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梦碎
书名:微光作者名:叶冰伦本章字数:11291更新时间:2023-12-27 20:35:13
那处位于一整排灰蒙蒙的砖瓦房之间的废墟,在外人看来异常明显。
它突兀地出现在那里,像是那常年昏暗的弄堂被一把巨剑劈出来的巨大伤口。
各种凌乱的脚步声在弄堂口飞驰而过,路人往往都只是往那处显而易见的空白投去漫不经心的一瞥,然后以匆忙的脚步消失在弄堂口。
入夜的时候,会有暖暖的橘色灯光从那处空白的左右两边打下来,照出位于空隙底部的那片废墟。
没有人处理的残垣碎瓦就那样孤零零地躺在那里,经受着一天天的日晒雨淋。
偶尔有几只黑色的蚂蚁,或是不知名的昆虫从残垣底部的碎片下慢慢爬出来,奔着能给它们提供光和食物的其他住户而去。
弄堂的好几面水泥墙上,都已经被白色的糨糊刷上了一张张拆迁办的通知和指示,那些白纸黑字的告示同样经历了前几日的大雨,边边角角都已经卷了起来,有些甚至已经被冬日的寒风给刮到了地上,上面布满了脏兮兮的鞋印。
也许再过不久,本来居住于此的家家户户就将一个个搬离出去,搬到那些明亮宽敞的地方去,再也不用忍受这条巷子里常年的阴暗和潮湿。
桑燕绥顶着凛冽的寒风磨磨蹭蹭地往前走。寒假里学校的宿舍要进行整修,学校辟出了地方给外地学生暂住,把本地的学生统统赶回了家。
她在那些经过好几天的风吹雨淋而变得破破烂烂的告示前停了下来,出神地盯着它们看了很久。
是了。
再过不久,这个常年不见天日的地方就会被推土机一寸一寸地碾平,会有毫不留情的阳光笔直地照射下来,藏在这里的一切阴暗都将无所遁形。
再过不久,不会再有人记得这里曾经存在过这样一条狭长幽深的小巷,终年不断的浓重油烟味也将就此终止,路过弄堂口的人们再也不用纷纷掩着口鼻仓皇而去。
再过不久,她连仅存的回忆都会随着这片式样统一的砖瓦房消失,最后不知所踪。
一只骨节修长的手从旁边伸过来,轻轻地拍了她一下。
桑燕绥回过神来,伸手指一指身后破败萧条的窄小阁楼,在入夜时分的光晕里笑得有些勉强。
“我到了。”
“那……三周后见。”
“嗯。”
萧清和站在小巷里交错的光影边缘,对她摆摆手,算是告别。
这样平淡安静的对话。
他们之间始终如此,安定而平静,就连每一次的对话都像是一出写好了的剧本,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
和她与另外一个人之间的感情,有着天壤之别。
那人所表达出的感情始终是鲜明的,满溢在他的每个眼神和每个动作里,由恨到爱,由悲伤到绝望。
她依稀记得那场大雨里那人的眼神,他平静地笑着,眼神里深藏着绝望的荒凉。然后,他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出了他的视线。
桑燕绥想,他们都知道,这就是最后的诀别了。
她没有办法回头也无法再回头,于是他们之间,再也回不到过去。
“清和。”
桑燕绥突然扬声,叫住了已经走到十几米开外的萧清和。
她从未当面叫过他的名字,和他的相处也始终带着疏离感,哪怕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她已经把萧清和当成在继夏知恩之后,自己唯一的朋友。
只因他始终站在那里,望着她,守着她,等着她。
萧清和侧过头来,半张脸在弄堂里摇曳的灯光下有点朦胧,她看得不甚清楚。
桑燕绥踮起脚尖,微笑着举起了自己的手。
“谢谢你……”她说,“还有,三周后见。”
萧清和只诧异了一秒。
他看到站在不远处的桑燕绥笑着朝他举起的手,他也听见了她的那声“清和”。
萧清和闭了闭眼睛,在这片暧昧的橘色灯光里沉静下来。
在这一刻,他突然感到松了一口气,像是多年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他忍不住转身,一贯清冷的目光多了几分温柔。
他看到桑燕绥低下头去找钥匙,鬓角边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
然后——
他同时也看到了,那扇破旧的木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你回来干吗?”
