廓在我的视野中渐渐清晰起来。

眼前掠过的破旧招牌上写着“华星游乐场”，虽然生满铁锈，依旧辨认得出来。

曾经有一两次路过那儿，我一直好奇那是个什么地方，没想到是一个废弃的游乐场。

摩托车在一扇铁门前停了下来。

“下车吧！”

“这里？”他的声音很轻快，可是我的心里却开始泛起不安。

生锈的栅栏被一把沉重的大锁牢牢关着。我站在大门外向里张望着，腐朽的铁轨，憨态可掬的撞撞车里堆满了落叶，一只油漆剥落成黑色的长颈鹿，高高地立在半人高的杂草里看起来很寂寞……破败的设施说明这里已经很久没人来打理了。

“你来过这个游乐场吗？”李崇西一边走，一边用手捏着路边的狗尾巴草。

我摇摇头：“从小到大，我就没来过这种地方。”

“啊？不会吧？看来你果然是个没有童年的人啊！”

“嗯……我去过一次吧，大概是上幼儿园的时候，但是不是这里。”我拼命地回忆着，那些就要被淹没的记忆，“嗯，那时候我荡过秋千，玩过滑梯，还被一个不知道哪里跑来的脏兮兮的小男孩推倒在沙坑里，我大哭起来，然后就被我妈妈带回家了……”

“难得去玩一次就这么草草收场吗？那还真是倒霉呢！”他说着，带着我绕到一堵红砖砌成的矮墙前，指着一个被丝瓜藤覆盖住的缺口，“我们从这里翻进去看看！”

“什么？要翻墙？”我看了看那排足有2米高的矮墙，有些胆怯。即使塌了一角，这个缺口也足有一米多高，要爬上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且，翻墙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

“别怕！这里面没人管，不会有人来抓你，也不会被狗追的！”李崇西对我说，他一手攀着丝瓜藤，一脚踩在砖缝，用力一撑就上了墙头。他蹲在上面，向我挥手，“上来呀！这里面很好玩的！”

我站在墙根下仰望着，他帅气的姿态就像是盘踞在帝国大厦顶楼的蝙蝠侠，天空仅存的最后一抹红光从背后打来，他的微笑隐藏在一大片暮色里，显得那么狡黠而霸道。

不安在我心里慢慢放大，总觉得不应该这么轻易答应他，冒险？这一点也不适合我；翻墙？这更不像是我会做出来的事。

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向后退了一步，悻悻地说：“我……我要回去了！”

“已经站到这里来了，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把手给我！”李崇西把手伸到我面前说，“我会牢牢抓住你的手，说什么也不会让你掉下去的。拜托，我只是想找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和你一起看星星。看星星又不是看电影，不会需要你这个大小姐太多时间的！”

看着他伸出的手，我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把手递给了他。

他的手好大，好有力，我一下子被拉了上去，虽然脚下差一点踩空，滑了下去，但是他托住我的腰，硬是把我稳在了墙头上。

小心翼翼地半趴在上面，我向游乐园里张望着。墙角下堆着一些杂物——唐老鸭的碰碰车，和几张绿色的躺椅。不远处有一个矮矮的滑梯，沙坑里已经几乎没有沙子了，取而代之是青色的草丛，而在远一点的地方，居然有一个小小的旋转木马，上面的漆已经变得斑驳起来。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几乎可以想象出这里以前的场景，这里一定有过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也承载过许多人美好的回忆。

“这里为什么这么荒凉啊？我们突然闯进来这种地方，真的没问题吗？”我看着这个冷清得像另一个世界的游乐场，真没想到这个繁华的城市里居然还保留着这么一片安静的地方。

“为什么这么荒凉？”李崇西回头幽幽地看着我，用诡异的语调说，“你知道吗？据说如果在这里的旋转木马上玩得太久，就会被诅咒，会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哦……”

