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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偏执

第五章 偏执

书名:微光作者名:叶冰伦本章字数:11328更新时间:2023-12-27 20:35:13

不知道今天是不是集体罢工,弄堂里那几盏零零散散分布着的路灯居然一盏都没亮。

这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巷子里,虽然有模糊的灯光从几户人家里透出来,却仍然黑得有些吓人。

夏知恩左手插在口袋里,右手握着车把往前走,快被冻僵的五根手指贴在冷冰冰的车把上。

“小夏?”漆黑的弄堂口,张大爷散步回来,诧异地看着在星光下推着车往外走的男生,“又去上夜校啊?”

“嗯,是啊。”夏知恩拉扯出一个笑容,心里有些埋怨奶奶把自己上夜校的事情告诉了关系不错的张大爷。

“真是用功啊!”张大爷笑眯眯的,“年轻人用功是好事,听说桑家那个丫头考上了不错的大学呢,你们从小关系就很好……你要和她……”

“张爷爷!”张大爷的声音被夏知恩僵硬而突兀地打断了,“快上课了,我走了。”

从嘴里哈出了一口白色的雾气,夏知恩挥手向张大爷告别,没有戴手套的双手握住冷得像冰块一样的车把,慢慢消失在前方微弱的星光里。

听说桑家那丫头考上了不错的大学……

你们俩从小关系就好……

不就是读书吗?谁不会!萧清和能做到,他也一样能做到。

夏知恩走进明晃晃的教室,低下头打开书本,日光灯下映照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手机是在下午上公共课的时候震动起来的。

“你还记得你17岁生日的时候,我们约定过的事情吗?”

“那时候还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毕竟,关于未来的事情,谁都不会知道的。”

“你好好读书,好好走自己的路,我不希望你再和我有来往了。”

……

桑燕绥睁开眼睛,竟发现自己置身在一片白茫茫的沼泽里。

“醒一醒。”

似乎有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她茫然四顾,四周氤氲的雾气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桑燕绥往前走了几步,本来只及脚踝处的水渐渐漫过膝盖,冰凉的冷意渗了上来。

“燕子。”

前方朦朦胧胧的雾气中,有人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

桑燕绥看不清他的脸,他的面容和表情都太模糊了。

只有这个称呼是如此的熟悉。

课桌里的手机不依不饶地震动着,讲师的眼神已经开始往这个方向瞟过来,萧清和轻轻地推了推女生的肩膀:“醒一醒。”

梦境中的少年突然消失了。

桑燕绥倏然睁开眼睛,秃顶讲师顶着油光发亮的脑袋,正唾沫横飞地讲着马哲理论,冰冷的汗水从桑燕绥的脸上流下来。

萧清和蹙了蹙眉,维持着一贯的面瘫脸,伸手递过去一张干净的纸巾:“擦一下脸。”

桑燕绥机械地伸手接过对方递过来的纸巾,直到那张雪白的纸巾被脸上的液体浸得湿透。

桑燕绥摸一摸脸,才发现上面竟然有湿漉漉的眼泪。

“做噩梦了?”下课铃适时地打响,萧清和的声音被掩盖在刺耳的一长串铃声里。

桑燕绥抬起头,看着他那张和别人毫无二致的脸,缓慢地点了点头。

只是一场梦而已。

铃声结束的时候,秃顶讲师正好讲完了教案上的最后一个字,心满意足地收拾了东西,然后迅速消失在往食堂奔去的大军里。

教室里一下子人声鼎沸,挤满了抱着东西从最后几排座位飞奔到门口的学生,把窄小的阶梯教室的门堵得水泄不通。

白色金属外壳的手机静止了一会儿,马上又疯了般地响起来,不宽的显示屏上,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

桑燕绥呆呆地盯着手机屏幕,过了很久才把手机贴到了耳朵边上。

“喂,请问是桑悠宁的姐姐吗?”

