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幅摆在灵堂里的画像,在桑燕绥的眼里,显得很模糊。
模糊的眼睛,模糊的鼻子,模糊的嘴唇,模糊的笑容。
七岁的桑燕绥有些迷茫,她隐隐觉得,这应该——应该是很熟悉的人才对,应该是这样的,可是她认不出来。
有人在背后推了她一下,小小的桑燕绥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遗像前面,她努力睁大眼睛,在灵堂四周并不明亮的光线里努力仰起自己的脸。
那两根竖在遗像面前的,不知道燃烧了多久的红色蜡烛几乎灼痛了她的眼睛,已经凝固的蜡油和蜡烛层层叠叠地粘在了一起,已经快看不出蜡烛本来的形状。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强按着跪下,一只大手按住她的脑袋,重重地往地上磕,蜡烛散发出来的呛人烟雾熏得她差点流眼泪。
四周有些嘈杂,很多人在小声地说话,间或传来几声悲哀的抽泣。她扭过脖子,看到了那些分散站在灵堂里的人。
一模一样的眼睛,一模一样的鼻子,一模一样的嘴巴,甚至连表情都是一模一样的。那些长得一模一样的脸不时扭动着脖子向她看过来,像是戴着从同一个模子里雕刻出来的面具,令她心惊。
有人指着她,和身边的人窃窃私语,偶尔有“真可怜,桑家姑娘这么小就要和继母一起过了”“她爹死了怎么也不留点东西给她,这么小的孩子以后要怎么办?”之类的此起彼伏的议论声。
她不是很明白,仍旧只是睁大了眼睛跪在那里,一脸茫然地注视着面前的遗像。
“啪”的一声,一个巴掌从她后脑勺的方向猛地扇了过来,伴随着女人尖细的谩骂声:“这小姑娘的心真是硬得不得了,亲爹死了也不知道哭一下!”
一个表情凶巴巴的女人站在桑燕绥身后,头发呈现出有些干枯的黄色,眼窝深陷,脸色有些苍白,两边的脸颊上有一些深褐色的斑点,眼角还有着明显的鱼尾纹。她站在那里,瞪着略微往外突出的眼睛,手里还抱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孩子。
目光有些晕眩。
桑燕绥感觉到从自己脸上传过来的,热辣辣的痛,整个身子像是承受不住那一巴掌的力量一般,僵硬地向旁边倒了过去。瘦弱的肩膀“哐啷”一声撞翻了摆放在身边的装满丧葬用品的纸箱子,然后又“咚”的一声撞上了冰冷的水泥地面。
纸箱子里的蜡烛、火柴,以及写挽联用的白色纸张一股脑儿地倾翻出来,落了满地。
凶巴巴的女人,嗓音尖刻,神情鄙薄。
虽然——
桑燕绥对她的眉眼、表情,依旧是没有任何印象的。
即便如此,她也还是能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自己的母亲。
不,准确地说,是继母才对。
因为碰到水泥地面的缘故,肩膀剧痛不已,桑燕绥有些不确定地看着女人怀里正在手舞足蹈的孩子。
是……继母和只有三岁的妹妹。
“那是你爹晓得伐!你老子!”女人把手里的孩子往上抱了抱,腾出一只手来,狠狠地扯住桑燕绥的头发,几乎是强硬地迫使她的脸贴住了遗像。
遗像上的那张脸,那张无法认出的脸,正寂寂地看着桑燕绥。
固定不变的平头发式,固定不变的毛毛糙糙的领角,以及对她来说——永远和别人一模一样的眉眼。
这样的穿着打扮,是……父亲吗?
