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冈山下,罗霄山脉以西几十里处有一古镇,名曰铁牛镇。镇上的古城墙下,有一铁牛目光炯炯,昂首跪卧,雄踞河边,虽历经千年,仍威风凛凛,尽职尽责地守护这座古城。
民间传说这铁牛为南宋时茶陵县令刘子迈所铸。那时候洣水河常常泛滥成灾,隔三岔五地淹决南城,老百姓深受其害。刘子迈虽然是个为政清廉的好官,可也无可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几十年任期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
老百姓见这么好的官要走了,心中硬是舍不得,可舍不得也得舍呀,便想送点土特产什么的给刘子迈,这样大家才觉得心安些。刘子迈在任几十年,从来就没收过老百姓一分钱的礼。这回当然也不例外,谁家送的也不收。老百姓见刘子迈不收,便丢下东西就走,刘子迈就命师爷,将东西送回到主人家里去。大家见刘子迈致意不收,便改变了主意,不再冒昧地乱送了。
刘子迈终于喘了口气,以为这回可以问心无愧的离任回家。可万万没想到就在他动身走的那天早上,院门口摆满了堆积如山的礼物。
这位离任的县令落泪了,这可是民心呀!看来自己这几十父母官没白当,他终于看清了自己在老百姓心目中的位置。可接下来又犯难了,这么多礼物该如何处置呢?因为大家都是晚上冒黑送过来的,又没留姓名,退是退不回去的。
刘子迈无奈地摇了摇头,命令家人把礼物搬进屋,再一次推迟启程的日期。
一连几天,刘子迈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一直在想如何处理这批礼物。一天晚上,刘子迈作了一个梦,梦见河妖作怪,洪水猛涨,突然一头神犀从天而降,冲入洣水之中,将河妖打败,顷刻,洪水便退了下去。
第二天刘子迈无意间将这个梦说与夫人听,夫人眼珠一转,双手一拍说:“好,有了!”刘子迈“心有灵犀一点通”,连忙接过夫人的话说:“你是说将这些礼物变卖,购置钢铁,在城下铸一铁牛,让它来镇住河妖,保这一方百姓平安幸福?”
夫人点了点头说:“正是!”
于是刘子迈便将这些礼物变卖,又将自己这些年的俸禄垫上,购买近万斤生铁,在城墙的南面的洣水河岸上浇铸这座雄伟的大铁牛。
不久,刘子迈便心安理得的回归了故里,去颐养天年。
然而,这铁牛便世世代代永远镇守在茶陵县治的古城河边,恪尽职守,任风吹雨打日头晒,慢慢地与脚下的这块土地凝聚在一起,与这块沃土的老百姓血脉凝聚,化作一种永恒的精神……
岁月悠悠,时光任苒,近千年过去了,刘子迈的美好愿望只是旧时知识分子的一种幻想,铁牛镇的人民越过越穷。土地兼并,苛捐杂税,兵祸匪灾,洪涝干旱,像一座座无形的大山压得这一方人喘不过气来。
也不知什么原因,这些年洣水河频频泛滥,洪水过后又是连连暴日,粮食颗粒无收,茶陵出现前所未有的饥荒。灾民们常常以树皮、草根、观音泥为食,嫁妻鬻子,外出逃荒者不计其数。当时在茶陵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
清早煮“椽皮”,
晚上捞“虾米”;
荒年向天要,
“仙果”“观间泥”。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有钱人就根本不管穷人的死活。作为县治的铁牛镇依然是歌舞升平,纸醉金迷……一直到了公元1925年,北伐战争前夕,这暗暗的长夜才露出一点微亮的曙色……
这年春天的一个晚上,夜幕徐徐降落,奔腾了一天洣水河突然安静下来了,似乎在积蓄力量,以待明天的厮杀。
黑暗中,突然闪出几条身影,不一会从河中靠过来一只小船。
“都到齐了吗?”
“到齐了!”