女人嘶哑的怒吼从门里面无比昏暗的空间里传了出来,伴随着一个无比响亮的耳光。
“家里没有闲饭给你吃!”
“哪儿来的滚哪儿去!”
“妈……”过了好几秒,熟悉的女声弱弱地响起,“学校放假,没有地方住……”
萧清和看到女人木着脸,凑上前盯着桑燕绥看了好一会儿,终于一把拽住她的肩膀,把她拖进了那个黑黑的小屋子。
木门被“哐”的一声关上了,震得人的耳朵嗡嗡直响。
过了一会儿,又有乒乒乓乓摔东西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你是死人啊!回来不会拖个地啊?没看到家里这么脏?”
那扇像是不被所有光线照顾的门扉里,自始至终都没有亮灯。
那人说,我为什么要去打扰她。
那人说,她好不容易离开了那个有我的黑暗世界。
萧清和一开始是不太理解的,他知道他们之间有着他难以介入的过往,他知道他们之间有着他永远无法理解的感情,他知道那个叫桑燕绥的女生,曾经无比虔诚地把那人当成黑暗里唯一的光。
而今,他似乎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为何那人放手,明白了为何那人会对他自己所存在过的世界,下了黑暗这样的定义。
这种让人无法理解的世界。
萧清和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凛冽的寒风刮过他的皮肤,生出丝丝隐隐的痛。
“我说,你还是……快点带她离开这个地方吧。”
忽明忽暗的烟头在转角处闪现着,萧清和循声望去,发现有人故意隐没在那边的黑暗里。
那人叼着一根烟头,趿着一双劣质的人字拖,以一贯吊儿郎当的姿势从拐角处走出来,半张脸在昏暗的光线里忽隐忽现。
夏知恩略显平淡的视线从站在那里的萧清和身上扫过去,又依次扫过那些暧昧的橘黄色灯光,最后,他的视线落在这条巷子里唯一没有亮灯的阁楼上。
“我以前做梦都想带她离开这个鬼地方。”
“只可惜……”他这么说着,深深地吸了一口夹在两根手指间的烟,“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我希望……”他抬了抬下颌,又弹了弹手里只剩一小半的烟头,“你可以带走她。”
那是一把从半空中砸过来的,生了锈的剪刀。
然后是竹制的扫帚、塑料的拖鞋、还没拧干的拖把,任何可以看到和拿到的东西,统统都被拿来当成了武器。
桑燕绥东躲西藏,伸手挡住那些从半空中飞来的物体,因为做家务挽起了袖口而裸露的手臂上,顷刻就多了好几道擦伤和血痕。
屋子里没有开灯,只有从外面照射进来的一小片冰凉的月光。
蔡筱瑜气红了眼,随手拎起一只放在角落里的铅桶,哐啷一声朝桑燕绥扔过来。
冷硬的铅桶撞上女生用来保护头部的手臂,里面盛着的半桶凉水朝桑燕绥兜头浇下。
“妈……”
女生终于忍不住哀叫一声,湿淋淋的凉水从头发上淌下来,又顺着发尾淌进脖子,在寒夜里带着刻骨的冷意。
“不要叫我妈!谁是你妈!”
所有摆在客厅里的,可以随手拿起充当武器的东西都已经被扔了出去,蔡筱瑜在屋子里四处打转,继续寻找着可以使用的物品。
“白白当人家的娘当了那么多年,居然一分钱都不留给我!”她咬牙切齿地冷哼,气急败坏地扬手又给了桑燕绥一个耳光,“帮你养女儿养到那么大,居然一厘钱都舍不得留给我!我就是拿她的东西又怎么了!死人还不是一样不知道!”
桑燕绥听不懂继母在说什么,她捂着脸缩在墙边,看到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疼得直想哭,又努力忍住了。
冷冷的月光里,她看到地上有一滴新鲜的血滴,大概是从自己身上流出来的。那滴血溅落在屋子里的水泥地上,由一个中心点向四周散射出去,像是一朵盛开的花。
桑悠宁光着脚,跷着二郎腿坐在破旧的沙发上,悠闲地涂她新买的指甲油,浓妆艳抹的脸上尽是讥嘲。
她旁若无人地涂完了指甲油,举着十根尖尖的手指,转过头来。
那是一张不甚清晰,却充满了讥讽表情的脸。
桑燕绥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她看见妹妹朝着她的方向,对她做出了无比清楚的口型。
——活该。
“我不想再看到你,你给我滚出去!”