突然不远处的一只黑色大鸟“呀”地叫了起来，扑棱着翅膀从浓密的灌木丛里飞了出来。

“啊！”

李崇西的故事本就恐怖，再加上这只鸟制造的音效，我顿时忍不住尖叫起来。

结果，我差点从墙上掉了下来。

在重心不稳的时候，我别无选择地揪住了他的袖子：“我们……我们还是快走吧！”

“哈哈哈，为什么要走？你不觉得这里是干坏事的好地方吗？比如抢劫？比如……”他抓住我的手，盯着我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啊！不要！我要回去了！”我被他这么一吓，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再看着这片即将被夜色笼罩的游乐场，顿时觉得那些黑洞洞的地方，随时会蹿出什么似的。

“哈哈哈！我开玩笑的啦！别走啊！”李崇西揽住我微微发抖的肩膀，“这里啊，以前很热闹的，滑滑梯都要排队，后来新的游乐场开了，这里就逐渐被人遗忘了，再加上旁边在开发新地盘，挖了几个深坑，工地吵闹得要命，就更没有人愿意来了。”

“啊？”

“据说承包的合同还没到期，所以游乐设施没有撤下，市政府打算把这里开发成艺术家乐园的，所以，大概再过一段时间，这里就会模样大变了吧！”

“什么？那你刚才说的故事……”

“骗你的！”

被耍得团团转的我终于醒悟过来，而他居然还无情地对我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你……讨厌！”我不禁懊恼地瞪了他一眼，不客气地拨开肩膀上的那只手。

这个浑蛋，就不能正经点吗？

“讨厌是吗？那么我就不管你啦！”他说完，突然从墙上跳了下去，然后在我的惊叫声中以潇洒的姿态稳稳落在一片矮草地上。

“不要！我怎么办！我要怎么下去啊！”我坐在墙头上，急得踢脚。

“拜托，只有半人高而已，不会死的啦！你跳下来，我接住你！”他站在下面伸开双臂，一脸轻松的笑容，或者说，一脸看好戏的笑容。

我简直怀疑，他把我带到这里，纯粹就是为了看我惊慌失措的表情！

“我跳，你就跳!”

我翻了个白眼：“你又不是《泰坦尼克号》女主角！”

“你不跳？那我走了！”李崇西说着，作势就要转身。

“别走啊！我跳！”我说着，把心一横，纵身跳了下来。

谁知一阵夜风不知从哪儿吹来，大腿一阵凉飕飕的。

我正觉得凉爽快意，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制服裙子柔软的布料拂过下巴，这才发现——我的裙子翻起来了！

我的天！我居然忘记我还穿着裙子！我真是个白痴！

“啊！”

我大声尖叫着，却忘了最重要的事——我正在跳墙！

分神之后，一个重心不稳，我惨叫着，直直地向他扑去。

眼看两个人就要撞在一起，双双摔倒在草地上，他眼疾手快地伸出双臂，稳稳地接住了我。

撞在他的胸膛上，我慌忙捂住发痛的鼻子，突然嗅到他身上一股青草的味道。

“没事，没事！”他拍拍我的背，而我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天啊，我居然真的跳下来了！

“嘿嘿，我什么也没看到。”他上上下下地看着我，突然暧昧地笑了起来。

“喂，你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我猛地把他推开。

看看他那一脸坏笑——什么都没看到？我才不信呢！

脸上迅速地烧红起来，为了掩饰窘迫，我扭头去看那堵墙，突然觉得，其实它看起来真的不高。

回过身，现在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李崇西不再嘲笑我，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推着我慢慢向前走。

前方传来小孩的打闹声。

我抬起头，看见几个小学生从铁门的栅栏外经过，跑得飞快。

他们银铃般的声音洒落在铁门之外，一个孩子好奇地向这里张望着。

或许这些老旧的设备已经提不起他们的兴趣，只是偶尔感到好奇。

李崇西拍拍我的肩膀，指着不远处的秋千架说：“走吧，我们去荡秋千！”

