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来自危险的告白（2）

脚步声消失了好久，我才从隔间出来。

走廊里，同学们正在讨论昨天电视上的娱乐节目，从MP3里分享我从来没听过的流行歌曲。她们愉快的笑声在我的耳边回响，那么清脆响亮，却像是天边滑过的鸽哨，听起来那么遥远，几乎像是来自另一个国度的语言。

回到座位上，我像是被甩了一记巴掌，脸颊是发烫的，脑子是浑浑噩噩的，怎么也清明不起来。

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彻头彻尾的傻子，每天努力地对别人露出笑脸，听爸妈的话，对每个人都好，以为这样她们就会喜欢我。可是现在，那些冷漠的声音好像都在对我说着同一句话：“真傻，并不是努力地做个好人，就能让每个人都喜欢的。”

现实中，是不是就像许多故事里写的那样，再怎么温柔，再怎么善良的主角，在世界上的某一个角落，也总会有一个人一如既往地讨厌她？

“嘿！微微，你在发什么呆呢！”

我呆呆地望向窗外，突然有人用书敲了一下我的脑袋。

回头一看，是周楠。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她，就在几分钟前，作为我的好朋友，她正在厕所里用充满不屑的语调讨论我，但是现在，她圆圆的可爱的脸庞上却找不到一丝恶意和嘲讽，弯弯的眼睛里只有和煦的笑意，就和我平时看见的她一模一样。

“怎么了？为什么用那种茫然的表情看着我？你在做白日梦啊？”周楠在我旁边坐下，亲热地把手搭到我的椅背上，两个人靠在一起，就像一对掏心掏肺的好朋友。

“没什么，只是有点睡眠不足，昨天太晚睡了……”愣了几秒，我才反应过来，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强迫自己的嘴角勾起和她一样的弧度，虽然此刻我的内心只想大叫一声，甩开她的手，然后冲出去，冲出这教室，冲出这令人窒息的空间。

“真可怜，一定又是读书累的吧！我就知道！”周楠怜惜地看着我，捏捏我的手臂，“你看你都瘦了！你瘦了不好看的！脸颊都凹进去了！”

“啊，真的吗？”我摸摸自己的脸，转过头，视线在走廊上游离。而之前在厕所里谈论我的那些女孩子们，正站在教室门口，围着一本偶像杂志兴奋地议论着什么。

我突然想起她们青春的脸庞，那些笑容，现在就像是校门口食杂店里卖的脆饼，又圆又明亮，薄得像纸张，轻轻一咬，就碎成了无味的末。

“微微，这个周末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唱歌啊？啊，对哦，你要补习，太可惜啦！”

“微微，我有两张演唱会的门票哦……什么，你不知道五月天是谁？没关系，我CD借你听啊！”

“微微，你好厉害哦，门门功课都那么棒，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

“微微，去了美国千万不要忘记我们哦……”

“微微……”

……

到底她们站在我面前，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自找的。

书呆子。

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

……

我的心里不禁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哀。

直到后来，我听不清周楠笑吟吟地连珠炮似的到底说了些什么。我只看见她年轻的嘴唇像红色的缎子一样泛着滋润的光泽，她说话的样子就像一个文艺电影里的慢镜头，看起来那么温情，可是我的胃里却一阵不适，窒息感排山倒海地向我包围。

艳阳下的那些喇叭花开得那样美好，可是谁知道阴影下爬动着许多白色的小虫？虚伪就像那些小小的虫子，一点一点地啃食掉我对这个世界的美好印象。

如果那么讨厌我，为什么不直说？人与人的坦诚，就那么困难吗？

多么希望未来有一天，我能摆脱这样的生活……

这个时候，我耳边忽然响起了昨天在烧烤摊上李崇西对我说过的话——

“有人说这样不好，那是因为一部分的人心里有不光彩的角落，不愿意让别人了解他太多。但是我嘛……和我在一起的人一定要坦率，那么好不好，自己衡量。”