许是终于累了,继母喘着粗气,趿着塑料拖鞋走过来,毫不怜惜地揪住桑燕绥湿淋淋的头发,打开大门,用力一推,直接把她推了出去。
弄堂里的灯已经灭了一半。叮叮当当的碗碟声从几个窗口传出来,伴随着嘈杂的电视节目声,间或有“哎呀,我要看的节目已经开始了,你抢什么抢”的抱怨,或者“小孩子看什么电视啦,赶紧做功课去”之类的属于大人的声音。
桑燕绥背倚着墙,听着此起彼伏的声音,慢慢地坐了下来。
她把脸埋进自己的膝盖里,眼睛有些干涩。浑身上下的衣服已经湿透,整个人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裸露在外的手背很快就因为刺骨的寒风而开裂,几道蜿蜒在那里的狰狞血痕崩裂成干燥的伤口。
她坐在地上,僵硬地维持着这个姿势,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以前的每一个这样的夜晚,总有一个记忆中的少年出现,那个少年在这凛冽的寒风中笑着从对面走过来,然后朝她伸出一只手。
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有人摸索着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下意识帮她挡掉了一部分寒风。
桑燕绥能感觉到那人的手举起来了,他的手在半空中悬了很久,终于,很轻很轻地,放在了她湿淋淋的头发上。
她听见那人低沉的声音:“燕绥,没事了。”
有咸涩的液体从眼眶里流出来,“吧嗒”一声掉在地上溅开,一滴,两滴,三滴……
他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人。
“没事了。”萧清和低声地重复着,本来置于她头发上的手放了下来,覆在她冰凉的,带着新鲜血痕的手背上。
“不要哭了。”他说。“燕绥,我带你走。”
“吧嗒吧嗒。”
人字拖踢踢踏踏的声音,紧随其后被扔出来的,是一截还在燃烧着的烟头。
那截未掐灭的烟头闪着橘黄色的火星,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不长不短的弧线后,刚好掉在了桑燕绥的面前。
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桑燕绥从双膝间抬起头来,无神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
那个把烟头扔出来的人趿着人字拖走过来,在这寒风瑟瑟的冬季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衫,扣子随随便便地只扣了下面几颗,人字拖也只是马马虎虎地卡在脚趾间,像是存心要彰显主人的漫不经心。
他没有去看正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桑燕绥,而是用自己的拖鞋踩上了还在燃烧着的烟头,在上面翻来覆去地碾了好几下,直到把那些火星完全熄灭。
“打扰到你们真不好意思……”夏知恩无奈地耸耸肩,“我不知道你们会坐在这里……”
他刻意不去看桑燕绥,但视线却有意无意地落在他们交握着的手上。注意到他的目光后,萧清和下意识地握紧了桑燕绥的手。
“感情还是蛮不错的嘛。”他歪着脑袋,双手插在口袋里,笑了起来。
桑燕绥看着他,看着和她一起长大的少年站在那里,他的眉眼都未曾改变,她还能认出他来。
眼前的这个人明明还是那张记忆中的脸,眉眼间的神色,却是全然的陌生。
在她的记忆里,那个名叫夏知恩的少年应该是温暖的,从眉梢到眼角都遍布着那种让人安心的暖意,那些温暖曾经灌进了她的心里,沿着她的血脉蔓延滋长。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那些温暖和熟悉不知何时早已从他身上消失,空留下现在这张表情麻木的脸庞。
她看着淡白色的月光顺着夏知恩单薄的肩膀朝自己的方向淌了过来,给她的眼睛里灌进一片空白。
她开始恐慌起来。
她似乎正在遗忘一些东西,她就要认不出他来了,她就要认不出,她发过誓要记住的,她承诺过不会忘记的,此生唯一一张被刻在骨血里的那张脸了。
“我说……”看着桑燕绥定格自己身上的视线,夏知恩装模作样地往手里哈了两口白色的雾气,又重新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来,“燕子你可千万别误会,我是来找你妹妹的。”
说完,他趿拉着拖鞋就要从两人身边走过。
“等等!”萧清和站了起来,用平静的目光看着夏知恩。
“还有什么事?”夏知恩往前走的脚步停下了,却没有回头。
“我不想让燕绥回家住。”萧清和看着他的背影,颇为冷静地陈述着自己的想法,“我明天会来接她,帮她搬离这个地方,但是今天晚上……”他顿了顿,似乎在观察夏知恩的反应,“我必须先跟家里说一声,所以,我想暂时把她拜托给你。”
纷纷扬扬的烟灰从夏知恩的指间掉下来,那些烟灰争先恐后地往下坠落,接着迅速又彻底地隐没在黑暗里。
他静默了半晌,似乎在思考一个重大的问题。终于,夏知恩转过身来,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好吧,我就帮你看她一个晚上。”
萧清和拿出几张纸币,塞进夏知恩的手里,叮嘱道:“去哪里都好,只要别让她待在这里。”说完,也不管夏知恩的反应,他再度蹲下来,握住桑燕绥的手,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些什么。
到底说了些什么呢……
他不知道,也不需要再知道了。
不过,像萧清和那样的人,是说不出甜言蜜语的吧?