什么，这里还有秋千？

对了，游乐园怎么会没有秋千呢？

我看看那个锈迹斑斑的蓝色秋千架，掩映在长过膝盖的绿草里，看起来就像一幅宁静又伤感的风景画。

莫名地，原本消失在记忆里很遥远的一种情愫从心底浮了上来。

原来，我也曾经是个喜欢秋千的小女孩啊！

这里显然有人来玩过，椅子上是干净的，于是我迫不及待地坐了上去。

“我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我抬头看着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小朋友，叔叔帮你荡秋千！”李崇西顽皮地挑了挑眉，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别摸我的头！”我叫起来，还来不及拍开他的手，他就绕到了我的背后。

“抓紧了，我要推了！”

他的手猛地覆在我的手上，温暖而有力。

我下意识地攥进了绳子。

下一秒，瞬间的失重袭来，还没做好准备的我忍不住尖叫起来。

面前的景物霎时间沉沉地下落，视野里闪过一大片纯净的天空。风擦过耳边，一片呼呼的声音。

陈旧的秋千在前后摇摆中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就像是随时会散架似的。

“别把我摔下来啊！”我不禁担心地叫了起来。

“放心，我会接住你的！”

“我才不信！”

秋千越荡越高，视线越来越开阔，头顶的天空是一片明澈的蓝紫色，没有一丝杂色，一架飞机在远处掠过，只留下一个白色的亮点。

“太高了！太高了！”忽然间，有种停不下来的错觉，我慌得大叫起来。

“越高越刺激呀！”

我的耳边响起李崇西没心没肺的笑声，却没有闲暇去反驳。

习惯了大幅度的摇摆之后，紧张的心情渐渐地平缓下来。

天空似乎离我很近，近得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仿佛我可以就这样飞起来。离开地面，把所有的烦恼都留在那里。

终于，秋千渐渐地停了下来。

“你还好吧？”

“嗯。”我点点头，却依旧觉得世界在摇晃着。

一只有力的大手拉了我一把。从秋千上下来，才发现我的双腿已经瘫软了。

“现在轮到我了！”他说着，坐到了秋千上，“试试看，你能推到我一半高么？”

“我？”我愣了愣，从来没为别人推过秋千，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

试着从他背后推了几下，下手有些犹豫，秋千小幅度地荡了起来。

“慢点来，对，再高点……再高点！不够高啊！”李崇西坐在秋千上悠悠地荡着，快活得像一个孩子。

“什么？还不够高啊！”没想到这个秋千架这么沉，我已经用尽吃奶的力气，却还是没办法把秋千荡得更高。

“就让你多吃点饭啊，你就是不听！”

“哼！我要让你下不来！有本事你自己跳下来！”我来劲了，咬着牙奋力地推起秋千。

“等我跳下来，压扁你！”

荡得很高的秋千上，传来他明显很兴奋的声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世界变得很小很小，浓缩在一个即将消失的游乐场，连附近的小学生都不屑来玩的地方。

最后，只剩下一个不断摇晃的秋千，还有两个幼稚的人。

如果不是李崇西，我绝不会想到这个城市的角落里还存在一个这么有趣的地方。

只是和他在一起，连天空上的星光也变得清晰而明亮起来，连微风拂过草丛的声音也像是海浪在来回地冲刷，一切都变得那么美好而温暖，让人无法抗拒。

夜色渐渐笼罩了大地。

荡完秋千，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缓缓走在被杂草掩映的小径上。

两旁随处盛开着不知名的野花，星星一样密集又细小，白晃晃地撒落在暗色的草地上。

李崇西眼尖地发现矮胖的彩色小滑梯上有一团黑色的小影子，是一只正在休憩的黑猫。

他一时兴起，朝它“汪汪”地大叫了两声。

而那只猫丝毫不为他的吓唬所动，只是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打个呵欠，就优雅地转身，从容地消失在蹦床那里。