电话那头是一个颇为焦急的年轻女声,似乎是生怕桑燕绥听不见似的,又强调般地重复了一下:“你好,我找桑悠宁的姐姐。”

桑燕绥愣了半天,过了好几秒才想起来自己确实有这么一个身份。悠宁,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

记忆中的妹妹虽然年幼,有一张对她来说和别人并无二致却永远冷漠的脸,会在继母百般打骂自己的时候扔下碗筷回房,会在自己刚擦好的地板上留下几个脏兮兮的脚印,会在继母不分青红皂白连她也迁怒的时候摔门而去。

不过,到底是亲生女儿,即使悠宁有时候和继母吵到翻天覆地摔了一堆东西,最后跪在地上收拾的人,只有桑燕绥。

电话那头的年轻女声还在“喂喂”个不停,桑燕绥定了定神,开口道:“你好,我是她姐姐,请问有什么事吗?”

“桑悠宁姐姐!”对方激动不已,听来颇有些喜极而泣的意味,“终于找到可以联系的人了!”

这没头没脑的一番话让桑燕绥皱紧了眉头,心里完全没有底。对方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冒失,解释道:“不好意思,我是桑悠宁的班主任,我们一直联系不到你们的母亲。我在她的资料上看到她有一个已成年的姐姐,所以才想到打电话给你。”

“是这样的,桑悠宁已经好几天没到学校来上课了。”对方的语气有些无奈,“学校联系不到你们的母亲,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如果方便的话,可不可以麻烦你来学校一趟呢?”

桑燕绥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好。”

不管怎么说,她到底还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她们身上至少流着半数相同的血液,不管是不可能的。

桑燕绥走出教室,随口把事情跟萧清和说了,随便收拾了一下就赶到了妹妹悠宁所在的学校。

桑燕绥知道妹妹读的是名不见经传的职业学校,学的东西大多与职业技能有关,并不困难,然而,等桑悠宁的班主任把一片血红的成绩单摊到了她的面前时,桑燕绥才知道了妹妹平时的表现有多糟糕。

班主任万分无奈地朝她诉苦:“已经差不多一个多星期不来上课了,有些重要的考试也不参加,偶尔来上课也是迟到早退,这样下去会被学校开除的啊。”

桑燕绥苦笑着扫视妹妹的成绩单,也只能万分无奈地回答:“老师,我回家一定好好说说她。”

说是这么说,但是,桑燕绥也不知道妹妹在哪里,更别提要说服她按时去学校上课这种事了。以桑悠宁的性格,不把成绩单扔在地上踩几个脚印,然后丢在她的脸上就已经算是很对得起她这个姐姐了。

桑燕绥有些头痛地揉了揉额头,回到弄堂的时候,看到夕阳被夹在两幢高楼大厦间的弄堂上空,正慢慢地沉下去。

弄堂里一如既往的阴暗,混杂着各种古怪味道的风扑面而来。刚走了几步,桑燕绥就听见某间位于弄堂口的屋子里突然传出一阵爆发般的大笑声,伴随着“胡了!这把是我胡了!”的疯狂砸桌声。

她裹紧了自己的大衣,在那间又吵又闹的屋子前站了好一会儿,慢慢地迈开了脚步。

从窗口里传出来的那阵大笑,是她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有着刻薄眼神的继母蔡筱瑜的声音。

不该抱有期待的。

来的路上,桑燕绥想着,这次或许能让继母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谈妹妹的问题。毕竟,悠宁是她的亲生女儿,不至于放任不管。

但是,按现在这种情况来看……

恐怕是白说。

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消失在黑暗中。

自行车链条的嘎吱声音从前方不远处钻进耳朵,一个单薄的身影披着刚刚升起的月色,破开阴影走了过来。在见到桑燕绥的时候,他微微一怔,下意识停下了车,似乎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遇到她。

没有想到会这么尴尬,他们曾经是多么熟悉。

关于眼前这个男生的定义,应该有很多,并且每条都烂熟于心。比如“一起长大的人”,比如“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再比如“肯定要一生都在一起的人”。

那些本应烂熟于心的定义,现在想来,都已经失去了意义。

应该,说些什么?

良久,还是站在那里的夏知恩先开了口。他拨弄了几下自行车的铃铛,漫不经心地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桑燕绥回答,语气僵硬而生疏。她用力地掐自己的手背,努力让自己笑出来。

她脸上的表情,一定很难看吧?那种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是啊!”夏知恩看了看悬在两人头顶上的微弱月光,弯了弯唇角,“最近还好吧?”

