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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湘赣风云作者名:陈小平本章字数:4098更新时间:2023-12-27 20:20:40
漫长的黑夜终于熬过去了,黎明的曙光唤醒了这座千年古镇。一切与往常一样,买菜的买菜,做生意的做生意,谁也没料想到平静之中酝酿着一场暴风骤雨。唯有普济中药铺的学徒谭家述知道一点风声。
谭家述原名谭寿生,出生舲肪乡中州村一个贫苦农民家庭。一家人尽管终日辛劳,却只能维持八九个月的口粮。就这样全家人忍饥挨饿,从嘴缝里抠出点钱供他读书。他9岁开始发蒙,12岁便考入舲舫高级小学。可只读了两年,最终因无钱缴纳学费而辍学。15岁那年,谭家述被送到铁牛镇普济堂中药店当学徒。在店里,他手脚勤快,吃得苦,耐得劳,加之读过书,记性又好,几百味中药不到半年,就能全部背熟,抓药送药,从没出过一点差错。无论是药店老板,还是店友都非常喜欢他。唯有一点不如意,就是没有书看,晚上空落落的。一次老板弄来了几张旧报纸,裁成一片片的给他包中药,谭家述如获至宝,白天把报纸上的文章暗暗记在心底,晚上在煤油灯下再默写出来,然后再细细研读。就这样他慢慢地了解了不少新闻时事,懂得了不少革命道理。前几天,谭家述去码头边接货,跳到几根篙子深的铁牛潭里,救起了一位落水少女,便结识这位少女的哥哥汇文中学的学生罗青山。从此,迷蒙的前程就亮起了一盏灯,谭家述一有空就彺罗青山那儿跑,一是借书还书,二是听罗青山讲那些革命道理。他隐隐约约觉得,这些学生娃可能有一次大的行动,也许就在今天,至于具体什么行动,他没有打听。他觉得做人就得有这样一个原则,人家能告诉你的自然会告诉你,不想告诉你的打听也无益……他在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别急,他们迟早会接纳自己的,让自己也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
这天,谭家述和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把店里店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竖起耳朵听动静。然而,几个时辰过去了,太阳已经照到柜台边了,街上依然冷冷清清,除了偶尔有几个买菜的妇女走过以外,就连正常上街买卖交易的人都很少。难道是自己听错了,或者是自己的判断失误?谭家述赶紧摇了摇头。
突然一声铳响,街上乱成一锅粥,所有的人开始往街口方向跑。
刘澹带了几个学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大声叫嚷着:“快把店门关了,汇文的学生要砸店了!”
左右店铺都拿了门板开始噼里啪啦关店,普济堂的张师傅也慌张起来,连忙说:“快关,快关,让学生砸了店就不得了……”
谭家述轻轻地一笑说:“张师傅,别急,汇文中学的学生是不会砸中药铺的……他们销毁的日货,你看我们店里哪样不是我们自己产的?”
张师傅点了点头说:“嗯……是这样,不过,看今天这架势,生意是做不成了。不如,我们也关了店门去看热闹,看看到底是怎么一会回事?”
“哎,好哩!”谭家述兴奋地应承着,扛着门板,三下五除二,就闩好了店铺,飞也似的朝人流如潮的大街上跑去。
“打倒帝国主义!”
“打倒列强!”
“坚决抵制日货!”
“与日本贸易绝交!”