和微笑着的周楠比起来，他无比坦率，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坦率。

和完美的白墨比起来，他又异常真实，真实得甚至让我觉得现在我待着的地方，都像是海市蜃楼一样。

而我，开始出奇想念他。

慢慢地，他勾起嘴角轻浮地笑起来的样子，他说过的话，他手指的温度，他的一切，都像是一片挥之不去的烟雾，女巫使用的烟草燃烧散发出来的烟雾，全方位地向我包围了过来。

直到放学踏出校门的时候，我还在这层烟雾的笼罩中。

天边飘着粉红色的云，形状像一只正在吃草的兔子，我愣愣地抬头看着，夕阳在两栋大楼之间浮动着，像一个火红色的气球。

过马路的时候发呆，大概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过了斑马线的学生，潮水一样向四周散去。晃晃悠悠地向前走着的时候，我的耳边突然钻进了一阵熟悉的摩托车轰鸣。

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条件反射，我迅速地回过头去，顿时张大了嘴，差点尖叫出来。

我以为我听错了，那是属于李崇西的声音，除了他，没有人的摩托车会有这种扰民的效果。我以为我不会再见到他，至少不会再接受他的任何邀约，和他的世界有任何的交集。

可是当他驾着哈雷向我驶来，远远地用锐利的目光盯住我的时候，我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什么表情，我只知道自己的视线就是没办法从他身上移开。

摩托车在我面前停了下来，堵住了我的去路，周围十几道目光顿时像箭一样射来，准确而敏锐地投射在我和他的身上，或者好奇，或者八卦。我甚至看见马路对面的几个女生正对着李崇西的背后戳戳点点，脸上还挂着暧昧的笑容。

我连忙捂住烧红的脸，真想在地上找个缝钻进去，或者把自己黏到斑马线的缝隙之间！

这可是校门口！他是从哪儿过来的，他来找我做什么，我完全毫无头绪！而且，为什么他偏偏要在放学时间出现！

“怎么一副见到鬼的样子？”他摘下头盔，甩了甩汗湿的刘海，夕阳落在他的脸颊上，睫毛都是金色的。

“我……哪有？”我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抱紧书包冷冷地问，“你怎么在这里？你……又逃课啊？”

“看来你不想看到我啊？”他挑了一下眉毛，踩了一下油门，做出一副马上要离开的样子。

“我……”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一个傻瓜，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

他笑了起来，说：“我不是专程来找你的，失望透顶了吧？看你急得脸都红了，其实心里舍不得我走吧？”

“你……你不要太臭屁！”情急之下，我骂了一声。

“上车。”他突然收敛起半是嘲讽半是戏弄的笑容，简洁有力地说。

“啊？”像是被天边的流星砸中，我想我一定是白日梦还没醒过来，是不是我的压力真的太大，以至于出现幻视和幻听了？或许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我看到的会是英语老师气得发青的脸？

不等我反应过来，李崇西已经抓住了我的手臂。我被毫无预警地抱起来了。为了不让自己失去平衡难堪地摔在地上，我不得不像一个惊慌失措的肉票，一边小声惊叫着，一边攀住他的手臂，因为那是在摇晃中我唯一可以稳稳握住的东西。

“抓稳了吗？”

“啊？哦！”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抱住他的腰，我莫名其妙地坐上了哈雷的车后座，脑中的疑问像不断膨胀的云团向我包围。

“等等！我……我还没考虑清楚啊！”

不等我反应过来，摩托车就在轰鸣声中启动了，一阵风似的闯过了十字路口的红灯。一列轿车被远远抛在我的身后，女生们兴奋的尖叫飞快地掠过我的耳旁。哈雷掠过机动车道上车与车之间狭窄的缝隙，然后巧妙地闪过一辆迎面驶来的大卡车，就在我以为自己就要结束青春年华的时候，哈雷从容地驶过弯道。

我的天！我想我高估了自己的心脏！

不过是坐个摩托车，我却“享受”到了游乐场云霄飞车的体验！

“开慢一点！太快了！”觉得下一秒可能整个人就会飞出去，我不得不又搂紧了李崇西一分，连脚趾都在发抖。以他这种近乎疯狂的驾驶状态，我直觉出不了两条街，我们的身后就会拖上一串呜呜叫的警车。

