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阴雨缠绵了好几日,今日倒是难得的好天气,阳光照亮了屋檐上的龙凤瑞兽,清爽又干净。
孟清月站在庭院间,望着昨日被风雨打落软塌塌的落了一地的枯叶出神,旁边的夏木替她寻来帷帽,“小姐,可以出发了。”
孟清月回过头看她,耳边的珍珠碧玉步摇微晃,“温府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夏目眼底极快的闪过一丝不喜,“未曾。”
夏日听了冷哼一声,“他们便是想过来生事也没法子,二少爷今早派了人守在温府门口,说是谁也不许出温府。”
孟清月正系帷帽绳结的手一顿,微微笑道,“二哥这性子一般人可真拿他没办法。”
温澄洲第一次纳妾时,二哥孟清泽便直接在朝堂上打折了他半条腿,随后大哥孟清山暗地里给他使绊子,扰得他官级直降不说,朝堂上其余的大臣因着孟家人的态度,都对温澄洲避之不及。
温家到底没有孟家金贵,孟家有几代的从龙之功,子孙又谨小慎微不敢造次,深谙为官之道,虽然孟清月的父亲英年早逝,但世袭的镇南王位却没几个人敢挑衅。
夏木扶着她往府外走,又忍不住提了一次,“小姐就不能不去寺庙清修吗?”
孟清月语气轻柔,“之前也清修了这么多年,我不觉得有多难熬,先前顾及着母亲的病我一直拖着没有同温澄洲和离,如今既然拿到了休书,自然是早早便要躲着。”
温家老夫人看她地位尊贵,一直想借着她以孟家为温家的靠山,哪里会这样轻易让她离开,此时若不打着清修的名义,只怕还会被温府缠上。
毕竟嫁予温澄洲七年未曾生育一儿半女,这事只看表面是她德行有亏——虽然她自己觉得并没有什么过错,终究是人言可畏,她惹不起总归是躲得起。
临行前孟清月最后看了一眼孟府,她所有的快活的时光都被光阴印在这府宅里,却也足够她度过这苍白枯燥的余生。
马车安静地驶过青石板路,穿过薄薄的烟雾慢慢往前,逐渐传来街边小贩吆喝的声音,孟清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让夏日去买了芙蓉糕和一坛上好的竹叶青来。
马车临时换了方向驶去城郊,孟清月素白的手挑起车帘,一个人下了马车。
此处依山傍水,行走之间隐隐暗香盈袖,绿枝上几只麻雀纷纷转着绿豆般大的眼睛,打量着从晨雾中隐隐现身的孟清月。
她很快地走到了一座新坟前,上面雕刻的姓氏格外简洁,只有“周氏”二字,好像是故意要抹去这坟墓里的人的踪迹。
旁人都不知道这墓里葬着谁,只有孟清月知道,那是曾经权势滔天的西厂厂督周薄闵。
孟清月像是累极了,不避讳地靠在碑上休息了半晌,随后微微半蹲用帕子拂去墓碑上的落叶,红唇带了笑意,“督公安好。”
糕点甜腻的味道渗进稀薄雾气里,她把糕点摆好,竹叶青的酒香也染了一地,“您大抵是记不住我了,我是孟家的嫡小姐孟清月,小时候你与我见过的。”
孟清月有些惋惜,“今日不知怎么的,那卖芙蓉糕的老爷爷竟然未出摊,不过想来当时您也未曾吃我递给你的芙蓉糕,现下恐怕也是不喜的。”
她默默地盯了那“周氏”两个字半晌,“虽然旁人怎么说您不好,但在我心里,您与那一年的少年郎并没有什么不同。”
“所以啊。”她慢慢起身,对着一块冷冰冰的墓碑行了福礼,“我会日日为您祈福,期盼您下一世投胎于一个好人家。”
孟清月觉得山中渐渐起了冷风,便将帷帽的帘子重新放下。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放下白色纱帘的那一瞬间,有一双手正要抚上她的脸庞。
周薄闵面色不愉,他心中无论再怎么想,手却依旧触不到她柔软白皙的脸庞,谁让他如今是一只孤魂野鬼呢。
原来他本来也习惯了,碰不到便碰不到吧,有什么可稀奇的,他还能如柳絮一般轻飘飘的随意晃荡呢,人能像他这样自由快活吗?
碰到孟清月以后,周薄闵才知道碰不着东西心里有多难受。
孟清月母亲去世的时候他无法伸手替她擦泪,忧思过甚整宿睡不着觉时也无法陪她说话解闷,被人诬陷辱骂的时候他也无法替她嘲讽回去,更无法把温澄洲和他那不要脸面的妾室关进牢里狠狠折磨一番……
若他周薄闵还在,照他以前那脾性手段,那温家便是对孟清月大声说话也是不敢的。
他生前是什么人?皇帝最宠爱的信臣、西厂厂督、锦衣卫的首领,探听百家事、屠杀二心人,有时候帝王的话,倒没有他一句戏言更让人害怕。
远看着周薄闵这个人,你都觉得冷,觉得压抑,觉得可怕,血腥味仿佛是从这个人骨子里渗透出来,蔓延周围的每一寸空气。
没有多少人喜欢他,背地里骂他什么话都有,他不屑于为得到了某个人的喜欢便费劲讨好。反正他手里拥有的权势、占据的地位,哪个人见了他不得低头哈腰地恭敬喊上一声“督公”。
可他后来见到了孟清月,这个在锦绣堆里长大的贵女温暖、明亮又善良,认真且不动声色地将他放在了心上。
周薄闵死的时候新帝才刚登基不久,说来笑话,他这个皇位还是周薄闵亲自护送着登上的,原本只是想完成老皇帝的遗愿,好好扶持着新帝治国,却没想到是把自己送上了断头台。
新帝不知怎么的,厌恶极了他,下令将周薄闵的尸体挂了好几日。
有人围在底下大声骂他“没有根的东西”、“死后也不得投胎,必定是在阎王殿受尽苦刑的”、“就是这么一个小人害得我们连饭也吃不起。”、“搜刮民脂民膏的奸臣”,恼怒起来还捡着石头往他身上砸。
生前周薄闵来往的都是权臣名流,欺负的也尽是些官宦子弟,倒也不知自己何时和平民百姓结了这么大的仇怨。
一开始周薄闵还气极,“你吃不上饭同我有什么关系?我死了你不照样吃不上饭!”
他怀疑那是皇上派来故意恶心他的细作。
后面倒也累了,常常坐在台阶上看着人来人往,太阳东升又西沉,月亮追着云朵跑,他一坐就是一整天,想着黑白无常是不是将他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