夏知恩盯着手里的钱,又看着萧清和起身离开的背影,想象着他僵着一张面瘫脸说甜言蜜语的样子,突然笑起来。
那个家伙能一直这样对燕子,其实也挺好。
那个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的人寂寂地盯着他,她的眼神在这淡漠冰冷的月光里仿佛蒙上了一层雾气,让他的呼吸都为之滞了一滞。
他学着萧清和的样子蹲下来,把自己的手伸出去:“走吧,燕子。”他说,“我带你去别的地方。”
他看到她的视线扫过来,扫过他手心里那圆圆的、黑黑的、因为抽烟而烫伤的伤口,然后缓慢地停留在他脸上。
兴许是错觉,夏知恩看到桑燕绥那双蒙上了一层雾气的眼睛在那一刹那间亮了一亮。
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把手收了回去,淡淡地说:“这里冷,快走吧,去我暂住的地方。”
桑燕绥看了一眼他手里捏着的纸币,嘴角泛起似有似无的嘲弄。她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夏知恩下意识去扶她,被她躲过了。
她甚至往后退了几步,下意识地把他划分到了对陌生人的警惕距离里。
“走吧。”她面无表情地说。
吧嗒一声,隔了几秒,又是吧嗒一声。
那簇小小的火星在暗夜里燃了又灭,灭了又燃。
夏知恩左手插在口袋里,右手无聊地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努力不去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身后的桑燕绥身上。
路边的商店大多都已经关门,只有路灯黯淡的光线在柏油路面上投射出模糊的影子,有不知名的飞虫扑扇着翅膀义无反顾地往上撞。
夏知恩歪着头,从一面面反射着模糊光影的玻璃橱窗上看过去,看到那跟在他身后的一声不吭的人,她始终和自己保持着半米左右的间隔。
他觉得,他是应该要说点什么的。如今连一个独处和说话的机会都来之不易,很多话再不说,只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说到底,这是他做的决定,他选的路,所以没有什么好不甘,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他很久以前就习惯了身边有这个女生的陪伴,而现在,只不过是看着她逐渐走出了有他的世界,看着她逐渐离他更远。
时间久了,就会习惯。
只是偶尔,偶尔会在一个人吃饭的时候食不下咽,偶尔会在一个人睡觉的时候辗转难眠,偶尔会在一个人抽烟的时候发呆怀念,偶尔会在心里泪流不止。
想开口,却有如鲠在喉的感觉,他算是知道了。
最后,他问出口的话,也不过只是一句像是普通朋友之间的“最近还好吧”。
“我很好。”身后的人稍稍沉默了一下,用毫无波澜的语气回答。
难堪的沉默又蔓延开来。打火机被夏知恩紧紧地攥在手心里,冷硬的金属外壳刺痛了他。
“我上次住院的时候……”他静了半晌,重新打破了沉默,“谢谢你帮我付了医药费。”
似乎怕又会等来对方冷淡的回答,夏知恩没等桑燕绥接话,就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钱是跟姓萧的那家伙借的吧?借了多少?你自己呢?钱还够用吧?”