“什么？风太大，我听不清楚！”李崇西大笑着回答了我。

我有些绝望，他根本不打算顾及我，而且，他很愉快。我非常肯定，如果他此刻回头看到我被吓得发青的脸，一定会爆发出更加爽朗的笑声。

在这个情况下，我连看清眼前的路，想想他要把我绑架到哪里去的工夫都没有，光是让自己习惯眼前的状态，平稳呼吸和心跳，不让自己尖叫，已经花掉了我所有的精力。

哈雷一路开到了海边，狭窄的视野里，海边的公路空旷得看不见一辆小轿车，整个世界就像是只剩下我和李崇西。渐渐地，我习惯了这风驰电掣的速度。

远远的海面上闪着金光，似乎撒下一片网，就能捕捞上无数的熠熠星光。

在美丽的景色里，我的心情渐渐地变得平和下来。

海风吹乱了我的头发，不听话的刘海遮住了视线。我将脸贴在李崇西干净的脖子后，嗅到来自他的味道，洗发水的味道，一股淡淡的、怡人的清香，像是种在海边的某种植物，被揉碎了，撒到空气中，凉凉的，柔柔的。

远远地可以看到一栋白色的半圆环形建筑物矗立在海面上，一段矮矮的长廊连接着海岸线，雄伟的模样，就像是从海中升起来的异世界的殿堂。

摩托车在这座建筑物前熄火。

一阵湿润的风吹来，带着海的咸味。波浪声离得这么近，这一刻我才真的觉得，我站在了海边。

“你还好吧？魂儿被这风吹走了？”李崇西伸手把我被吹乱的头发夹到耳朵后面，他的掌心散发出的温热，终于让我有了一点现实感。

“下车，我们去吃饭。”他说着，打了个响指。

“这里是哪里啊？”我依旧一脸茫然。

“深海酒店。”

咦，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突然想起来了，这里是那个传说中拥有两层水下客房、美景堪比马尔代夫的豪华五星级酒店？

我的天！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接着被他抓住了手，梦游一般被拉了进去。

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坐在一张柔软的红色沙发上，看着面前一大片透明的玻璃，以及玻璃后的幽暗海底。闪着银光的鱼群从珊瑚礁里蹿出，越过嶙峋的人造岩石，安静地从我的上方掠过，它们的队伍排得那样整齐，就像是听从了某个神奇的指挥家的命令，连舞蹈中转身的角度都那样一致，让我不禁看得入迷了。

它们出现了一会儿，几分钟后，又没入了一片黑暗。

“我好像在梦里见过这个地方。”我回过头，看见荡漾的波光映在李崇西的脸上，就像他的表情也变得荡漾起来。

“你是说这个餐厅吗？”

我摇摇头，视线回到那片深海。

“你是说那片海吗？那么你一定是个寂寞的人。”他说着，从服务员手里接过菜单，淡定地在上面打起钩来。

“为什么？”我心里一动，一阵小小的失落涌上了心头，但是还是好奇。

“看着大海，你不觉得有点寂寞吗？它那么大，那么深，那么冷，到处都是陌生的生物，被它包围着，就觉得自己那么渺小，那么孤单，那么希望有人陪……”

我突然想起了某个几乎快要被遗忘的梦，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做这个梦，深海，我不停地坠落，头顶上是变得越来越微弱的阳光。

而这片深蓝勾起了我对这个梦境的回忆。

“大概……有那么一点点吧！”被戳中心事，暴露心情的我僵硬地笑了笑，这种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的感觉，可不太好。

服务员端上第一道菜，竟然是冰激凌。

“请享用阿拉斯加欢焰。”

香草和巧克力的冰激凌，被草莓、黄桃和火龙果包围着，包裹上幼滑的蛋白，淋上醇香的烈酒，一派欢乐景象。

这个一定贵得离谱，我猜，它的价格可能足够我吃好几顿午饭。

可是，面对着豪华的冰激凌，我却迟疑了起来。莫名地被人带到这么高级的会所，究竟是为什么？

“喏，吃啊！”李崇西突然把冰激凌推到我面前说。

“这个……是给我的？”我一脸疑惑地看着李崇西，“为什么今天突然……”