船轻轻地离了岸。一阵铁篙头敲击水中石头的声音,船便箭一般向上游驰去。
月光很圆,很亮,在河水中刚一恢复原型,又便被竹篙击扁了。
船行了一阵,便在牧放洲的剌芒篷边靠了岸。大家轻轻地喘了口气,跳下船,然后穿过一条小径,来到一块四周是高高的剌芒,中间是踩踏得平平整整空地上,坐了下来。
很显然,大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这些人全是汇文中学老师和学生,他们思想激进,对黑暗腐败的社会现象恨之入骨,常常聚在一起针砭时弊,“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尤其是王友德回到茶陵后,办起《洣声》报,更是推波助澜。
王友德,1902年生,舲舫小井人。自幼丧父,其母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让他跟着叔叔攻读私塾,然后又鼓励他走出茶陵,到省城长沙求学。1923年,王友德考取了湖南省省立甲种工业学校。从此,他如蛟龙入海,鲲鹏展翅膀,越飞越高,越游越远。在长沙,他很早就结识了蔡和森、郭亮等早期革命领袖,开始参加革命活动,秘密加入党组织。1925年秋,王友德受郭亮的派遣回到茶陵秘密开展工作。回到茶陵后,他先是找到激进知识分子前清秀才陈应炳做工作,再找到汇文中学的校长尹超凡商量,创办了茶陵第一份民报《洣声》,报馆就设在汇文中学。
这一时期,茶陵的知识分子分两派,以陈应炳、尹超凡为首的激进派主张暴力革命、砸碎旧机器;以刘澹、肖光国为首的保守派力主维新改良。这些保守派们先是害怕革命,既而渐渐走向了革命的对立面。两派先后都办起了学校,激进派办了一座汇文中学,保护派便办了一所甲种师范学校。两派人物,两所学校,经常因为争抢生源闹矛盾,甚至暗箭中伤。不久前,汇文中学发生的老师误伤事件就是甲种师范那些人一手操纵的。
据说刘澹等人,暗中买通汇文中学的一个工友,以连续失盗组织捉拿小偷为由,夜里将前来巡夜教务主任狠狠地揍打了一顿。尹超凡虽然明知道,这事是刘澹他们捣的鬼,可查无实据,也只是哑巴吃黄连,打了牙往肚里吞。
王友德的回来,使激进派的元气大增,尤其是《洣声》的创刊,如滚烫的油锅投入了一块巨石,整个铁牛镇沸腾起来了。人们饭前饭后,散步纳凉,谈的全是《洣声》上刊载那些事。刘澹和劣绅肖光国见状,也连忙办了一份叫《雅言》的杂志与之对垒。一时间,《洣声》和《雅言》唇枪舌剑,口诛笔伐,好不热闹。汇文中学的学生谭思聪、尹超凡的儿子尹宁万也创办了一份刊物《自治周刊》。刘澹他们见明里斗不过汇文派,便来暗的,一方面四处煽阴风,点鬼火,到处编排激进派的不是;一面收买汇文中学的学生滓子和地痞流氓,做卧底,进行捣乱活动。汇文派有了上次的经验教训,凡是有什么重大行动,便暗中通知那些骨干分子,夜里坐船,来到学校对面的牧放洲商量对策。
“船呢?”大伙儿刚一坐定,谭思聪便发了问。
“放心吧,有人守着呢。”尹宁万轻轻地说。
“这个人是谁呀?好像不是我们学校的吧?”罗青山问。
“他叫谭震林,攸县人,徐文元书纸店的工人。”范桂荣回答。
“攸县人,他靠得住吗?”谭思聪还是有些不放心。
“这你就放一万个心,谭震林虽然不是我们汇文中学的人,可思想一点也不比我们这些人落后。”尹宁万坚定地点了点头。
“哦,是吗?说说看……”谭思聪来了兴致,便撅着屁股朝尹宁万这边挪了几步。
“对,说说看……”大家一起跟着嚷了起来。
尹宁万便给大家说开了。
“谭震林,出生于攸县一个贫民家庭,只读了两年私塾,就在城里当学徒。先是在攸县,后来来到茶陵徐文元书纸店。谭震林凭借这个便利,读了不少书。白天,他在老板面前拼命干活,晚上,待老板和同伴们睡熟后,便偷偷地把书搬回宿舍,再拿棉被或草席堵了窗子,点上油灯,常常一读就是一个通宵,然后不等天亮,又神不知鬼不觉悄悄地将书放回书架原处……就这样,他读了大量的书,什么《水浒》呀,《三国演义》呀,《西游记》呀,《洪秀全传》等等,还有很多进步书刊。说真的他读的书一点也不比我们少,而且他生活在最底层,对这个黑暗的旧社会比我们感受更深。纸业店铺中有个叫‘文苑堂’的店铺,少老板娘是一个心比蛇蝎还要狠毒的泼妇,经常克扣店里工人的工资。有一次,这个老板娘竟毫无道理地毒打一位50多岁的老工人……谭震林义愤填膺,连夜发动全茶陵县城的书纸业工人,浩浩荡荡冲进了文苑堂,逼着少老板娘当着大家的面向那位老工人赔礼道歉……”