桑燕绥抬起头来,怔怔地看了他几秒。
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听到他用这样的语气对自己说话了。
这样的语气像极了许多年前的每一个夜晚,那个小小的少年一蹦一跳地从对面跑出来,俯下身,看着埋首坐在角落里的她。
吃饭了没有?
他总是这么问着,朝她伸出手来。
你妈妈又打你了?
还疼吗?
这些事真的过去太久太久了,久到连她自己都快记不清了。当时的孩童都已经长大,他们的心里都蒙上了薄薄的灰尘。
“没有多少钱,你不要放在心上。”桑燕绥用脚尖点着地,定定地看着两人在路灯下重叠的那部分影子。
她顿了顿才又开口:“你奶奶的事情,节哀顺变,不要太难过了。”
“我已经没事了。”夏知恩拐进了路边门洞里延伸进去的某个楼梯,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开门,“以后我就是一个人了,习惯了就好。”
对这个世界再也没有牵绊,也就不会再有不舍,不会再有留恋,也因此不会再痛苦了。
“这里是我现在住的地方。”夏知恩侧过身,让桑燕绥进去。
桑燕绥默默地走进房间,融进了一片黑暗里。
夏知恩把电灯打开,随便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床铺,随意地说:“你凑合着睡一下吧,萧清和明天会来接你。”
桑燕绥在那张破旧的床上坐了下来,逼仄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抬头,问夏知恩:“你呢?”
“你不用担心我。”夏知恩无所谓地挥挥手,“我有事待会儿还要出去,你快睡吧。”
桑燕绥看他一眼,嘴唇张了张,终于没再说什么,和衣躺了下来。她面向墙壁,背对着门口。
夏知恩看了她的背影一会儿,等她的呼吸渐渐平稳,悄悄拉灭了灯,关上房门,安静地退了出去。
“她在这里,你明天早点来接她。”
手机里的光标已经被移动到最末尾,地址也准确无误。收信人一栏里面只填上了一个客气而疏离的姓:萧。
只穿了一件单薄衬衫的夏知恩站在寒风里,却丝毫不觉得寒冷,他仔细检查了一下屏幕上的字,最终按下了发送键。
时间已接近深夜,弄堂里漆黑一片,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嗒嗒嗒。这是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那人走得很急。
一个人影从漆黑的弄堂里匆匆忙忙地跑出来,正好撞到了正在弄堂口的夏知恩身上。
“砰”的一声闷响,那人被撞痛了,忍不住一声尖叫:“哪个不长眼睛的……”后面的脏话还没有吐出来,来人的声音突然来了一个180度的急转弯,“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夏哥哥,你这么晚了是要去哪儿?”
“和你有什么关系?”夏知恩一个冷冰冰的眼神扫射过去,那张上着浓妆的脸立即就被吓得变了颜色。
“我……我是关心姐姐嘛……”
桑悠宁眼珠子一转,故意在夏知恩面前吸了吸鼻子,压低声音说:“看到姐姐被妈妈赶出去,我心里不好过呀。”
夏知恩冷笑一声,根本就懒得理满口谎言的桑悠宁,抬脚就要往前走。
“哎呀,夏哥哥,你别走呀!”桑悠宁讪讪地笑着,试图拦住夏知恩,却在接触到他毫不留情的眼神之后又缩回了手。
“我说,姐姐她不管谁的脸都认不出,和她在一起太麻烦了,你为什么不考虑别人看看?”
“比如你?”夏知恩抱着双手,好整以暇地看着正努力挤兑着自己的姐姐,想把自己推销出去的桑悠宁。
“对呀,比如我嘛!”
桑悠宁以为自己得到了肯定,脸上立即绽出了一个笑容,伸手就来勾夏知恩的手臂,然而,她的手甚至没有碰到他的衬衫。
夏知恩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伸过来的魔爪,冷得骇人的笑容里还带着些高深莫测的意味:“你妈睡了?”
桑悠宁像触电似的跳起来,脸色迅速转为苍白,支支吾吾地说:“没……我、我妈还在看电视。”
“那正好。”夏知恩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看了一眼上面的时间,“我现在要去你家。”
手机上的时间显示是凌晨一点半。
散发着酸腐味的黑乎乎的小屋子。
木质门扉没有锁,能从外面轻易地打开。
听到开门声,蔡筱瑜有些不耐烦地抓了一个茶几上的橘子往后丢去,想阻止女儿制造出来的噪音。
“你扔东西的技术倒是越来越好了。”
令人惊恐的声音在身后炸响,她浑身发冷,猛然从沙发上转过头去,发现身后站着一个人。
那人用右手一上一下地抛着自己刚刚丢过去的橘子,眼神锋利得像一把刚刚沾过血的刃。
夏知恩!