坐在这么华丽的餐厅里，我却浑身不自在，甚至紧张得背脊僵直，像一只时刻备战的猫，每一根汗毛都是直竖的。

偏偏李崇西看起来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撑着下巴笑眯眯地说：“因为我今天心情好啊！而且……你不觉得看到这么可爱的甜品，心情也会变得更好吗？”

“你少来！心情好的话为什么不去请别人？”

他顿了一下，倒回沙发上，舒展开双臂：“我说过了，我不喜欢欠人人情。”

“人情？”

“上次虽然请你吃了烧烤，但是我没掏钱，还让你受到了惊吓，所以不算。为了表达我的诚意，所以请你吃好一点的。”他从盘子里捞起一颗草莓，塞到嘴里，含糊不清地回答。

这也好过头了吧！

我简直哭笑不得。为了还我人情，于是就在学校门口的十字路口像个绑架犯一样把我抓到车上，飞驰到海边，然后把我放到这张桌前吗？

“我也说过了，我不需要你还我人情。”

“好吧，你不需要我还你人情，但是我自己需要还你人情啊！如果我不把人情还清了，会在心里整天记挂着这件事情，吃饭想着，洗澡想着，做梦也想着，就连见了你也要念叨这件事的，你说我烦不烦？所以，我要还，必须的。”

什么！原来说了半天，他还是为了自己嘛！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有些愤怒。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坐上他的夺命飞车，冒着再次晚归被责骂的风险来到这里，原来不过是充当他缓解心情的工具吗？

想到这里，我真想收拾书包，马上从这个人民币堆砌起来的餐厅迅速逃离，但是……

我愣愣地盯着面前的冰激凌，半天没动。

“嘿，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啊！菜已经点了，冰激凌也已经上了桌，你不尝一口它们的招牌冰激凌吗？美食当前，还要考虑那么多，你活得累不累啊？”李崇西说着，又往嘴里塞了一颗草莓。

看着他自顾自地吃起来，自在得像是在家里似的，相比之下，一直精神紧绷充满警惕的我，简直就像个傻瓜！

确实累了，不过是吃顿饭，我是不是真的考虑得太多了？

现在是晚上7点多，我早已经是饥肠辘辘，坐在这里，隐隐能嗅到一股冰激凌特有的香甜，我不禁咽下一大口口水。

李崇西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的，然后就吃掉了所有的草莓和黄桃，还故意咂舌头，发出“啧啧”的赞叹声，一副享受的模样。

“真想不到，长了一张硬朗派的脸，居然喜欢甜食？”我冷着眼看着他，心里却在动摇，冰激凌上每一颗饱满鲜红的草莓都像是诱人的邀请……

“即使平时不喜欢甜食的人，吃了这里的冰激凌，也会重新爱上甜食的，不信，你尝一口？”

“真的？”我疑惑地看着他，手犹犹豫豫地摸上了桌上的勺子。

“拜托，我都吃掉半个了，你别一副挑战芥末汉堡的表情好吗？”

乳白色的香草冰激凌已经有些化开了，我挖了一勺，送进嘴里，冰凉的感觉瞬间沁入心脾，甜丝丝的味道充斥了味觉，冰激凌渐渐在舌尖融化，我的心情也不由得降低了温度。

不得不说，这个冰激凌真的很好吃。于是我忍不住又挖了一勺、两勺、三勺……

就这样，晚餐在平和的气氛里重新开始了。

过了一会儿，女服务生送来一份牛排，接着开始往桌上一样一样地摆上牛角面包、玉米浓汤、热红茶。

当她把一套超出我常识范围的全副刀叉放到我面前的时候，铮亮的金属餐具闪着光，晃了我的眼，我突然脑袋嗡地一下，完全蒙了——究竟是左手拿刀，右手持叉，还是左手持叉，右手拿刀呢？还有……为什么左前方的面包盘里还有一把刀呢？我究竟要先拿哪一把？