“嗯,这事我也听说过。”罗青山赞许地点了点头。
“这班害人虫,我们就是不能怕,要团结起来和他们斗!”谭思聪挥了挥拳头,激动地说。
“对,和他们斗……”同学们齐声嚷嚷。
“好了,同学们,我们开会!”李炳荣老师挥了挥手,草丛里顿时静了下来。
谭民觉老师首先发言:“同学们,前不久,冯玉祥国民军与奉军作战,两艘日本军舰护卫奉系军舰进入大沽口,并炮击国民军,守军死伤十余名。国民军开炮自卫还击,将日本军舰逐出大沽口。事后,日本认为国民军破坏了《辛丑条约》,与英、美、法、意、荷、比、西等8国公使,向北洋军阀段祺瑞政府发出通牒,提出拆除大沽口炮台,否则以武力解决……同时各国派军舰云集大沽口,用武力威胁北洋政府。”
李芬老师接过谭民觉的话说:“北洋军阀慑于帝国主义的压力,制造了一起震惊中外的‘三·一八’惨案……今年3月18日,80多所学校共约5000多人在天安门举行‘反对八国最后通牒的国民大会’。会后,举行了示威游行,可当队伍进入铁狮子胡同东口,前往段祺瑞执政府门前广场请愿时节……遭到军警的武装镇压,造成47人死亡,200多人受伤……死难者中有不少是我们湖南人,其中有个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学生,叫刘和珍,是鲁迅先生的朋友。鲁迅先生得到消息后,义愤填膺,为此专门写了一篇文章《纪念刘和珍君》。”
王友德扫了大家一眼,声调凝重朗读着鲁迅先生的文章:“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四十多个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李炳荣便将事先印好的文章默默地分发给大家,大家便跟着一起读了起来:“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惨相,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朗读完以后,大家久久地低着头,默泣不语。
谭民觉见状,站起来说:“鲁迅先生说得对,‘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大家说说我们该怎么办?”
谭思聪第一个发言:“同胞们的血不能白流,我们要继续办好《洣声》和《自治周刊》,唤醒民众,争民主,争自由!”
罗青山接着说:“我们应该发动群众举行示威游行,来声援北京的学生运动!”
“对,举行示威游行!”同学们大声嚷了起来。
李炳荣点了点头说:“对,我们要举行一次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
大家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李芬说:“不过这事得周密筹划……尤其选在什么时候尤为重要……”
谭民觉说:“我看我们就选在‘五七’国耻日吧!”
大家齐声说:“好!”
李炳荣接着说:“好,我们就选在‘五七’国耻日……我们要永远记住这个日子。虽然我们这个小县没有帝国主义,但帝国主义的剥削还是存在,比如说那些日货就是盘剥我们中国老百姓的铁证。它们榨取了我们多少血汗呀!”
李芬说:“对,我们的口号就从‘打倒帝国主义’‘抵制日货!’开始,大家说好不好?”
罗青山说:“对,就是要‘打倒帝国主义!’”
范桂荣说:“还有,‘坚决抵制日货!’”
尹宁万捋了捋衣袖,振振有词地说:“俗话说,‘打铁须得自身硬’,我们先从自己学校开始,凡是日本大衣、靴子、帽子、被子,一律清缴,堆在一起,集体烧毁!”
“对,就这么办!”同学们都兴奋地点了点头。
李炳荣说:“我们光销毁自己的这些日货还不够,关键是发动群众,尤其是那些店老板,让他们觉悟起来,自觉抵制日货,与那些日本商人绝交!”
李芬担忧地说:“这恐怕有些难度……”
王友德说:“难度肯定会有,关键是在于我们做工作嘛!”
谭思聪站了起来,说:“还有,我们这次行动,得提防甲种师范那些保守派。那些纨绔子弟,他们哪个没有几件东洋家什,到时候,那些家伙肯定会来捣乱!”