零零散散的记忆拼凑出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的形象。灰扑扑的领子上面是一张和别人没什么区别的模糊的脸,男人在小巷子口微笑着朝幼小的桑燕绥弯下腰来,把在下班路上买回来的奇异的小玩意递给女儿。
尽管他那年幼的,睁大着双眼在小巷子口迎接他的女儿,从来都不能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分辨出他来。
桑燕绥依旧记得男人的眼中总是带着一闪而过的失望,但很快又强颜欢笑地走过来,弯腰抱起她,举过头顶。
她雀跃起来,却始终难以忘记男人向她走过来的时候,眼睛里那抹浓浓的失望。
后来她开始努力,努力记住男人每天早上穿的衣服,平时的发式,经常会穿的鞋子,腕上的手表,记不住就模仿着画出来,画出来以后默默地背上一整天。
只有用这样的方式,年幼的她才可以从人群中认出自己的父亲。
她还记得,当她站在小巷子口,第一次挥手朝他叫“爸爸”的时候,男人的眼里充满了惊喜。他欢呼雀跃地跑过来,紧紧地抱住他的女儿,把她举得高高的。有不浅不深的阳光斜斜地打在男人的脸上,她看到了男人眼里并不明显的泪光。
他以为——
他的女儿,终于能够毫不费力地从人群中认出他了。
眼眶里涩涩地疼,遗像冰冷的温度透过脸颊渗入身体,桑燕绥伸开双手,艰难地环抱住那张黑白的照片,一声有些寂寥的“爸爸”隐没在空气里。
“啪”的一声,又是一个巴掌扇过来,她被打得眼冒金星,随着遗像摔倒在地。
女人的表情很冷,她甩着手,声音里有恶狠狠的敌意:“你给我搞清楚,你老子死了,以后家里的事要听我的!”
桑燕绥紧张地扶正了遗像,她似乎已经能够感觉到,以后的生活,会是一场无止境的灾难。
认识继母是四年前的事,听说她的上一段婚姻遭受到丈夫的毒打和虐待,所以这一次,继母选择了老实甚至有点木讷的父亲。
继母是南方人,小眼珠里永远透着一股精明和算计。桑燕绥仍旧记得继母被父亲带到她面前的那一天,那小眼睛的女子不冷不热的表情。女人朝只有三岁的桑燕绥伸出手来,年幼的她看到她的手背上遍布着细细的青色筋脉,一根根隐没在有些苍白的皮肤底下,就像是一条条青绿色的小河。
女人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抬起头看了父亲一眼。
“名生……”她说,“这就是你女儿?”
她俯下身来看着幼小的女孩,桑燕绥甚至可以看到她眼睛里那种冷冷淡淡,毫无感情的笑意。
“我会好好对她的。”
——我会好好对她的。
在这个世界上,此类承诺永远都脆弱得一碰就破。
稍微长大一点,她也想过为什么继母会从父亲去世的那个时候起,就如此地,用尽全力痛恨着自己。
渐渐地,她从邻里四周的议论中知道了些端倪,比如因为嫁进来没多久父亲就去世了,留下两个还需要照顾的孩子,再比如,父亲走的时候几乎没留什么财产给继母,以后两个孩子的学费还没有什么着落。
后来,她终于明白了,继母留在桑家的,是一个女人对于一段婚姻的期待,和过于期待之后的绝望。
那种面对无力承担的生活重担时,无可奈何的绝望。
即使知道缘由,长大后的桑燕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还是对继母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
她几乎把生活中一切苦难的来源都归罪于这个对自己歹毒的女人,如果不是继母,说不定她就不会自卑得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如果不是继母,说不定她就不会变成后来那种懦弱又虚荣的人;如果不是继母,说不定她也可以抬头挺胸,和其他人一样地生活。
父亲留下的这间唯一的阁楼位于这个城市的老城区,算是父亲去世后遗留下来的财产。旧式住宅区的一整排阁楼都长得一模一样,老虎窗外面伸着几根暗黄色的长短不一的竹竿,桑燕绥努力地踮起脚尖,把刚刚洗好的衣服晾出去。
阁楼上的老虎窗对着正在建的高架,被一层淡蓝色的隔音板隔开来,太阳好的时候,上面会有浅浅的反光。
小时候,桑燕绥经常能听到各种车辆呼啸而过的声音,引擎声,刹车声,还有轮胎滑过地面的声音。
阁楼前面的一排老虎窗里,还有人家用深红色的荧光笔或者油漆写在白色的硬纸板上的“危楼,房子随时垮塌,强烈要求政府拿出说法”的字样,远远看去有些触目惊心,像是用生命写的血书。
然而,过了气的老城区引不起任何人的关注,说不定哪天政府一声令下,这一片的阁楼统统拆除,这里的住户或者拿到一笔数目也不大的钱,或者被迫搬到交通不便的郊区去。
充斥着油烟味的弄堂里,有大妈趿着拖鞋穿着睡衣出来倒垃圾。
楼下突兀地传来一阵“死丫头,叫你晾个衣服也这么久,不用干别的了是吧”的尖细嗓音,桑燕绥万分紧张地回过头,嘴里应着“我马上来”,趿着有些不合脚的拖鞋匆匆忙忙地从木质小梯子上爬了下去。
继母在楼下油腻腻的公用厨房里给妹妹冲奶粉。
她抖着手,把一勺奶粉灌进花纹已经磨损的、早就用旧了的奶瓶,也不管热水瓶里是刚刚煮沸的水,对着小小的奶瓶口哗啦啦地倒了进去。
“哎哟喂!”