脑中飞速运转着，努力回忆着电视上曾经看过的用餐场景，可是现在，我的脑海里却像折了天线的电视机屏幕，一个清晰的画面都显示不出。

最糟糕的是，在我面对一桌琳琅满目的标准西餐不知所措的时候，那位端端正正的服务员小姐还垂着手，恭恭敬敬地站在2米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狼狈地看看她，看看李崇西，又看看桌上滋滋冒着热气的牛排，这才发觉，我居然连饭也不会吃！

李崇西的脸被袅袅的蒸汽笼罩得模糊不清，他并没有注意到我茫然的表情，而是把浓汤熟练地拉到自己面前，径自喝了起来。

这么傻坐着也不是个办法，我终于挺直了背，闭紧嘴巴，强迫自己做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伸手去拿放在左上角的刀子。左手，还是右手？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右手拿起叉子，按住那一大块血淋淋的肉，左手又拿起餐刀，就这样以锯木头的姿势，咯吱咯吱地锯了起来。

这块肉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坚硬，我吃力地咬紧了牙关，小心翼翼地、小幅度地移动着刀子。尽管这样，刀子还是摩擦着铁盘沿，发出了夸张的金属碰撞的声音。这声音在安静的餐厅里显得很滑稽，我尽力不去注意它，但是我的脸却不可抑制地发烫起来。

我甚至没好意思抬头看那两个人的表情，下一秒，惨剧发生了——不知道是角度不对，还是力道控制得不好，一大块红嫩嫩的牛肉突然从我刀下飞了出去，噗的一声，落在了李崇西的汤碗里！

而这时，李崇西已经优雅而无声地切下了一块四四方方的牛肉，他熟练地拿着叉子，姿态优雅得就像是一个正在自家花园里享用午餐的贵族。

完了……我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

顿时，浑身僵硬的我被迫把手停了下来，用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位女服务生安静而迅速地离开了这里，她大概终于看不下去了吧？

窘迫地盯着那块落单的牛肉，我的背上正在冒出冷汗。我猜想此刻李崇西的心里一定充满了欢乐，我的耳朵等待着他的爽朗笑声。

“肉太大块，你吃不完吗？”他淡定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一只亮闪闪的叉子伸了过来，稳稳地叉住了那块倒霉的肉，“嗯，沾着玉米汤吃，别有一番风味呢！”

“对不起……”我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这一刻，我恨不得打破玻璃跳到那抹深蓝里去。

他居然没有嘲笑我，还把那块肉吃掉了！……这是怎么了？

“这儿的刀似乎太钝了呢！用着真是不顺手啊！”李崇西突然把手里的刀子和叉子丢到桌上。金属刀叉与大理石桌面碰击，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在安静的餐厅里，这足以引起周围的客人侧目。

“李崇西，你……”我诧异地看着他反常的举动，完全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就在一分钟前，他还毫无破绽地操着刀叉，吃掉了半块牛排呢！

“这里的刀叉不好用吧？……哼，麻烦死了，不就是吃个东西吗？干吗要弄那么多工具啊！”他说着，然后居然用手抓起铁盘上的牛肉，直接用牙撕扯下来，一边大口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嗯，这样吃比用刀子小块小块切来吃过瘾多了！我就喜欢这个！你也来试试看！”

看见他这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我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拿着刀叉的手也放下了。

我甚至瞥见他的身后有一对金发碧眼的青年男女，正用看怪物的眼神盯着他，还窃窃私语，交流着什么。

“你……这成了手抓牛肉了！”我委婉地提醒着他。

“不好吗？印度就这么吃，能体会到回归自然的乐趣，所以他们的瑜伽都练得很好嘛！”

说起歪理，李崇西果然是一等强项。

不过，他这么一闹，我倒是终于放下了心中的沉重和紧张。看得出来，他是故意的，不过很有效不是吗？

为了掩饰我的难堪和笨拙，他居然不惜牺牲了自己的形象，只为让我放松心情。

从来没有人这么迁就过我，我总是不得不努力地前进，跟上别人的脚步。只有他，愿意慢下来，陪我一起，去寻找生活里那些美好的点滴。

他出乎意料的细心，突然让我觉得这个偌大的餐厅不那么空旷清冷了，他也没有之前看起来那么冷酷霸道。心里突然有些暖暖的……就像是在寒冷的12月独自一人站在天桥上，突然身后有人递来一杯冒着热气的奶茶。