“还好。”

“那就好。”男生低下头,喃喃自语,以至于桑燕绥根本没听清楚他说的话。

“什么?”

“没什么。”夏知恩抬起头来,目光却已经转向了别处。

“要……出去吗?”桑燕绥迟疑了一会儿,像是客套又礼貌式地询问。

“嗯。”夏知恩的语气在瞬间就冷了下去,“你自己小心,我走了。”

脚尖一点,男生单薄的背影极为迅速地隐入淡薄的月光里,转眼就和黑暗融为了一体。

寒冷的风不停地从领口处的缝隙里钻进身体,寒意从脚底一路蔓延至头顶,五脏六腑都像是结了冰。

桑燕绥维持着那个无比僵硬的笑脸,直到那个熟悉的背影彻底从她的视线里消失。

在此之前,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和这个人如此陌生地对话;在此之前,从来没有想过会和这个人如此疏离;在此之前,从来没有想过她真的会和这个人分开。

在此之前……

桑燕绥默默地站着,用自己冰冷的手指盖住了眼睛。她的眼眶干涩得厉害,心里很难受,却没有温暖的眼泪流出来。

顶着风一步一步走向好几个月没有回来过的家门,里面没有亮灯,从外面看进去,屋子里黑得有些骇人,桑燕绥在昏暗的路灯底下摸索着钥匙,木门却“嘎吱”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开门的人似乎没想到门外会有人,锐利的冷淡视线扫过来,惊得往后退了两三步。

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生,两边耳朵上都打了七八个耳洞,裙子短到刚刚遮住大腿根部,借着灯光,可以明显看出她脸上化着浓重的烟熏妆。

如果是平时走在大街上,桑燕绥很难认出眼前的这个人,也想象不到妹妹会是这个样子。

“是……悠宁吗?”桑燕绥打量了她一下,有些迟疑地叫出了这个名字。

那道锐利的视线在桑燕绥的脸上停留了两三秒,化着烟熏妆的女生从喉咙里发出了冷淡的声音:“是你啊。”

说罢,她旁若无人地转身锁门,看样子是要去外面。

“悠宁!”桑燕绥伸手拽住妹妹的手臂,“你现在要去哪里?为什么一直不去学校?”

“放手!”桑悠宁不耐烦地一把甩脱桑燕绥的手腕,冷冷地说,“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你们班主任找不到妈妈,打电话来找我。”桑燕绥稍微抬高了自己声音,“为什么一直不去学校?连考试都缺席,妈妈知道你很多考试都不及格吗?”

“你凭什么来管我?”桑悠宁冷哼一声,“不去上课又怎么样?不去考试又怎么样?你是不是想去告诉她?”

“如果你再不去上课,我就会告诉她。”桑燕绥看着妹妹的眼神很平静。

“姐姐……”突如其来的一声姐姐,让桑燕绥错愕不已,桑悠宁的态度瞬间软化下来,甚至夸张到拉着桑燕绥的手摇来摇去,配合脸上楚楚可怜的表情,“能不能……不要告诉妈妈?”

这……是和自己有着一半血缘关系的妹妹。虽然,她们从小到大都很生分,悠宁也不看重这份血缘关系;虽然在今天以前,悠宁从来没有叫过她一声“姐姐”。

但是,妹妹和她一样,流着已经去世的父亲的血液,和她之间有着血浓于水的、亲人的关系。

“好。”桑燕绥点点头,“只要你以后按时去上课,考试不挂科,我就不告诉妈妈。”

“谢谢姐姐!”桑悠宁无比雀跃地抱住了桑燕绥,脸上在笑,眼神却很冷。桑燕绥难以适应这种亲昵,象征性地拍了拍桑悠宁的肩,很快就推开了妹妹。当然,她也不会知道,这个和她流着一半相同血液的妹妹,会因为今天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怀恨在心。

夜里差不多十点半的时候,弄堂里的几个关系要好的大妈一起拎着马桶出来倒,间或偷偷瞟一眼靠着墙根抽烟的夏知恩,相互之间的窃窃私语时不时传入了他的耳朵。

“这不是夏家那个小孩嘛……”

“我听我儿子说,他好像在和社会上的人混……也不去上学……”

“有其父必有其子嘛!”看好戏般的窃笑声传了出来,“看他爸那个样子,他以后不要步他爸的后尘哦,老婆拿着所有的钱和人跑了。”

夏知恩没有说话,单腿支地,淡定地抽着烟,另一只脚曲起来,往最靠近自己的那辆自行车用力一蹬,顿时,一整排停放在那里的自行车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哐啷哐啷地倒了下去。

“神……神经病!”

