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来自危险的告白（1）

我的生活并没有发生什么太大的改变。

第二天早上的餐桌上一样摆着四碗燕麦粥，出门的时候一样有人在身后说“路上小心，早点回家啊”。

父母看我的眼神也没有什么不同，似乎对于他们来说，对于晚归的女儿进行详细的盘问只不过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然而，那个夜晚之后，我的心却像是一只脆弱的风筝，只是一阵强风刮过，就不受控制地飞出了老远，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地方……

是的，再也回不去了。明明是在明媚的阳光里，可是这个句子却始终盘旋在我的脑海里。

出门的时候才发现天气很好，花圃里到处都是怒放的喇叭花。上午的课老师要讲卷子，所以我提前出了门，可是没走几步，我却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

不远处的梧桐树下，白墨站在那里，他看看自己手腕上的手表，又看看我，阳光太刺眼，他眯起了眼睛。

“你今天出来晚了。”他一本正经地说，“不过还来得及。”

“呃……”居然是来接我上学的？我没来由地心里一紧，“真是难得，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上学了，记得上次是两三个月前吧？”

突来的邀请，直觉告诉我，这并不单纯。面对看起来有些反常的白墨，我猜，一定和昨天晚上的电话有关。

“是啊，好几天没看到你了，都不知道你在做些什么。”他缓缓地走过来，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没什么，就是读书，你知道的。”我有些心虚地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假装看着远处在石砌的围墙上慵懒地行走着的一只狸花猫，岔开了话题，“听说你最近忙着准备钢琴表演的事？一定很忙吧？”

“嗯，再过一个礼拜，要去上海参加一个表演赛。”他顿了顿，点点头说。

“这样啊，真可惜！一个礼拜后我有一场重要的考试，不然就可以跟你去上海看你比赛了！”我僵硬地笑了笑，声音有些发紧。

“在家里，和在台上，还不是一样的弹钢琴？”白墨不以为意地说。

他拉长的音调里，似乎蕴涵着更深层的意味。我不再说什么，只是低下头，一边走，一边看落在地上斑驳的树影。

我和他两个人并肩走着，一路撒下的沉默和尴尬随着脚印落在身后。

我不敢去想，白墨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替我撒了谎？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帮我撒谎，也没有太多的勇气去搞明白。而他在电话里提到的理由，也让我完全不能放松。但是，如果不是他帮我隐瞒，或许昨天晚上我已经被我母亲的教鞭抽成筛子了！

现在想想，我突然很后怕——果然，撒了一个谎之后，就需要说更多的谎话来圆它。

“昨天你那么晚回去，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你妈妈突然打电话来问我，吓了我一跳。”沉默过后，白墨突然开口问。

我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果然，他不可能对这件事放得下心的。

他直直地盯着我，似乎想从我的眼睛里得到些什么讯息，在接收到我短暂的沉默之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继续说：“如果你遇到了什么麻烦，可以打电话给我，你一个女孩子，什么都不懂，很容易出事的。如果早知道要晚归，起码打个电话回去，或者告诉我一声也好，这太让人担心了。”

白墨的表情严肃得就像在面对一个刑事案件。他的手在我的肩上停留了几秒，一种异常的沉重袭来，我抑制着心中翻滚的内疚，故作轻松地摆摆手：“没事啦！你和我妈都那么紧张，搞得我压力好大！其实没什么，我只是去图书馆看书，不知不觉睡着了，忘记了时间，没想到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真是吓了我一跳呢！”

没想到我也会有对着白墨说谎的一天，我看着他，微笑着，心里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是吗？”

“是啊，回家路上，我心里就觉得不妙，果然，一进门就被我妈狠批了一顿，现在想想都浑身发抖，那个情形，我还以为她会抄起藤条来抽我呢……”我说着，一脸懊恼，如果他稍微注意，就会发现我不自然地提高了音量。

“你少来，她才舍不得打你呢……话说，图书馆不是五点半就关门了吗？管理员没有把你叫起来吗？”白墨疑惑地盯着我，仿佛要在我脸上戳出一个洞。

这个家伙，那么认真干什么？

“呃……”我的心又重新吊到了嗓子眼，继续硬撑，“你说的是市图书馆吧！我去的是A大图书馆，他们是开放到晚上九点半的。”

白墨依旧疑惑地盯着我，而我只能努力保持僵硬的笑容。

“你没去过那个图书馆吧？感觉超棒的！环境很安静，书又很多，甚至有一整个外文书籍馆！”

确实，我去过一次A大的图书馆，不过那已经是去年夏天的事情了。凭着模糊的记忆，我尽量说得像模像样的。

“嗯，过于舒适……于是你在那里看得睡着了？”