似乎是被热蒸汽呛到了,继母一下子跳了起来,她捂住自己的鼻子,努力眯着睁不开的眼睛,盯着从阁楼上爬下来的桑燕绥。
“晾个衣服这么长时间,慢得要死要活……你看现在哪个小姑娘像你这样的!”继母摸了摸自己左手三根手指上昨晚刚涂的鲜红色指甲油,看了一眼挂在昏暗室内的一只破损的白色塑料钟,朝桑燕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到点了,快点出去接你妹妹。”
从家里的小巷笔直走,先左拐,再右拐,就可以到达妹妹所在的幼儿园。
每次走这条路的时候,桑燕绥都需要在心里默默地念上许多遍,确保尚且年幼的自己不会迷路。
幼儿园刚到放学时间,和蔼可亲的老师站在教室里,等着那些比她还要年轻的孩子们的家长来接学生。
一群活泼的幼儿背着小小的书包,嬉笑打闹着从面带微笑的老师身边经过。
桑燕绥茫然地站在教室门口,扶着门框,视线落在那些蹦蹦跳跳的孩子身上。
要接的是自己的妹妹,桑悠宁。
她略显无措地望着那些从教室里跑出来的孩子,他们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这些映在她眼睛里的脸,无一例外的一模一样。
妹妹……是哪一个呢?
她咬着嘴唇,希望可以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和蔼可亲的幼儿园老师看见了她,笑眯眯地把妹妹领到她面前来。
“咦,小燕绥呀。”幼儿园老师果然像她期望的一样看见了她,老师俯下身来,声音很温柔,“又来接妹妹吗?”
桑燕绥点点头,抬起头来,看着老师的眼神里有期许的光。
“易老师好,今天我们家小贝乖不乖呀?”突然,教室门口传来一个家长的声音,老师立刻直起了身子,应了一声,继而和那位家长攀谈起来。
桑燕绥愣愣地站在教室门口,不安地捏着自己的手指,手心里已经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
老师没有把妹妹领到她面前来……老师走了,她认不出妹妹。
她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认出自己的妹妹。
桑燕绥在教室门口站了很久,直到老师微笑着送走了喋喋不休的家长。
“咦,小燕绥?”老师看到站在原地的她,表情吓了一跳,“怎么还没带妹妹回家?”
桑燕绥艰难地抬起头来,嘴唇翕动着,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老师耐心地弯下腰来,分辨着那细若蚊蝇的声音。
“不知道妹妹在哪里?”老师终于听出了她在说什么,伸手朝教室里的某个角落一指,“看见没?悠宁在那里。”
顺着老师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桑燕绥看到教室的角落里有两个女孩子,正在兴致勃勃地玩积木。
她感激地看了老师一眼,迅速跑了过去,拉起了其中一个女孩的手。
“易老师!”