“夏家这小孩……脑子大概有问题了……快走快走!”

几个穿着睡衣的大妈被夏知恩这个带着示威意味的行为吓到,拎着马桶急急忙忙地走远了。

和社会上的人混……

不去上学……

有其父必有其子……

“咳咳咳!”他突然被自己的烟呛到,拼命咳嗽起来。他扶着墙,咳到弯下腰去,嘴角挂着一抹极具讽刺意味的笑容。

“不是说再给我几天时间的吗?你们怎么又来了?烦不烦啊!”

不远处有几个人在推推搡搡,一道锐利的声音传了出来。这个声音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桑小姐!”一个戴着小圆眼镜的高瘦男人看似礼貌地称呼面前的女生,却动作粗鲁地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我们已经宽限你好几天了,你这明日又明日的后果,我们公司可承担不起。”

“你……你放手!”被抓住的女生恼羞成怒,奋力地去掰对方的手,“不就是向你们借了一点钱嘛,我又没说不还!”

“那你到底什么时候还?”那个男人显然已经快失去了耐心,语气也变了,恶狠狠的极具威胁性,“已经拖了这么久了,再还不出钱,我就只好让你跟我们走一趟了。”

“我……”女生支支吾吾,话里没什么底气,“我、我过两天就会还啦!”

“过两天是什么时候?”那个男人显然对这个女生的信誉度有所怀疑,丝毫没有放松。

“就……就是……”女生的视线游移着,正好看到了站在墙角的夏知恩,“夏……夏哥哥!”宛如找到了救星一般,女生拼命地朝夏知恩挥手,“快来救救我,我被人抢钱!”

夏知恩在脑海里迅速地过了一遍自己所认识的人,却完全找不到关于这个女生的一丝一毫信息。

超短裙,左右两边耳朵各有七个耳洞,烟熏妆,远远地看,她似乎和自己认识的某个人有点像。

不过,还是陌生人。

男生漠然地想着,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又点燃了一根烟。

“夏哥哥!”女生和讨债的人拉扯着,已经心急如焚,“快点救救我啊!”她生怕对方没有认出自己,又加了一句,“我是桑燕绥的妹妹!”

那个从小时候见了燕子就不打招呼,还在继母发火摔东西的时候对燕子冷嘲热讽的妹妹?

好些时候没看到,原来已经成了小太妹。

夏知恩缓慢地吐出一口烟圈,依然没有帮忙的打算。

“夏哥哥!我保证以后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我不会再向别人借钱了!你能不能帮帮我?”桑悠宁摆出可怜兮兮的表情,声音带上了哭腔,“就这样被他们带走的话,我会被打死的……”

夏知恩站直了身体,把烟扔在地上,踩灭了燃烧着的烟头,然后,他冷淡地瞥了桑悠宁一眼,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夏知恩!你不是人!”

女生愤恨的声音从身后断断续续地传来,却丝毫影响不到走入小巷深处的夏知恩。

桑燕绥妹妹的事,他一点都不想管。但没想到,没过几天,他竟然又遇到她了。

这天,从夜校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夏知恩弯下腰来锁车,钥匙旋转着插进锁孔里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异常响亮。

弄堂口的入口处,本来就不甚明亮的路灯又坏了,一明一灭地发出嗞嗞的声音。

“我不会跟你们走的!”一个分外耳熟的声音传了过来,疯狂又尖锐,震得人耳膜发疼。

“我不要跟你们走!你们再这样我就报警了!”