这里已经是人山人海,口号声此起彼伏。
今天上午10时,汇文中学以及高小六七百学生从汇文的住地洣江书院出发,过七总街,浩浩荡荡向县知事公署的大西门方向进发。李炳荣和谭思聪亲自率领护校队等中坚力量走在队伍的前头。王友德、尹宁万跑前跑后,一路上,呼口号,散传单。负责演讲的两人一组,一组一条长板凳插在队伍中间。走一段,便从队伍中走出两个人,一个搬条凳子放在一边开始对着市民演讲,一个人维护秩序。
范桂荣和谭民觉分在一组。
范桂荣非常敬重这位老师。谭民觉老师曾经是长郡中学的高材生,在长沙读书经常在《湘江晚报》上发表文章。毕业后,他本来考取了国立南京师范大学,可家里一时拿不出这么多学费,便白白地浪费这样一个大好机会。回到茶陵后,他先是在碣石教书,然后又受聘于虎踞小学。汇文中学创办时,陈应炳和尹超凡商量,三顾茅庐,把他挖了过来,担当学校的骨干教师。
“同胞同胞!同种同国要同劳,……俗话说得好,同船是性命,同娘是温饱。我们同歌,同气,同舟共济,同泽同袍。君不见一窝小鸟,失去了旧巢。年年月月,暮暮朝朝,被棒喝杖敲。同胞同胞!同室莫操刀,胆子要大,志气要高。不怕死,不要钞,不低头,不折腰……”此刻,谭民觉站在板凳上,慷慨陈词,激情飞扬。他的话像一根火柴呼地点燃了广大民众的爱国热情,市民们纷纷放下手中活计加入到游行的行列中来。
范桂荣见状,便振臂一挥,带领大家高呼起口号来。
“打倒帝国主义!”
“打倒列强!”
“坚决抵制日货!”
“与日本贸易绝交!”
大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当游行的队伍走过农贸集市的时候,就连那些西乡来的“黄泥拐”也放下了柴禾担加入到游行的大潮中。
在这伙人当中,有一个衣裤褴褛的放牛娃,叫周球保,因跑丢了一条小牛犊,既不敢见主人,又不敢回家……便揣了把柴刀砍了一担挑到了大街上,想卖几人钱,交给大人,减少责骂。
周球保挑着柴来到大街上,见这么热闹,便一路相跟着。跟着跟着,索性把柴担一丢,也挤进人流喊起口号来。
“打倒帝国主义!”
“打倒列强!”
“坚决抵制日货!”
“与日本贸易绝交!”
学生的游行如呼呼的火把,滋地一下子点燃茶陵人民的愤懑之情。人们从四面八方而来,纷纷涌到大街上。大家群情激昂,游行的队伍很快由最初的几百人,发展到上千人。
范桂荣热血沸腾,望着这些觉醒的民众,会心地一笑。
谭民觉的演讲艺术发挥到了极致。由于长时间大声喊叫,他的嗓子有些发麻。他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续慷慨陈词。那犀利的话语,字字是铁,句句是钢;好像一把把尖刀,直插敌人心窝。
“日本国,矮子种。生性谲狡,人面兽心,口蜜腹剑,笑里藏刀。不念同种,不记旧情,不顾邦交,无昼无夜,只向中华求隙乘,把衅挑。心如鬼蜮,行同鸱號。赔款割地不满意,民国四年五月七日,又提出二十一条……如今,小日本又勾结英国帝国主义,用雪似的刺刀向我们的同胞乱劈,雨似的枪弹对我们的同胞乱射……”
谭家述跟着游行队伍跑了一阵,突然听见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正是好朋友罗青山。
罗青山挥了挥手,大声喊道:“家述,家述……到这边来!”
谭家述赶紧过去,插到罗青山身边。
罗青山向谭家述伸出大拇指示意了一下,表示赞赏。
刚跟过来的放牛娃周球保也竖起大拇指向他示意,谭家述也竖起大拇指回了礼,意思是说:“你也一样!”
游行的队伍很快到了福音堂,这是茶陵唯一的一座教堂。百多个教民刚做完礼拜就碰上游行的队伍,便都停下来好奇地观望着。
罗青山见这是个好机会,便悄悄对谭家述说:“你去找条板凳来,要快!”