这里没有高高的摩天轮，却有个海盗船，并不大，船上的木板已经腐朽了一半，有的船底甚至已经坐空，就像是刚刚被暴风雨袭击过的残骸。

“真可惜。”他眯着眼睛站在那里，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就拉着我的手走了。

玩累了，和他坐在旋转莲花杯的一个杯子里。

这里锈迹斑斑，再也旋转不起来了，不过莲花杯的中心，那架红色的小飞机，依旧保持着昂着头向着天空跃跃欲试的姿态，看起来像是随时可以起飞一样。

夕阳落下之后，四周变得寂静下来。

抬头就可以看见稀疏的星星和微笑的上弦月，远处是城市的灯火发出的微光，映得大半片天空呈现出淡淡的灰紫色。

游乐园就像是一个游离在梦想与记忆间的地带。

远离了喧嚣，我的心情奇迹般地变得放松起来。

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这么轻松了，我想，那大概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淡薄的儿时记忆吧。

“喜欢这里吗？”安静地休息了一会儿，他突然问。

“嗯！”我用力地点点头，却没有告诉他，如果少了他的陪伴，这里也不过是一个荒芜的废地，一点也没有趣，反而充满了冷寂和危险。

一丝内疚突然涌了上来。

明明就在24小时前，我毫不客气地把他一个人撇在了海边的餐厅里，也没有对他的表白作出任何回应。可是今天他不但没有追究，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快。

这种迷惑而无奈的感觉就像是朝一朵软绵绵的云打了一拳，却挥在了空气里，而那朵云依旧淡淡地围绕在我的身边，不离不弃。

“为什么对我那么好？”低着头，我小声问。

“傻瓜，我说了要追你啊！”他理所当然地说着，抬起手来拍我的头。

被他拍得一缩脖子，我想起昨天从酒店里狂奔而出的窘迫模样，突然心里一慌。

“可是……可是我昨天并没有答应你啊！”有些不自然地提高了音调，我的声音依旧没有多少底气，迅速消散在周围长长的草里。

“答不答应我，那是你的事，和我没有关系！反正我就是要追你，你想那么多干吗？”他向后一靠，也不顾及身后有多脏。

他的语气是不由分说的霸道。我皱起眉，他的逻辑让我彻底迷惑了……

“嗯，我是说，我昨天那样对你，你不觉得过分吗？今天还带我来这里玩……”我想了一想，说着说着，声音却越来越小，几乎被周围蟋蟀的大型奏鸣淹没。

李崇西愣住了，思索了几秒，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你还真是可爱！”

“你在笑什么？”被他突如其来的笑声搞得莫名其妙，我的脸又开始发烫起来，“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不过是出来玩玩而已，原来你还带着这么沉重的心理负担？”他扶着额头，笑得一抽一抽的，“难道每次不是我强拉你上车的吗？”

“哦……原来你也有这样的自觉啊！”睁大眼睛看着他，我有些气急败坏。

当然，如果我不想上他的车，随时可以甩头离开，可是……

“那么，如果你觉得不高兴，可以随时揍我一顿，然后转身走掉。然后，你不需要给我打电话，也不需要给我发短信，什么都不需要做……”他渐渐地收拢了笑容，缓缓地说。

“那你……”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着他的话，他字里行间的一本正经，却让我越发迷惑。

“你什么都不需要去想，只要享受开心的事情，拒绝那些不开心就好了。”他说着，语气轻得像是在哄小孩，顺手拨开我被风吹乱贴在脸颊边的几缕头发，指尖的触感绵长而温柔。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小石子，丢在湖面上，迅速地泛起一大片涟漪。

“可以吗？”我茫然地看着他。

他说得多么简单，我多想去相信他的话，这样生活就会变得单纯得多，可是……

真的可以吗？只要享受开心的事情，这么多年来，我可是从来没有这样随心所欲过。

“当然可以，你只需要习惯和我在一起，习惯我对你的好。然后，我要你在想到我的时候，永远都只会想起开心的事情……”