夏知恩抬起头,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眼。又是和前几天一模一样的场景,那个叫桑悠宁的女生被几个不太友善的人围在中间,又生气又害怕地想逃走。

“桑小姐……”说话的还是那个瘦高个子,他明显地表示已经不再相信桑悠宁的任何借口和托辞,“前几天来找你的时候,你说过今天还钱,今天再拿不出钱来的话,你就不得不和我们走一趟了。”

不知道前几天用了什么招数,居然能被她逃脱。

夏知恩百无聊赖地想着,用手臂枕着自己的后脑勺,好整以暇地做一个路人甲。

“我……我……”桑悠宁被那几人围在中间,推搡拉扯着被往前拖。

那双和她母亲一模一样的,弥漫着精光的刻薄眼睛在看到经过的夏知恩的时候,恶狠狠地剜向了他。

“姓夏的!我诅咒你不得好死!死了也没人给你收尸!”

夏知恩毫不在意地咧开了嘴角,还象征性地朝桑悠宁挥了挥手,从唇形依稀可以看出他说了四个字——“好走不送”。

“你……等一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桑悠宁愤恨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扭曲的笑容。她用脚尖顶住地面,和站在她身后的男人僵持着,硬是不肯再移动分毫。

那个瘦高个子的男人已经沉下了脸,冷冷地说:“桑小姐,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不是不是!”桑悠宁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摆出一副可怜的表情,“你们搞错了,其实向你们借钱的不是我,是我姐姐,我只是被我姐姐推出来顶罪的。”

不远处,本来已经转身背对着他们的夏知恩明显一愣,下意识顿住了脚步。

瘦高男人冷哼一声,摆明了根本不相信桑悠宁的说辞,也根本不想再和这个满口谎言的女生废话。他对站在后面的一个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直接扛起桑悠宁带走。

桑悠宁像一袋米一样被拎了起来,然后甩到了陌生男人的肩上。

“是真的!我说的是真的!”桑悠宁脸色大变,挥动四肢奋力挣扎,知道再不自救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被这种放高利贷的讨债公司的人带走,下场会如何,谁都不知道。

“你们一定要相信我!”她奋力地哀号着,急忙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了作为证据的身份证,“看一下身份证!你们就能明白了!”

瘦高个子的男人接过了身份证,半信半疑地对比了一下借据上的信息。那张小小的卡片上印着一个女生苍白无措的容颜,确实和桑悠宁有几分相像,但旁边的姓名栏里,写着的名字却是桑燕绥。

在那张被展开的借据上,借贷人的名字,也是桑燕绥。

“我和我姐姐长得有点像……”眼前自己的计策就要成功,桑悠宁急忙说,“所以你们会认错也不奇怪!不过,跟你们借钱的人真不是我,这下可以放我走了吧!”

她扭动着四肢,想从男人的肩膀上挣脱下来。

夏知恩回头,刀子般的眼神狠狠地扫向桑悠宁。

接触到他的冷冽视线,桑悠宁歪了歪头,眼神里充满了即将胜利的得意。

有了身份证这样的铁证,最后的直接责任人肯定是桑燕绥而不是自己了。

瘦高男人捏着那张薄薄的身份证,狐疑的视线在身份证和桑悠宁的脸上来回转了几圈。桑悠宁有点心慌,她拿不准对方到底有没有相信自己的话。

几秒后,瘦高的男人挥了挥手,扔出一句:“带走!”

“等……等一下!”桑悠宁的脸色唰地白了,“我都说了不是我了!你们为什么还要带我走?”

瘦高男人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说:“如果借钱的人是这个桑燕绥的话,她知道自己的妹妹被抓,没理由不主动找上门来吧?”他冷笑了一声,“放心,到那个时候,我们自然会放了你。”

“你……”没想到还是要被带走,桑悠宁愤恨地用尖尖的指甲划拉着扛着自己的那人的西装,大声咒骂起来。

到底是放高利贷的人,混得太久了,一个未经世故的小女生,根本玩不过他们。

那几个人本来扛着桑悠宁就要离开,却被一个突然出现的身影拦住了脚步。

“我说……”夏知恩的手里还夹着一根半截长的香烟,淡淡地说,“放开她。”

几个人一愣,显然没有反应过来。

“放了她。”夏知恩习惯性地弹了弹手里的烟灰,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哪里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瘦高男人朝夏知恩投去冷冷的一瞥,“这是私人恩怨,不关你的事!”