这家伙,又是为了那个赔钱货来的!
女人条件反射般跳起来就要往房间里逃,却被夏知恩一把扯出了衣服领子。
他凑近蔡筱瑜那张表情惊慌的脸,电视机的彩色光线把他的表情照得十分狰狞,顿了顿,他声音低沉地说:“你是不吸取教训,还是忘了我之前对你说过什么?”
大概是明白自己根本没有办法从夏知恩的手里逃脱,蔡筱瑜干脆狠了心,把眼一闭,大声说:“你要我对她好点也可以,拿你家的拆迁款来换。”
“你说什么?”夏知恩抓紧了她的领子,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她。
“别以为我不知道!”蔡筱瑜冷哼一声,“因为你家那个破房子塌了,所以你从政府那里拿到的拆迁款会比我们多很多,弄堂里所有人都在传,所以……”
“想让她过得舒服的话,就拿钱来换。”
“你是不是想钱想疯了?谁的钱都想要?”
“我还就是想钱想疯了!”蔡筱瑜抬起面目狰狞的脸,不管不顾地嚷嚷起来,“这桑家的女人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居然一个两个都栽在你的手里!夏知恩,你不得好死!”
夏知恩被她喊得一愣,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突然被她抬起的膝盖狠狠地踹了肚子一下。
“妈!”门外有人使劲地拍着门,“我听到里面的声音了,怎么回事?你快开门!”
趁着夏知恩吃痛的空隙,蔡筱瑜连滚带爬地扑向家里那扇唯一的木门,拼命往外逃。
“妈……”桑悠宁骇然地看到女人披头散发地冲出来,又看到了紧随其后的夏知恩。
“夏知恩,你要干吗?”
眼看夏知恩毫不费力地一把抓住了母亲的头发,桑悠宁的脸色转为惊恐,冲上前去拉住了夏知恩的手臂。
“你给我滚远点!”夏知恩扬起手,毫不留情地一巴掌落下去,力道大得几乎让桑悠宁瘫倒在地上。
“姓夏的!你干什么!”
眼见女儿被打了一巴掌,蔡筱瑜扑过来,朝夏知恩的脸胡乱地抓着,本来就无处发泄的怒火更是噌地升到了顶点。
“小女孩你也打!你疯了你!”
“怎么回事啊,半夜发神经病啊!让不让人睡觉啊!”
“好像有人在打架啊!要不要报警啊?”
两人扭打时乒乒乓乓的声音在弄堂里传开来,一整排阁楼的灯光纷纷被拧亮,有几个看好戏的人从阁楼上探出脑袋来。
“那不是夏家那小孩和桑家的那个女人嘛!怎么回事啊?”
“在打架啊!这可不得了!怎么看上去像是有深仇大恨的样子啦?”
“看什么看,这种事情报警好点!”有人说着,拿出了手机,作势准备拨打110报警电话。
眼看着事情要闹大了,夏知恩一把推开了蔡筱瑜,主动往后退了几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
“你给我记住了!”
他转身就走,丝毫不理睬身后那些纷纷扰扰的议论和女人装模作样的哭泣。
弄堂里喧闹了一阵,又重新安静下来,看热闹的邻居们也纷纷把脑袋收了回去,各自拧灭了家里的灯。
这狭窄的空间,再一次暗了下来。
夏知恩站在弄堂口,慢慢地深呼吸了几下,又吐出了几口烟圈,然后把手里的烟蒂扔在地上踩熄。
一排歪歪扭扭的自行车并排摆在他的前方,夜风吹过,和头顶的竹竿一起哐啷作响。
这该死的命运,这个被诅咒的世界。
不过,事到如今,他也没什么好怕的,也没什么牵挂。
任何阻挡住她去路的人,都不得好死。
他仰着头,看着那些晾衣竹竿在风中相互撞击,上面,就是不见一颗星星的黑色夜空。
蔡筱瑜一整夜都没有睡好。天不亮她就起来了,在屋子里四处转悠。
“浑蛋!”她愤恨地骂了一句。
那个姓夏的小子越来越嚣张了,她一定要想办法治一治他。想到这里,她蓬头垢脸地走出家门,在附近的电线柱子上四下寻找着什么。
突然,她恶狠狠盯着一张贴在自家门前电线杆上的纸,脸上是诡异的笑容。
哼,他不就是要给自家那个赔钱货强出头吗?蔡筱瑜眼珠转了转,想到了一个办法。
她随手撕下了那张写了神秘电话的字条,转身返回家里。她大声叫着刚起床的女儿,懒洋洋地指挥她:“悠宁,你去把夏知恩给我找来,快点!”