尹宁万说:“是得提防点,上次那样的暗亏,我们不能再吃了。”
李炳荣说:“好,思聪,对付刘澹这帮人就交给你了,你给我拿出个办法来。”
谭思聪想了想说:“李老师,我看这样,我们把校篮球队的队员组织起来,另外每班挑几个个子高大的和篮球队队员一起,组织一支护校队。游行的时候,让护校队,走在队伍的前头和尾巴上,以防不测。”
李炳荣点了点头说:“嗯,这是个好主意。好,就按你说的办。”
李芬老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还是有点担忧:“举行这么大的游行,一定会有不少老百姓来参加,人员会越来越多,也会越来越乱,我怕到时候控制不住……”
李炳荣说:“这个大家放心,只要我们自己稳住了阵脚,不要乱了方寸就行……滚滚洪流,不管开始流向哪里,总要归属大海的。只要我们目标坚定,抱成一团,就能增强内核的凝聚力,就能把大家团结在一起,完成我们的使命!”
大家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李炳荣扫视了同学们一眼,赞许地点了点头。说真的,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些小伙子。这些年轻人虽然年纪比自己小几岁,但革命的热情一点也不比自己小;大家名义上是师生,实质上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和生死兄弟!尤其是谭思聪,什么事情总是冲在最前面,就拿上次误伤事件来说吧,要不是他最早醒悟,挺身而出,挡住那些砸下的木棒,教务主任还不知会伤成咋样?还有这个尹宁万,虽然出身知识分子家庭,却从小和劳动人民打成一片,朴朴素素,没一点富贵子弟的纨绔气。记得自己去年刚从长郡中学毕业,就被尹校长邀来教体育。第一次,进校长办公室,李炳荣就被办公桌的一个插笔竹筒吸引住了,微微发黄的筒身,稀稀疏疏的几支毛笔,配着旁边的一块乌黑的镇纸,散发出一股典雅的书香气。尤其是竹筒雕刻的那两句诗,不仅笔法老到,意境也非同一般。“须臾九重真龙出,一洗万马凡古空。”李炳荣反复吟唱着杜老夫子的名句,不禁热血沸腾。正在这时,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跑了过来。尹校长连忙介绍说,这就是本人的犬子尹宁万,这个笔筒上的诗句就是他雕刻的。李炳荣做梦也没想到,这么刚劲犀利笔锋竟会出自这位少年之手。从此,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位少年才俊。尹宁万也很喜欢李炳荣,经常泡在他的房间里不出来。年轻人接受新生事物快,李炳荣从长沙带回的那些进步书籍很快被他读完了。不久,尹宁万和谭思聪等一些进步学生办起了《自治周刊》,尹宁万不仅亲自撰稿,而且还主动承担了刻钢板的艰巨任务。很快,他那手潇洒漂亮的铁笔钢板字,在铁牛镇成了亮丽的风景,铁牛镇的老百姓谁都知道汇文中学的校长有个多才多艺少年公子。
月光升到了中天,整个牧放洲照得一片雪亮,如同白昼。秋风阵阵,那些剌芒灌木,高高低低地起伏着,远处河里的灯在晃动,想必那些趁黑打渔的船只也已经满载而归了……
这次会议开得很成功,对于明天的行动也布置得很周密。具体分工是这样的,王友德和尹宁万必须连夜印好传单,李芬和范桂荣准备好演讲稿,谭思聪组织好护行队,罗青山和谭民觉老师负责上下联络工作。最后,李炳荣问:“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
“好,时间不早了,大家分头行动吧!”
散会了,同学们反复念叨着鲁迅的两句名言:“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回到船上,李炳荣轻轻地问了一句:“有什么情况吗?”
船上的人回答说:“没有。”
谭思聪靠了过去,说:“你就是谭震林,谭大哥吧,我也姓谭,叫谭思聪,谢谢你为我们站岗!”
谭震林嚅动两瓣厚厚的嘴唇,摇了摇头:“不用谢,我知道,你们是在为穷人办事。今后有什么事,招呼一声就是了,我保证随叫随到。”
李炳荣说:“有你这句话就好了,最近我常常在思考,革命光靠知识分子恐怕不行,得把城里的工人群众都发动起来。今天会议的内容,想必你也知道,你可以先找几个相好的通一下气,到时候,我们再联系你们,统一行动!”
谭震林点了点头说:“好!”紧接着两双铁钳一般的大手便紧紧地握在一起,久久没有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