“她欠的钱我来还。”夏知恩用淡漠的语气扔出一句惊雷般的话,“把你手里的那张身份证给我。”

“你说什么?”瘦高的男人掏了掏耳朵,仿佛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我再说一遍……”夏知恩不耐烦地重复道,“这个女人欠的钱由我来还,条件是把你手里的那张身份证给我。”

主动还钱的冤大头有了,桑悠宁忙不迭地从西装男的肩膀上翻下来,一溜烟躲到了夏知恩的身后,脸上尽是阴谋得逞的表情。

那个为首的瘦高男子倒也没有拦她,只是上上下下打量着夏知恩,然后掰了掰自己的手指,又朝躲在夏知恩身后的桑悠宁指了指,笑着说:“加上利息也就差不多三万。”

夏知恩面无表情地扔了自己的烟头,在地上踩熄,往前走了几步,伸出手去。

“我这就去拿钱,在拿之前,先把身份证拿来。”

瘦高男人拈了拈手里的身份证,上面那个眉目间有些茫然的女生盯着他,他突然笑了起来:“难道是你的小情人?”

“怪不得这么急着要拿回身份证,不过嘛……”男人把那张薄薄的硬质卡片往半空中抛了抛,“干我们这行的人,都讲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还是去拿钱吧!”

那两万块钱用红蓝相间的蛇皮袋装着,被丢在床底下,看上去鼓鼓囊囊的。夏知恩弯下腰,把它从满是灰尘的床底下拖了出来,打开封口的时候,一股混合着汗液和属于纸币的酸臭味钻入鼻孔,熏得他鼻子难受。

一张一张的小面额纸币,几乎每一张都沾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模糊指印和污渍。

这是那个被他称作父亲的男人,留给他的钱。

他们很多年没见,上一次的相见是以暴力和争吵而告终。他们并不亲近,那个男人也从未曾好好参与自己儿子的成长,然而……

他一声不吭地给自己唯一的儿子留下了这个沉甸甸的袋子,像是一份沉重的寄托。

夏知恩扛起了蛇皮袋,脚步踉跄了一下。他苦笑着弯了弯嘴角,他这一生,恐怕是注定要让那个对他寄予期望的男人失望了。

他无法想象他的父亲是经历了怎样的苦痛与艰辛之后,才用这些零散的纸币填满了这个蛇皮袋。

然而——

为了另外一个人。

他要保护的那个人,至少比他有更好的未来。

即使决裂了,分开了,他还是愿意站在她身后,帮她挡住所有苦难和麻烦,作一面永远不被人知道的,无坚不摧的后盾。

愿她能走自己想走的路,愿她能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他就这样远远看着就很好。

“给。”夏知恩很不友善地把蛇皮袋重重地往那个瘦高个子的男人面前一扔,装满了纸币的蛇皮袋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里有两万块,再多没有了。”夏知恩把手摊开,“把身份证给我。”

瘦高男人眯了眯眼,走上前,打开了蛇皮袋,一整袋的小面额纸币让他皱了皱眉:“说了一共是三万,还差一万呢。”

一旁的几个男人开始围着蛇皮袋清点起里面的数目来。夏知恩摊摊手,又从口袋里摸出了半截扁扁的烟来:“说了只有两万块,把身份证还来,拿了钱就快滚,难不成收高利贷的人都是毫无职业道德出尔反尔的小人?”

瘦高男人因为夏知恩不屑又自大的语气窝火,怒道:“不知死活的臭小子,当心老子教训你!”

夏知恩用手指折断了那半截烟,深棕色的颗粒状物体纷纷扬扬地掉下来,他扬头,冷漠一笑:“我倒是很久没有被我老子教训过了。”

话音刚落,瘦高男人和他的几个手下倏地扑了过来,速度快得让人措手不及。夏知恩伸出脚,险险绊倒其中一个高个,又在另外一个人的腹部补了重重的一拳,乍看之下好像游刃有余。

可惜,毕竟对方人多势众,他很快就寡不敌众,被几个男人围在了中间,粗暴的拳头毫不留情地落在了他全身上下。

夏知恩仰面躺着,看见头顶的一小块天空。漆黑如墨的天空上没有一颗星星,只有纯的黑。

那些落在他身上的拳脚没有停下来的趋势,身体似乎渐渐麻木了,夏知恩眨了眨眼睛,眼皮有些沉重。

会不会就这样死掉呢?