又有家长的喊声从外面传来,老师应了一声,匆匆忙忙走出了教室。
因此,她并没有注意到,那个来接自己妹妹的女孩,领错了人。
怯怯地探头进屋,屋子里的光线很昏暗,桑燕绥看见继母跷着二郎腿斜躺在破旧的沙发上,睁着一只眼睛,一台11寸的小电视机正在播放着嘈杂的广告。
每天的每天,一模一样的,不变的情景。
昏暗的屋子,嘈杂的广告,以及继母那张蜡黄色的脸。
从很久以前起,桑燕绥每天必做的事情之一,就是祈求上苍,让她离开这个所谓的家。
“妈妈……妹妹接回来了。”
躺在沙发上的继母用睁着的那只眼睛瞟了她一下,懒洋洋地伸出一只手,“啪”地拉亮了悬在房顶上的一盏暗黄色的灯,然后,她有些不情愿地伸了个懒腰,骂骂咧咧地坐了起来。
“奶瓶在厨房,你去拿来喂……”
话音未落,她猛然睁大了那双本来很小的眼睛,瞪着位于桑燕绥身边的,那个自从进屋后就一声不吭的女孩。
脸色蜡黄的女人突然横眉倒竖,猛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几步跨到了桑燕绥面前,劈头就是一个巴掌。
桑燕绥被打得晕头转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把拽住了头发,女人迫使她脸贴脸地面对着身边的小女孩,尖细的嗓音里全是愤恨。
“你接回来的是谁?”
从头顶直冲下来的麻痛感贯穿四肢。继母尖尖的,泛白的指甲从眼前一扫而过。
“妹……妹妹……”
茫然的回答换来了女人的一声冷笑,她一用力,扯着桑燕绥的头发把她拖到了大门外。
大门“砰”的一声被毫不留情地关上。关门时候被带起的气流迎面扑来,扎头发的皮筋在继母的拉扯中不翼而飞,桑燕绥绞着手,站在弄堂阴湿的水泥地面上,像是一株孤零零的,失去了同伴的小草。
弄堂里的家家户户都已经亮起了温暖的灯光,有冷风混合着别人家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只有她一个人,无措而茫然地呆站在自己家门口。
像今天这样,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却被关到家门外的经历也不是一两次了。
她几乎隔三差五就会被继母赶出家门,桑燕绥蹲下来,把头埋进自己的膝盖。
视线所及之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你怎么又被赶出来了?”
一个轻快明朗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桑燕绥抬起头,睁开干涩发憷的眼睛,看见了一张属于陌生男生的脸。
是谁?
邋里邋遢的白色衬衫,最上边的一颗扣子没有扣,脸上带着脏兮兮的泥巴,头发上还粘着不知名的虫子。
“是你啊。”桑燕绥目睹男生从自家窗框上跳了下来,叫出了小男生的名字,“夏知恩。”
夏知恩……
是对门邻居家的,脏兮兮的,喜欢整天往外跑的小男孩。
前几天去接妹妹放学的时候还看见他和比他大几岁的人打架。
左边耳朵上永远别着一枚亮闪闪的耳钉,是弄堂里的大人们口中的“坏小孩”,爸爸似乎是坏人,没有妈妈,和年迈的奶奶一起生活。
可是,建立在这些印象之上的事情是——
这个男生是这个弄堂里,看见她被继母赶出家门后,唯一会来安慰她的人。
那些形形色色的,从弄堂里横穿而过的大人们,会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却从来没有一个人走过来安慰年幼的她。
唯有这被说成“坏小孩”的男生,会陪着她一起,观望那些在天寒地冻的半夜里,高高悬挂在夜幕中的星星。
也因为如此,桑燕绥对他多了些观察,反而可以比较轻易地从人群中认出他来。
“你又和别人打架了?”眼看着小男生自说自话地在她身边坐下来,右边脸上还带着几道明显被人揍过的痕迹,桑燕绥戳戳小男生,轻声问。
“刚刚碰到几个高年级的家伙。”名叫夏知恩的男生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想抢我的耳钉。”他指指自己左边耳朵上的耳钉,口气蓦然变得严肃起来,“妈妈留给我的东西,怎么能被别人给抢走。”
用那样郑重其事的口吻说着母亲留下的东西,这样的孩子,一定不会是坏孩子吧?