他迷离的目光在夜色里闪烁，风吹过身后的长草丛，涌起一片暗色的波涛，很快传播到很远的地方。

只要和他在一起，就能一直这么开心下去——这简直是一剂诱惑的毒剂，让我一下子无所适从，想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

避开他灼热的眼神，我的头一点点、一点点地低下去。

一只有力的大手伸过来，轻轻地抓住了我的手，他的大拇指摩挲着我汗津津的手心。

“微微，我喜欢你。”

从那两片薄薄的唇里发出每一个低沉的音节，都像是落在琴键上的手指，在我的思绪里发出悦耳的撞击。

四周突然变得很静，风与草丛的沙沙声、蟋蟀的奏鸣，都迅速地远去，我只听见他的声音，和我不断慢慢放大的心跳声。

从这天开始，我开始没有办法拒绝他的任何邀约。

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从一个小时到两个小时，再到八九点回家。

每次回到家里，都会看见母亲坐在客厅里的电话旁，阴郁地望着我：“你们学校怎么又让你们自习到那么晚？”

当她这么说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已经给白墨打过电话，而白墨又一次帮我撒了谎。

“要考试了嘛！同学在一起讨论，学习起来比较有气氛……”我松了一口气，拖着沉重的书包从她面前走过，她还想再说什么，我只是撇下一句“我累了，先去洗澡”就匆匆上楼。

和李崇西出去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白墨说谎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直到我麻木……

对于我来说，李崇西就像是个魔术师。我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出现，也不知道他会带给我什么样的惊喜——

有时是惊吓后从他背后抽出的一朵玫瑰花，有时是夹在我课本里的一张纸条，有时是带着酸梅汤味道的庙会露天电影，有时是某座大厦顶楼的华尔兹一对一教学……

每一次短暂的约会，都像是经历一次未知，却又充满惊喜的即兴之旅。

他脑袋里的回路似乎永远异于常人，我总是不得不折服在他天才般的奇思妙想之下。

和他在一起的许多日子，似乎就是由这样温情又奇妙的片段连在一起的。

黄昏的沙滩，幼稚的水枪战，累翻了的时候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坐下来，在沙滩上画一个超大的心形，在他的手机里留下两张笑脸贴在一起的照片，包裹着湿透的衣裳一人喝一杯热咖啡。

他只是向海边一指，说：“那辆游艇空着，我们偷偷跑上去看夕阳吧！”我就毫不犹豫地点头，和他牵着手去买船上吃的汉堡包。

这一切，很快乐，也很疯狂。

快乐有许多种类，可它就像别人手里的冰激凌，如果不亲自尝试，永远不知道它的味道。

至于疯狂，和他在一起这件事，本身就是疯狂的。

读书、考试，这样的生活太平淡，像一杯白开水，如果李崇西往里面丢了一剂毒药，那么这一定是世界上最甜的毒药，我愿意溺死在它的甜蜜里，哪怕它有副作用……

每个星期三的最后一节是体育课。

阳光没有任何遮挡，天气晴朗，似乎操场上的景物都变得比往常清晰了许多。

男生们在考一千米长跑，跑道上到处是他们奔跑着的身影。

看着他们一个个仰着头节奏不一致地迈动脚步，对跑道外的人来说，似乎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我坐在树荫下，看见白墨落在了后面，一脸仇大苦深的表情，白皙的手臂在阳光下耀眼地摆动着，好像下一秒就会跌倒似的。

天气依旧炎热，到处都是热烘烘的气流，像是刚刚从吹风机里吹出来似的。即使是在树荫底下，也没法感受到太多凉意。

低下头，脚下的影子和斑驳的树影连成一片，被闷热的风吹得来回微微摆动着。

再过十几分钟就要放学了，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一声，我摸到那坚硬的外壳时才发现手心都是汗，于是在裤子上胡乱擦了一下，才把它掏了出来。