不行,还不能死。

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在说话。

他还有没有完成的事,没有达成的心愿,还有……想再见的人。

如果就这样死掉的话,她会伤心吗?

意识有点模糊,他只感觉到手里紧紧握住的在混战中抢来的身份证。

不能让他们看到燕子的脸!

眼皮半张半合间,夏知恩居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熟悉的惊呼:“快住手!”

是幻觉吗?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燕子的声音,那是他生命中唯一眷恋的东西。

不对。

夏知恩倏然睁大了眼睛,耳边听到有人正向自己跑来。女生小跑的脚步声,多么熟悉,他至死也不会认错。

这是已经无法思考的脑袋里唯一留存的意识,他突然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跳了起来,恰好对上一双惊诧的眼睛。

顾不得其他,夏知恩在几个男人的拳头落下来之前从包围中跌跌撞撞地冲出去,一把就把不知前因后果的桑燕绥按进了自己的怀里。

男生肩膀的高度正好卡在那里,遮挡住了桑燕绥的视线。他紧紧地抱住怀里的人,像是一只张开翅膀保护雏鸟的老鹰。

眼前的景物都不甚清楚了,有温热而黏稠的液体从额头上滴下来,渐渐模糊了他的眼睛。

一滴,两滴,三滴……

唯一能清晰感受到的,就是怀里那人的心跳,一下,两下,三下……急促又炙热。

身后一个嘲讽的声音传来:“算了算了,碰到你这种无赖,我算自认晦气!这钱反正也不是你借的,成本收回来了就拉倒吧,我们小本经营,也省得给自己找麻烦。”

那个瘦高男人盯着夏知恩看了一会儿,挥手招呼几个手下,扛起地上的蛇皮袋,蹬着皮鞋走了开去。

四周陷入一片寂静,夏知恩早已失去了说话的力气。

怀中的人挣扎了一下,轻易地挣开了他的束缚。夏知恩低下头,定了定神,却看见了一双充满失望和懊恼的眼睛。

夏知恩用尽全身力气蠕动着嘴唇,嘴一张就有一股甜腥的液体从喉咙里肆无忌惮地涌了出来。

燕子,我在努力了……

我去夜校好好听课了……

我不会再打架了……

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夏知恩摇摇晃晃的,眼前的人影也逐渐模糊起来。他伸手想去握桑燕绥的手,却在指尖触碰到对方之前,意识陷入了一片黑暗。

他似乎听到了一声哀哀的呼喊。

真好。

失去意识之前,夏知恩恍恍惚惚地想,至少,你仍然担心着我。

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

白色的天花板上有蜿蜒着的水印,不知道累积了多少年,变成黄黄的一片。

消毒水的味道直冲鼻孔,有微弱的光线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虽然微弱,却让人有些晕眩。

身上的每个地方都包上了绷带,动一动就疼得龇牙咧嘴。

夏知恩撑着身体,努力坐了起来,却惊动了一旁随时都要睡着的桑燕绥。

桑燕绥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他。那双今生只认得出他的眼睛——红肿着,带着悲伤、疲倦,还有无法藏匿的失望。

夏知恩有些反应不过来,因为,他从来没有在桑燕绥的眼睛里看到过那么多的情绪。

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过了半晌,桑燕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压抑的,带着沙哑和哽咽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响了起来。

“我差点以为……”她顿了顿,清了清自己沙哑的喉咙,“你要死了。”

几乎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当时的场景,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额头流下来,随后,他就那样笔直地倒了下去。

太可怕了。

“为什么……又和别人打架?”

“我们都从高中毕业了,不再是以前的小孩子了,知恩你……以后像正常人一样好好地生活,可以吗?”