“才不是！我……我已经连续熬夜好几天了，睡觉不足嘛！”

“这可真糟糕。看你，黑眼圈又严重了！”白墨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同情地叹了一口气。

我迅速地低下头，他的叹息很轻，可是却像一只锤子，重重地敲在我的心里。我很清楚，我脸上的黑眼圈，不是源于高强度的读书和考试，而是另外一些令人心烦的事情——比如总是躲着我的安以玫，比如总是打乱我生活的李崇西……

“考试不是拿命来搏的，不要太辛苦了！”白墨露出心疼的眼神，伸手拍拍我的头，“休息是为了更好地学习，该休息的时候，就应该去休息啊！”

白墨的手掌传递来一阵温暖，然而这股暖流却在我心里化成了满满的内疚。

我居然利用白墨对我的关心和信任，制造了我刻苦学习的假象！要是让他知道其实我没有去图书馆，还和他最看不上的“不良少年”混在了一块，他一定会气得够呛！

不，我想，他一定会以为我是在跟他开玩笑，我和李崇西手拉手在大街上狂奔的场景，在他眼里大概就和奇幻片一样荒唐，除非我疯了，否则不会做这样的事。

在白墨的心目里，我还是一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乖乖女，在学校黑板报上被展示照片的先进分子。绝不会做任何对不起父母师长的事情的夏微微，手里捧着的书，永远是《SAT冲刺2000分》或《GRE词汇大全》，而不是《瑞丽》和《轻音乐》……这就是他心中的夏微微。

——这也是所有人心目中的夏微微。

“白墨，你真是太好了……”我叹了一口气，微笑着说。

“叹什么气啊你！”白墨又摸摸我的头，口气温柔得就像是我是一个需要安慰的小女孩，“你是不是读书读昏头了？一副沉重的样子，没事吧？”

我摇摇头，心里的沉重，却怎么也无法摆脱。

步伐再次变得缓慢，上学的路似乎一下子变得很长，长得我要多花四倍的时间去走完它。我不断地思索着，不，是反省着。我不想让父母失望，他们已经在我身上耗费了太多的心血，我更不想失去白墨的温柔……这都是我成长中的重要的一部分，一直是推动我前进的支柱。难以想象，如果没有他们，会变成怎样？凭着自己的双脚在岔道口徘徊，我大概会成为一个不知所措的笨蛋吧！

“太好了，还有5分钟，这下不会迟到了，我们走快点！”白墨走在我前方，看了看表，露出了一个放心的微笑，然后加快了步伐。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这段时间来他又长高了一些。而他的影子被拖得很长，阳光在他头顶照耀着，晃得我几乎睁不开眼。

我尽量地跟上他的脚步，让自己行走在他的阴影的庇护下，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像昨天那样的疯狂，一次就足够了！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诱惑，但是对我来说，只能浅尝辄止，绝对不能沉迷！

因为我是夏微微，我有兄长一样的白墨和满心期望的父母，他们都那么爱我，我怎么忍心见到他们失望的表情？

是的吧，满心期望的父母……

突然，我的脑海里回响起母亲愤懑的咆哮——

“你一个人在外面干什么呢？是不是跟别人出去鬼混了？”

“你知不知道现在你要准备面试，考试才是应该放在第一位的！”

……

我放慢了脚步，原本柔软的心像是被这些话猛地蜇了一下，一阵发疼之后，黑色的浓雾涌现了出来……

从来没有人问过我今天开心不开心，有什么烦心的事情，只有人问我今天学习得怎么样，单词有没有背完。

……他们真的在意过我内心真正的感受吗？

坐在教室里，身后传来两个男生的窃窃私语——

“你浑蛋！要考试了还敢去玩那么疯！”

“哈哈，你昨天不是也去了？反正考试内容明天会划重点的嘛！”

“就是啊，管他呢！”

……

蝉鸣渐渐地稀疏了，来自讲台上的声音似乎变得很遥远。

突然觉得什么也提不起劲，我只是随着同桌的动作机械地翻着书页，朗读课文的时候也只是浑水摸鱼，把自己含糊的声音夹杂在朗朗的读书声中。

“夏微微同学，请你翻译一下这个句子。”讲台上的声音突然再度响起。

我正撑着腮帮，两眼放空地看着前方。

“夏微微同学。”

“微微，老师叫你了！”同桌用手肘捅了捅我。

“啊？”我把自己从冥想中拉了回来，终于看清了站在讲台上的老师的表情，几乎是条件反射，我一下子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大腿撞上了桌子，顿时痛得什么遐想都没有了，我鼻子一酸，还要憋得腹痛。