桑悠宁脸上的巴掌印还没退去,她用毛巾敷着脸,从浴室里走出来,嘴角还沾着没擦干净的牙膏。
她的眼睛瞪得老大:“妈,你找夏知恩干什么?你是不是疯了?”
“你少管,把他给我找来。”蔡筱瑜用指甲抠着那张破破烂烂的纸,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
“你昨天还没挨够呢?”桑悠宁冷笑一声,“跟你说了小心点他!他眼瞎了看上我姐,整天跟个神经病似的找我们麻烦……”
“少废话,让你去就赶紧去!”蔡筱瑜怒吼一声,随即放柔了声音,“我找到搞定他的办法了,妈妈保证,这次以后,我们俩都会有好日子过的,也不用再怕他了。”
“懒得理你。”桑悠宁青着一张脸,对于昨晚的恐惧仍然没有减退,她扔下毛巾,“我去叫他,到时候发生什么事我可不管。”
人不难找,桑悠宁很快就在弄堂口发现了夏知恩的身影。他穿着昨天的那件衣服,似乎在这里呆坐了一夜。
桑悠宁懒得去问他是不是无处可去,只敢远远喊一声:“喂,夏哥哥,我妈找你!”
睡得迷迷糊糊的夏知恩清醒过来,马上就感觉到了靠在墙上睡着的酸痛感。他皱了皱眉,睁开眼睛,瞥见了不远处的桑悠宁。
天色这么早,不知道萧清和来接燕子了没。
夏知恩胡乱想着,从墙边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看着桑悠宁冷笑:“怎么?你妈还想跟我打架?”
“我不知道!”桑悠宁脸色一变,急忙摆手,“反正她找你……”说完,她不等夏知恩再回答,马上往回跑,像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妈!”桑悠宁一路小跑,一边往回看,确定夏知恩跟过来了之后,表情惊恐地往屋子里喊了一声,“人我给你找来了!”
她不管不顾,一路冲进了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紧紧锁上了门,脸上仍残留着惧意。
夏知恩走进屋子,看到了正等着他前来的蔡筱瑜。
这个女人……
“你想找死吗?”夏知恩木着一张脸,神情冷漠地看着她,嘴边叼起一根烟,“是不是经过了昨天的教训还不够?”
“夏知恩,你少在老娘面前装了!”蔡筱瑜挥起那张写了神秘电话的纸,冷笑,“我知道你的软肋在哪里。”
她炫耀般地挥了挥手里残破的纸张,得意地说:“这是我找到的电话,我要是找人干掉她的话,也能神不知鬼不觉。”
夹着半根烟的手指一顿,夏知恩的拳头开始握紧。
“这样一来,就算产权证上写的是她的名字也没有关系,这钱迟早都是我的,然后我会带着自己的亲生女儿远走高飞,你能拿我怎么样?”
“你不想看到这样的事吧?”她像是获得最后的胜利般笑了,神情无比狰狞,“不想看到这个结果的话,就拿你家房子的拆迁款来换!”
这女人留着,迟早有一天会威胁到燕子的安全。
一个念头突然在夏知恩脑海里闪过。
他把手里的烟头一丢,迅速捂住了得意的女人的嘴巴,用力将她往楼上拖。蔡筱瑜惊恐不已,胡乱蹬着双脚,拼命掰着夏知恩的双手,小眼睛突了出来,显得特别可怕。
夏知恩一路将她拖到楼上,用力将她摔在木制栏杆上,一手揪住她的头发,逼她往下看,一边用极其恐怖的声音在她耳边说:“你敢碰燕子一根头发,我就把你从这里扔下去!”