谭家述对这一带很熟,飞快地窜到对门丝绸店借了条板凳,跑了过来。
罗青山跨上板凳,慷慨激昂地开始对教民们进行演讲。
谭家述站在一旁听得有些发呆,他紧紧地盯着罗青山两片翕动的嘴唇。他从来没遇见过谁有这么好的口才,那些振聋发聩的话语,那些珠联璧合的词藻,那一串串一泻千里气吞河山的排比句,仿佛不是从嘴里吐出来的,而是从汩汩的山泉眼里,从高山峡谷之中喷涌而出,披荆斩棘,所向披靡。
“……同胞同胞!事已至此,逃无可逃。山行遇虎,斗也是死,不斗也是死,看你怎样开销。假使我有炮就轰他一炮,假使我有刀我就剁他一刀。如今手无寸铁,只好抵制日货,和他经济绝交。同胞同胞!有货自买卖,有钞自上腰,何必饱他人欲壑,满他人荷包。爱国男儿,手腕要灵敏,头脑要清晰,思想要高超,才能一木支大厦,单骑断长桥。障百川而东海,挽狂澜于既倒,免作他人奴,让友邦来耻笑。若是未雨不绸缪……吾恐亡国灭种之祸马上到。那时候牵肠挂肚,泪落心焦。同胞同胞!说到这里,泪珠好比骤雨落,心中好比滚油浇。千言万语,大家起来,抵制日货,和他经济绝交!”
罗青山继续慷慨陈词。谭家述贪婪地望着那两片快速翕动的嘴唇,看着那双不断挥舞的手,一种豪迈感油然而生,仿佛那演讲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一部分,另一个实实在在的“我”。一股热血往心口一涌,手臂一挥带领大家喊起了口号。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中国人民团结起来!”
“坚决抵制日货!”
教民们也一个个热血沸腾,群情激昂,有几个年轻人则脱了自己身上的日本进口的外套当场扔在大街上,让千人踏万人踩。队伍继续前行时,那些教民们几乎全部加入到了游行队伍。队伍还在不断扩大,走到三总桥时,已经是神龙见头不见尾,差不多有两千人啦!
队伍浩浩荡荡穿过大西门,踏上二总街,打算直接去县公署请愿。不料斜剌里杀出一队人马,原来甲种师范的保守派带了一帮临时拼凑起来的街头小混混,故意堵在这里挡道。于是冤家路窄,互不相让,先是唇枪舌剑,继而拳脚相加,一时间,喊声,叫声,哭骂声混成一片。
谭家述跟着罗青山一直走在队伍的最前列,自然也首当其冲。
开始,汇文中学还占上风,可后来警察一出动,形式完全逆转。警察们挥着铁棒和皮鞭,劈头盖脸往学生身上抽去。游行的队伍招架不住,很快成溃败之势。那些后来加入的市民四处逃散,警察见穿汇文中学校服的便抓。
谭家述学过几天武术,会点拳脚,三拳两脚便把警察放倒了,救了好几个学生。
警察起先没注意谭家述,这会便暂且撂下学生,集中力量来对付他。
谭家述不慌不忙,沉着应战,左右开弓,一个鹞子翻身,一圈扫堂腿,立即放倒一大片。
站在一旁的警察队长,心一沉,脸上露出了一股杀气。他掏出驳壳枪,偷偷地向谭家述瞄准。
“快跑!”这情景恰恰被混在市民中的周球保瞅见了,这小子大喊一声,一头将警察队长扑倒在地。
谭家述撒腿就跑,“砰砰——”两颗子弹从耳边擦过。
警察队长从地上爬了起来,恼羞成怒,用枪指着周球保就要搂火。
街上的群众全都围了过来,一个劲地求情说:“老总,你消消气,他还是个孩子……”
警察队长见众怒难犯,便狠狠地踢了周球保一脚,对那些喊娘叫爹的部下说:“他娘的,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我追……”
“站住!”警察们这才嚷嚷着追了起来,并不时地开几枪,虚张声势。
谭家述跑呀跑,眼看就要跑出警察的视线,可万万不想到,前面街口刘澹带着几个混混挡住了去路,便连忙折进一条小胡同。
不一会,警察便跟着追了过来。
谭家述在胡同里东冲西撞,最后转到徐文元书纸店。
可刚进院子,追兵也跟了过来,慌乱之中,正不知道如何脱身,有人朝这边招手,轻轻地说:“快!这边来……”
谭家述来不及多想,赶紧跑了过去。
原来叫他的正是徐文元书纸店的工人谭震林。
谭震林把谭家述带到储书的库房,让他藏在装纸篾筐里,还在上面压了一大捆刚刚印刷好的新书籍。
那些警察,在这条胡同折腾了大半天,最终无功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