翻开手机盖，发件人写的是“小混混”，我心里一动，果然是李崇西发来的短信。

屏幕上简短的一行字：“放学在冰激凌店等我，带你去一个超级好玩的地方！”

忍不住扯开嘴角微笑了一下，我按下“回复”键，打了几个字，又删掉——想说“好”，又觉得过于简单；加上昵称，又觉得过于肉麻。

我心里猜测着，所谓“超级好玩的地方”，是新开的游戏厅？还是溜旱冰？不对，这些地方简直太小儿科了。那一定是我绞尽脑汁也猜想不到的地方，不然，他怎么会是李崇西呢？

我正低头琢磨着，突然地上多出了一双球鞋。

“微微，我有话要问你。”头顶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

“你……你吓死我了！”我抬起头，是白墨。

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额头和鼻尖上，都是一层细密的汗珠。

收起手机，接过他递来的矿泉水，我有些心虚，连忙把目光从他脸上收了回来：“一千米，及格了吗？”

“差三秒。”

我沉默了一会儿，尽量不去看他郁闷的表情：“那你准备下礼拜重考吗？”

“嗯。”他在我旁边的石阶上坐下来。

顿时，一股热气靠了过来，我甚至能嗅到他身上的汗水夹杂着太阳的味道。

“那个谣言是真的吗？”他突然问起来，目光平静地望着操场的中间，像是在谈论明天的功课。

“什么，什么谣言？”我愣了一下，没什么底气地问。

“有人在海边看到你坐在李崇西的车上……”他的声音很闷，似乎尽力压制着什么。

我皱了一下眉，这件事果然是瞒不住的。

“每天放学，你都跟他在一起？”

我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操场对面一群做仰卧起坐的女孩子，突然有些无所适从。

白墨严厉的目光像是一道灼热的光芒，我甚至能感受到那种令人心烦意乱的热度。

“并没有每天，只是有时候……两三天一次。”我尽量让语气平静，音量适中。

操场上吹来的风携带着滚烫的温度，看着操场上那么多人，我就像是站在一个煮满饺子的大锅旁边，脸颊也被这股热风熏得滚烫。

意料之中，我听见白墨抽气的声音。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回过头，迎上他诧异的目光。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震惊的脸，我的身体里居然萌生出一种快意，那是不曾有过的，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微妙感觉。

“你再说一遍，你和他在一起？”

“是的，我和他在一起。”

一直以来，我看见的白墨总是那样一本正经的表情，像是画报上在刚刚盛开的桃花下走过的少年，脸上带着的温柔是那样的标准。

而现在，他曾经固定在脸上的温柔，变成了不可置信。

“你疯了吗！”他第一时间打断了我的话。

你疯了吗？

我又皱了一下眉，第一次晚归的时候，母亲就问过我同样的话。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或许，我是真的疯了吧。

可是，如果疯了就能交换这样一段纵情的时光，那么我觉得也是完全值得的。

青春和疯狂本来就是靠得很近的词汇。

白墨的震惊甚至让我觉得有一丝可笑。

“不行吗？”我故意用天真又疑惑的眼神望着他。

“你疯了！”他刷地从石阶上站起来，瞪着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极力压低的声音，“你……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他的手上？还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我摇摇头，对白墨露出一个微笑：“他对我很好。”

似乎是因为过于震惊，白墨看着我，整整一分钟没有说话。过了很久，他沙哑着嗓子问我：“他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把你变成了这个样子！”

“真的，他对我很好，会静静地听我发牢骚，放学后来接我，带我去好玩的地方，我不喜欢做的事，他从来不会逼我去做……”

“微微，你醒醒吧！”白墨黑着脸，提高音量打断了我的话，“他就是一个有点闲钱的痞子！玩世不恭的恶少！喜欢欺骗女孩子的小混混！成天到晚在外面玩乐的不良分子！怎么可能愿意和你这样的乖乖女在一起！你用你的膝盖想一想，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太奇怪……太诡异了吧？”