吃完饭，面前各是一杯热腾腾的花茶，我和李崇西两人一口一口慢慢啜着。

他突然开口问我：“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呃……这里很漂亮，东西也很好吃。”我用贫瘠的形容词描述着，当然，我隐藏了一些震撼和感动。

“是吗？”李崇西笑了起来，“那就太好了，我还担心你不喜欢吃牛排呢！哎呀，那我就算是把人情给还完了！”

此刻他的笑容就像个孩子，可是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一点也不可爱。

人情——他居然还在关心这个！

心里咯噔一下，原本的好心情一下子消散得无影无踪，我叹了口气，放下杯子，冷冷地说：“好吧，你对这件事就这么执念吗？这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精神啊！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我都说过了，我只是顺手救了你，不需要你的回报！”

“我也说过了，你不需要，我需要啊！”

看着他一脸“一切尽在我的掌握中”的轻松表情，某根脆弱的神经一下子被触动了——

“你这个自私的家伙！真不是一般的自大啊！你对谁都是这样吗？人情来人情去的，不觉得很累吗？”我提高语调，瞪着他说。

似乎在他的逻辑里，我的搭救掺杂了别的色彩似的，一切变得不再单纯——

比如，他有一辆哈雷。

比如，他长得很帅。

比如，他能在东街呼风唤雨。

“当然，我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你会明白的。”

面对我的不快，李崇西的回答却像一记烟幕弹，让我感到更加迷惑。

“好吧，既然你已经还完了人情，那么我就没必要再待在这里了！感谢你的精心准备和美味的一餐！拜拜！”我果断地站了起来，怀着被耍的心情，打算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

我就像个傻瓜，被他玩弄在鼓掌之间。

偏偏我还会心跳加速，这真是太糟糕了！

“喂，等等！”他突然抓住我的手。

回过头来俯视着他，他正紧紧地盯着我看。我突然看见他的眼里闪动着什么，那是我在他脸上不曾见过的一丝紧张。

“你一定要现在离开吗？再喝杯咖啡？”

“有这个必要吗？”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还是决定拒绝他的邀请。虽然这里的咖啡可能是我从未品尝过的美味，虽然他的表情看起来那么诚恳，虽然他的脸帅气得有些邪气，但是……

“啊……真是败给你了！别那么不近人情好吧！这样的女孩是不可爱的哦！”李崇西苦笑着摇摇头，头疼似的揉了揉眉心，“倒是听我说完啊！”

“你要说什么？”我的心又一次被他提了起来，他要说什么？

我居然不可抑制地，有所期待？

“你觉得，如果救了我的是别的女孩子，我会把她带上摩托车吗？”他说着，拉着我的手一直没有放开，“还完人情之后，我才可以痛痛快快地，光明正大地追你啊！”

什么？我刚才听到了什么？

我想，大概是听错了……

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做什么，我该把视线放在哪里？下一步该做什么，该说什么？

我完全乱套了，就像是被病毒入侵的计算机。

沉默了五六秒，李崇西终于沉不住气了，他眨了眨眼睛，伸出五指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喂！怎么了？”

……

我依旧没有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他又轻轻敲了一下我的脑袋：“你好，请问有人在家吗？”

“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的老天！反应真够迟钝的！”他扶住额头，翻了个白眼，对着我深呼吸一次，一字一顿地说，“我说，我要追你呀！”

“为什么？”我发现我不由自主地可笑地提高了音调，声音里充满了疑惑。

这太突然了！

我想，这一定是他恶劣的玩笑，他就喜欢这么戏弄我，然后以欣赏我窘迫的表情为乐！

“哦，天啊，喜欢一个人，需要问理由吗？”他耸耸肩，理所当然。

“可是，我们见面都没超过三次……”

我常常听说，班里的某某给某某递情书，某某和某某交往了，我想，那是离我很遥远的事情。也有人曾在我的抽屉里留下满满两三张信纸告白，或者一盒小巧的巧克力，但是，它们从来没有在我这里找到一个好的归宿。因为我想，恋爱什么的，依旧是离我很遥远的事情。