夏知恩的脸色一片惨白。

“又不是第一次了……”他沉默了几秒,然后无所谓地笑起来,“有什么好担心的。”

“夏知恩!”终于被这句话惹恼了,桑燕绥生气地站了起来,带翻了身边的椅子,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

她屏息凝神,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问:“你能不能在做事之前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这么多年来,每一次……”

“我的事不用你管!”夏知恩不甚灵活,动作僵硬地把自己的脸转到另一边去,“你走吧。”

桑燕绥的怒气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她看着夏知恩,沉默下来。

这样已经被板上钉钉,在她眼里无法再改变的形象,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夏哥哥!”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个故意捏着嗓子的娇媚声音,打破了这冷冰冰的僵局。

站在病房门口的女生顶着夸张的烟熏妆,裙子短得一不小心就会走光,身体附近还能隐约闻到若有若无的烟味。

“夏哥哥!你的伤怎么样了?”

她一蹦一跳地走过来,状似亲昵地挽住了还打着绷带的夏知恩的手臂。

香熏味呛得刺鼻,夏知恩的心里漫出一股无法抑制的烦躁来。

“你是为了救我才被人打成这样的,再怎么说我也有一定的责任,以后让我来照顾你好不好?”桑悠宁摇了摇夏知恩的手臂,一副听话乖巧的模样。

她伸手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然后故作惊讶般地指着一旁的桑燕绥,喊道:“咦,姐姐,你怎么也在这里?”

桑燕绥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戏剧化的一幕。

这个人……是自己的亲生妹妹?

除了深刻印在记忆里的那张脸,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脸都一模一样。不同的是,妹妹的脸上总是有极其夸张的表情,而且,她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明显的厌恶。

她太熟悉那种眼神了,和继母看她时一模一样的眼神。

讨厌你……

就是非常非常讨厌你……

夏知恩坐在床上,任由桑悠宁拉住自己的手。他表情平静,淡淡的眼神投向桑燕绥,说:“我是为你妹妹打架的,完全不关你的事,以后你也不要再来管我了,听明白了吗?”

夏知恩的声音冷冷的,涩涩的,像在喉咙里卡了什么东西,但是,他说出来的话却仿佛给她浇了一盆冷水。

原来如此,原来是为了悠宁……

“姐姐!”桑悠宁娇娇脆脆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幸灾乐祸,“你不祝福我们吗?”

什么……

脑子里一片空白,桑燕绥像是突然无法思考似的,以至于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夏知恩马上就皱起的眉头和几欲抽回的手,但是,他最终还是没有动。

桑燕绥茫然地望着他们,声音仿佛不受自己控制了,机械地吐出了一句:“我先走了。”

说完,她慌张地转身,想赶紧逃离这个让人压抑的病房。眼眶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滚落下来,她努力睁大了眼眶忍了回去。她背着身后的两人,轻声说:“既然如此,你还是好好找份工作吧,不要……再让人担心了。”

“啧啧,用不着你在这里假好心!”桑悠宁不知道哪里不爽,突然跳了起来,指着桑燕绥的后背大骂,“夏哥哥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我以后会照顾他的!”

桑燕绥闭上眼睛,泪水潸然而下。

“走走走……不想看到你!”桑悠宁嫌她在这里碍眼,冲上来将她推搡着赶出了病房。

这期间,夏知恩只是看着,一言不发。

桑燕绥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躺在一片纯白中的夏知恩,那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少年正寂寂地望着窗外的天空,沉默着,仿佛他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曾经想了无数个理由为他开脱。没有想到,原因竟然如此简单。他的眼睛里,早已没有了自己。

诊所外面,灰暗的天空中,云层中射出几道稀疏的光线,似乎想破开云层跳脱出来,却终是没有成功。

7岁那年,他说,我帮你。

17岁那一年,他说,总有一天,我们会一起离开这个地方。

也依旧是17岁那一年,他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这些,她都信了。

然而,这个世界上,最轻不过诺言,易变不过感情。

桑燕绥终于忍不住用手覆盖住自己的眼睛,慢慢地蹲了下来。她没有发出哪怕一点点呜咽的声音,却有滚烫的眼泪逐渐溢出了手心。

竟然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