你这样的乖乖女……

像是有很多很多东西从身体的深处涌出来，堵在了我的胸口，让我的胸口闷得发痛起来。

那是许许多多个日日夜夜积蓄起来的情绪……

那些疑问，那些痛苦，那些忧郁……那些情绪在我的心里沸腾起来了，仿佛一锅浓得搅不开的粥。

“为什么不可能？”我从石阶上站了起来，直视着白墨。突然，我觉得我和他之间隔着的那层薄膜，终于被撕破了。

空气变得清明，也变得刺激起来。

为什么不可能？

又不是你和他在约会，你知道真正的他是怎样的吗？

难道不良少年就不能有喜欢的人？

每个人都需要爱，需要被认可，需要安全感，不是吗？

同时，也需要对方能够接受自己最糟糕的一面。

“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是什么样的人！”我接着说。

“不，微微，我和你从小一起长大，我太了解你了，你什么都不知道……”白墨苍白着脸，摇头，“李崇西不可能适合你的，他早晚会伤害你的！

“才不是！你根本不了解我！”我突然大声起来，“我是不是一辈子都要被束缚在乖乖女的套子里呢？永远听你们的话？叫我读书就读书，叫我吃饭就吃饭？”

白墨愣愣地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显然他被我吓着了。

“不……微微，你一定是学习压力太大了，让我和你妈妈好好谈谈，他们不能总这么逼你……”白墨声音里的怒气突然收敛了，“答应我，不要再和那个混混见面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白墨，你不知道。”我摇摇头说，“我早就该这样干了，和李崇西也好，和别人也罢，好好地谈一场恋爱什么的，我周围的人不是也这么做吗？昨天那个找你借书的女生，不是上个礼拜才接到告白？连周楠也刚刚换了男朋友！为什么只有我不能做？我是什么？我只是读书的机器吗？”

“微微……”

“不要再跟我说什么学习的事情了！我早就烦透了！受够了！”我再一次打断他的话，抱着头大叫起来，“是的，我很听话，我会读书，我是个乖乖女……可是那又怎么样？根本没有人在乎过我是不是真的快乐！你们都是浑蛋！彻头彻尾的浑蛋！”

我没有看白墨的表情，话说到一半就闭上了眼睛。

仓皇地转过身，我在下课的铃声中大步大步地往树下跑。

我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逆流，脸颊热得像是被谁抽过一个耳光。

我知道，我和白墨再也回不去了。

从此之后，他会怎样看我？

我不知道，也不愿意去想……

我想，他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真正的我，真正的夏微微会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

真正的夏微微才不是什么好孩子，她坏透了，她从试卷砌成的牢笼里爬了上来，她牵住了恶魔的手，她转身没入装饰着七彩霓虹灯的旋转木马里，只想有人喜欢，有人爱，有人听她说她的烦心事，有人在她放学的路上等着她，然后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带她去看星星……

我一路飞快地走着，一想到白墨可能会追上来，我就浑身颤抖。

在这个时候，我不想再看见关于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人，那种灰暗的压抑感铺天盖地地涌来。

我低着头，不想碰触到任何八卦或好奇的异样眼神。

世界这么大，这个世界上的人这么多，可是，真的会有人看得见我真正的模样吗？真的会有人在乎我的喜怒哀乐？

视线变得模糊起来，那些被压抑了好久的情绪，就在今天，在这里，被无情地翻扯了出来，跳动在我的眼眶里。

眼泪不断地从脸颊上流下来……

我抬起手企图抹去泪水，但是每当回忆起刚才和白墨争执的话，就会有更多沉甸甸的泪水冒出来。

眼泪，好烫，烫得简直超出了我的想象。

可是，明明是那么烫的眼泪，为什么被风一吹，又会变得那么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