但是，当李崇西成为第一个看着我的眼睛，直接说出“我要追你”这样的话的人，我突然莫名其妙地体会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慌乱。

直截了当、轻松自然地说出这么害羞的话，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啊？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接着说：“我不是像以玫那样敢穿、敢玩的女孩子，每天穿得很朴素，不会化妆，连桌球棍的正确使用方式都不懂，晚上还要学习，没办法看你赛车……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的女孩子，对你来说，一定很闷吧？我究竟有什么地方可以吸引你呢？”

说完这番话，我连双脚都发软了，我想，现在我的脸一定红得很夸张。

李崇西看着我的眼神渐渐变得认真起来，他搔了搔后脑勺，缓缓地说：“好吧，看来你对这点很执著，凡事一定要刨根问底，是吗？”

“有……点儿吧……”

对我来说，难道在他身边的不应该是安以玫这样的女孩子吗？

画上浓重的眼线，穿上高跟鞋，拎着一个小包，在午夜降临的时候，偎依到他身边去，即使夜风吹乱了两个人的头发。无论是啤酒还是飙车，她都能陪伴。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原本以为，自己喜欢的类型，应该是像以玫这样，自由自在，像只小野猫一样的女孩子吧！”

果然！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你就有种特别的感觉，你和她不同，你有一双单纯的眼睛，就像……不自由的鸟一样。”

“不自由的鸟？”这个比喻，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他轻轻地说出这个短语，却像是有一把小锤敲在我的心上。我心里突然变得有些酸酸的，软软的，就像被他一刀剖开的柠檬。

如果我是不自由的鸟，那么我一定是被关在了被虚伪和冷漠筑起的金色牢笼里，虽然从来不必为物质的缺乏而烦恼，却不得不面对那些浮夸的笑容。

在牢笼里待得太久，以至于那些人与人之间真挚的感情都变得那么陌生了，那些本该记在青春的书页上的东西，也变得遥不可及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几乎被他击败了，没有还手之力……

“啊，就是这样的眼神，知不知道，有的时候，你这个样子会让人心痛呢。”他说着，把手放在胸口上，就像是那里真的开始痛起来一样，“我喜欢看你大笑的样子，我想让你快乐起来，一直快乐下去，不会再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的声音滑过我的耳朵，我的心猛地一颤……这算是告白吗？

如果这是告白的话，也过于肉麻了吧！但是，就是这样肉麻的话，却比我收到的任何一封情书，还要简单，还要好理解，它甚至在我的心里拉扯出一种淡淡的悲伤。

为什么没有人早一点对我说这样的话呢？

从来只有人关心我飞得高不高，却没有人问我，飞得累不累……

“可是，我……”

可是我根本没有做好准备，总觉得接受这样直接又灼热的情感，一不小心就会被烫伤。

“喜欢，和时间是没有关系的，是吧？”他继续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管你喜不喜欢我，我喜欢你就行了，这是我的事情，你管不着吧！”

李崇西说着，声音变得低沉而轻柔，只有我一个人能听见。

他的理论又自私，又霸道，几乎不可理喻，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是生气不起来。

“你……”我茫然地望着他，正想试图说些什么，苍白的反驳，或是无谓的挣扎，脑中一团乱麻，他突然把我拉了过去。

两个人身体的间隙急速缩短，他的眼睛变得很近很近，我以为他要干什么，正打算一把推开他，他突然在我的额头上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

暖暖的，轻轻的，鼻息吹过刘海，就像是被鸽子的羽翼打到。

“我……我还是先走了！”像是突然被12点的钟声敲醒的灰姑娘，我猛地推开他，抓起椅子上的包就落荒而逃，甚至不敢回头看看他的反应。

餐厅的地板很滑，我差一点摔倒。

我是如此奋力地、执著地向门外奔跑，就像是背后有影子追着似的。

前方掠过门童异样的眼神，顾不上那么多，我没有勇气回头，没有勇气待在那个舒适的红色沙发里，这种偶像剧般的场景，怎么会在我的生活里出现？我实在没有勇气直面它给我带来的冲击，还有此刻我心里那些不该出现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