“好……好!我答应你!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面对着死亡的威胁,蔡筱瑜力不从心地胡乱挣扎着,小小的眼睛里尽是惧意。
夏知恩这才松了手,把她往后一推。
“不好啦!杀人啦!”
“来人啊!姓夏的要杀人啦!救命啊!”
压力一松,蔡筱瑜撞到了栏杆上。她立刻扑上窗台,探出身子,扯开了嗓门,对着外面一通哇啦哇啦的大喊。
“你再喊一句试试看。”夏知恩转过身,眯了眯眼睛,神情骇人。
蔡筱瑜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警告你……你、你别过来……”她看到夏知恩慢慢地朝自己走来,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表情扭曲起来,声音也开始颤抖。
夏知恩一步步朝她逼近。
蔡筱瑜想往后退,身后已经是退无可退的窗台。看着夏知恩脸上可怕的表情,她心里一慌,抓着栏杆的手松了。
那几乎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女人的身体笔直地从阁楼的窗台上坠了下来,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然后,大量的鲜血从她的身下蔓延开来。
夏知恩探头一看,表情迅速僵硬。
那个从阁楼上摔下去的人,脑袋不偏不倚地磕在一块尖利的石头上。那块石头的棱角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后脑勺,造成一片血肉模糊的惨状。
对面就是夏家的房子。
这里有满地的碎石、瓦片、泥土……经常有弄堂里的小孩子在倒塌的房子前笑着跑来跑去,踢着一块块的碎石子玩。
偶尔会有人用力过猛,那些碎石子就会划过一道半圆状的弧线,落在弄堂里的各个地方。
刚好有一块,落在了桑家门前。
女人仰面躺着,嘴张得老大,嵌在脸上的双目圆瞪着,一脸狰狞的表情。
桑燕绥站在尸体的几步远,眼前一片骇人的红,指尖和身体都已经冰凉。
躺在那里的女人顶着一头乱蓬蓬的油腻头发,破旧不堪的睡衣歪歪斜斜地套在身上,脚趾上挂着的红色塑料拖鞋悬了一只在那里,另一只不知所踪。
好一会儿,桑燕绥仿佛终于确定这是自己的继母——那个从小对她又打又骂的女人。她下意识抬起头,往上看。
那里,有一个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人,正面无表情地站在二楼,探头往下看。
那是她此生唯一不会认错的脸。
身后的萧清和也完全愣住了,脸色非常难看。僵硬了几秒,他似乎反应过来了,伸手去握身边人颤抖的指尖。
“妈——”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屋子里传出来,披头散发的桑悠宁冲到倒在血泊里的母亲面前,奋力摇晃着尸体。她今天换了一种鲜红的指甲油,可是还没有涂完,未干的指甲油沾到了死不瞑目的蔡筱瑜脸上,看上去更加触目惊心。
桑燕绥和萧清和站在她们身边,两人都没办法说出一句话。
夏知恩从楼上走下来,看了地上的尸体一眼,耸了耸肩,抬头看向脸色惨白的桑燕绥。他朝她递过来一本暗红色的小本子,轻声说:“给,你的东西。”
他的双手干净修长,和地上鲜红的雪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桑燕绥的视线缓缓移到他的脸上,恍恍惚惚间,她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只感觉到心底泛起了一股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冷,彻底冰冻了她的身体。
“你这个浑蛋!”桑悠宁看到夏知恩,用力扑了上来,揪住他的头发拼命厮打。她满脸满手都是血,看上去像疯了一样。
“不就是因为我拿了这个贱人的身份证去找高利贷借钱吗?不就是让你帮我还了钱吗?你为什么要杀了我妈?你说!你为什么要杀了我妈?”
夏知恩的脸上、身上都被桑悠宁抓出了一道道交错的血痕,他却不为所动,也懒得说话,任凭桑悠宁又哭又打。
桑燕绥看着他们,眼前被渐渐漫出眼眶的泪水模糊了一片。她的身体一软,无力地瘫软下去。
身后有一个温暖的怀抱及时扶住了她,随后,一个冷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已经报警了。”
桑燕绥缓缓回过头,看见的是萧清和已经镇定下来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