倒霉！怎么会有这么倒霉的事！

看着书上密密麻麻的字母，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念哪一段。

身后传来了同学们的窃窃私语，像是风吹过树梢所发出来的沙沙声。冒着冷汗，保持僵直的姿势，我盯着课本上的一行行铅字，可它们似乎都跟我的冷静和理智一起，游离在这个时空之外，一个也抓不到。

或许是第一段？我努力地回忆着……可是，身后的声音开始逐渐增大，似乎已经失去了耐性。我犹豫了一下，像是被猫追得走投无路的老鼠，咬着牙就照着第一段大声地翻译起来。

“微微你是怎么了？我是说第五段！你穿越了吗？”老师推了推眼镜严厉地喝止了我。同时，台下响起一片窃笑。

我的脸顿时被这毫不客气的笑声蒸成红色，我按捺住钻进书桌桌洞的冲动，强迫自己完成翻译。

“嗯，下次认真点，不管你是失恋了还是没买到早饭，上我的课就不要走神……”老师伸着食指隔着空气戳着我的额头。

她的提醒让台下又是一阵窃笑。

三楼的洗手间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我用冷水拍了拍还在发烫的脸颊，试图冷却变得焦灼的思绪。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副空洞的眼神，像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

今天的表现简直糟糕透了！

我究竟是怎么了？一会儿想着李崇西，一会儿又想着父母的责备，一点读书的心情都没有。

这不是平常的我，更不是我想要的模样。

我走进洗手间的隔间，关上了门，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把自己沉淀在黑暗里。似乎只有这个密闭的空间才能让我更有安全感一些，在幽暗的光线里，我的心情渐渐地平静下来。

门外传来了一阵稀稀落落的脚步声，下一秒，女生轻快的声音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今天我真是倒霉透了……没买到早餐，又忘记带英语书，还好老师没发现！”

那是好朋友周楠甜美的声音。

“啊，我也是，最近倒霉死了，早上没赶上班车，迟到还被老师点名翻译课文！”另一个不太熟悉的声音回答道。

失落的我现在只想一个人待着，待在小空间里，于是我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听着外面的谈话。

“哈哈，还好那时我捅了你一下，要不然你的小差不知道开到哪里去了！你要请我吃麻辣烫哦！”第三个女生愉悦地大声说着。

“讨厌！你太奸诈了！”

“哈哈哈……别闹了……”

然后是一阵嬉笑打闹的声音。

“不过那个夏微微就没有那么走运了，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她站起来以后没有马上回答老师问题的。啧啧，看看台上那位，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了！真是难得看见的场面啊！周楠，你不是跟她很熟吗？她是失恋了，还是怎么了？”

“失恋？你疯了吗？你是想让我把梳子丢到你脸上吗？她顶多跟课本谈恋爱吧！就算帅哥把她按到墙上强吻，她也不会有反应的！”周楠大声说。

我的心猛地一颤，随即揪成了一团。

此刻站在外面用不屑的语气为我的感情下定论，说我“顶多只能和课本谈恋爱”的女生，是周楠吗？是我认识的那个周楠吗？

就在几天前，她还搂着我的肩膀，对我甜甜地笑着，和我讨论国外的生活！

“啊，是啊，她是个书呆子，是读书读过头了吗？”

闲聊还在继续，可是我的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

周楠接着说：“她不是要准备出国留学考试吗？如果是我，要背下厚得能砸死人的词汇语法书，还要做十几本习题，听听力，连做梦都在做题，那我不出三天保证疯了！”

“是啊，压力一定很大吧！”

“压力大？那也是自找的，如果没有那个实力，就不要去考美国名校啊！什么排名前十的常青藤，其实我觉得啊，能去美国随便一个普通大学就已经很不错了吧！为什么非要考那么好的，然后跟疯了似的读书，还是像我们这样的，正常过日子，比较舒服……”

我的呼吸瞬间纠结在了一起，只能拼命抑制着，不让自己变得急促的喘息引起她们的注意。

原来我在大家的心目中的形象已经被定格成一个被掩埋在书山题海里的呆子。

而周楠，我最好的朋友，现在却隔着一道门，对别人说我这是“自找的”……

这三个字像是黑魔法的咒语，一下子击中了我的心脏，呼吸一下子变得困难了。我满脑子都是这几近恶毒的子，头皮一阵发麻——

自找的……

自找的……

“看她最近恍恍惚惚的，跟丢了魂似的，大概读得很吃力吧？真是可怜……”

“啧啧，该不会是压力过大崩溃了吧？”

“听说我们学校去年就有个女孩，高考没考上理想的大学，就去跳楼，被人救了下来，没死，不过疯了！”

“真可怕！她该不会也变成那个样子吧？会不会还没等到考试，就发疯了！”

“疯就疯了，不要发起疯来乱砍人就好了。”

……

几分钟后，周楠她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