至少,在她心里,他远远比那些偷偷指着别人家说三道四的大人强多了。
“不说这个了。”夏知恩揉了揉自己的脑袋,“你妈妈今天肯定不会再给你开门了吧?”他笑嘻嘻地牵起和自己同龄的桑燕绥的手,“我们又要一起数一夜的星星了!”
桑燕绥看着自己干裂的手蜷缩在小男生的手心里,有微弱的光影在他手指的缝隙里跃动着,像是那些消失了很久的温暖。
被继母关在门外一整夜,第二天一大早,桑燕绥和夏知恩还缩在屋檐下不停地打着喷嚏的时候,有个神色焦急的陌生人找上门来,还领着一个和妹妹年龄相仿的孩子。
继母开了门,蓬头垢面地探出身体来。
“不好意思,我家孩子没给您添麻烦吧?”陌生的家长礼貌地寒暄,和继母交换了彼此身后的小孩。
“没什么没什么,就是吃东西太多了,差点吃光我们家的米。”继母不耐烦地说,同时恶狠狠地瞪了蜷缩在屋檐下的桑燕绥一眼。
桑燕绥紧张而又习惯性地缩了缩肩膀,恰巧看到趁着继母和陌生家长说话的时候,夏知恩开溜了。就在继母眼皮底下,他蹑手蹑脚地钻进桑燕绥的家里又钻了出来。
那个家长似乎完全没料到继母会这么回答,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又接连说了几声谢谢,马上把自己的孩子带走了。
“看到没有!这才是你妹妹!”
继母用穿着拖鞋的脚踹了一下缩着头的女孩,桑燕绥痛得“哎哟”了一声,继母牵着妹妹进屋,“砰”的一声,狠狠地关上了大门。
小男生非常不屑地朝继母的方向“哼”了一声,伸出手来揉揉桑燕绥的头,表示安慰。
在这个地方,只有这个小男生,是自己唯一的朋友。
她不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后的将来,他是否也是自己唯一的朋友呢?
桑燕绥吸了吸鼻子,甩了甩有些僵硬的胳膊,还没有从刚才的事情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屋子里传来了一声高分贝的尖叫。
“哪个死人干的这种事情!在别人床上放死老鼠!”
过了不多久,屋子里又传来了“砰”“哐啷”“咚”……各种玻璃器皿被打碎的声音。
大门猛地被打开,继母蓬着头发跑了出来,眼神里尽是惊恐。这一次,她根本没心思分给还站在屋檐下的桑燕绥,嘴巴里直嚷嚷着要报警,一边朝弄堂口的破旧公用电话亭跑去。
“哈哈哈……活该!”
身边传来幸灾乐祸的笑声,小男生夏知恩手舞足蹈地拍着手,目送继母狼狈地跑向弄堂口。
“总算帮你报仇了!”夏知恩像是邀功般,朝桑燕绥炫耀着,“我不但在你妈妈的床上放了很多死老鼠,还在她那些味道很难闻的玻璃瓶子里放了好多蟑螂。”
“是你啊……”
桑燕绥语气里带着迟疑,像是并不赞同小男生的做法。
虽然心里确实不喜欢继母,但夏知恩的做法有些过了,她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是呀,开不开心?”小男生得意地问,“刚才,你妈妈在和那个带你妹妹回来的阿姨说话的时候,我不是走开了一会儿嘛,就是去放那些东西的……”
他絮絮叨叨的,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清晨,浅浅的阳光在男生的脸上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照得他脸上的一根根绒毛都分外清晰。年幼的桑燕绥看着和她牵着手的叫夏知恩的人,忽然觉得他的表情很不真切。
然而,这不真切的表情,在桑燕绥的心里,一停就是十年。这整整十年间,桑燕绥和夏知恩,都是彼此唯一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