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群的共识

　　羊，是一种“眼睛余光从不离同伴”的动物。一只羊，对羊群里其他羊的情绪和行动，敏感度惊人。它的情绪和行动完全取决于其他羊。社会学中有个词，叫“他相关性行为”（other-regardingbehavior），能够解释羊的行为。

　　如果一只羊很高兴，那可能是找到好吃的了，因为这是一件能使羊高兴的事。另一只羊感知到后，脑中产生的情绪是“我也要”；于是一只感染另一只，直到整群羊都向“那件好事”靠拢。

　　如果一只羊很惊恐，同理，另一只也会惊恐，不管第一只到底在怕什么。结果就是乱挤、急喘、炸群。这就是为什么羊圈的门不能开得太小，因为没人伤害羊，都是羊们自己挤伤自己。

　　我们觉得羊是最温顺“听话”的动物。错，羊其实是最不听话的，因为每只羊都生活在以自己为中心的宇宙里，这种“零利他主义”和“压倒性的自私”，恰恰使它们成为最不听话的物种。

　　它们在一起的目的不是要“协同”去做一件事情，如狼群；而仅仅是因为不在一起，不盯着其他羊的情绪，羊就会焦虑。

　　我们总觉得自己是狼，其实是妥妥的一群羊。

　　人和羊一样，很多事情做了，是因为别人都做了。踩踏了，也是因为别人都在挤逃。

　　羊群效应不难理解，只是您心里可能总有几个问题：为什么当年某某宝露馅，结果不过一场风波，而时滞一年后，P2P才在“某一天”突然全线崩塌？股市、楼市、比特币，为什么泡沫喊了很久，才在“某一天”突然破掉？为什么三年前的冬天可以被逼回夏天，而在“某

　　一天”大家突然意识到这次回不去了？“那一天”的到来，不是因为您知道了，而是因为所有人都知

　　道“所有人都知道了”：新的“共识”出现了。聪明的牧羊人，会玩“共识”游戏。无论是政治、商战、比特币、

　　房价，还是央行的预期管理。游戏攻略就是凯恩斯所说的“金融如选美”：在众多美女中，

　　猜中了冠军，您就可以得大奖。您该怎么猜？

　　凯恩斯说，别猜您认为最漂亮的，而应该猜大家会选哪个。就算长得很丑，只要大家都投她，您就应该选她。这就是为什么现在的港姐长得越来越不如之前的港姐，不是女孩子变丑了，而是大家变聪明了。

　　回到金融市场，不管您是炒股票、炒期货，还是买基金、买债券，

　　不要下注自己认为能赚钱的，而是下注大家认为能赚钱的，哪怕那

　　个东西半分钱都不值。大家认为好才是真的好。道理如选美。

　　市场为什么波动？因为市场每天都在选美。选美赛场就是彭博、路透、华尔街见闻、第一财经，以及您手

　　机上的所有“主流财经媒体”。

　　为什么要关心主流财经媒体？不是因为他们的报道最靠谱，而

　　是全村人都知道全村人的手机上都是这几个App。一个头条出现了，

　　所有交易员和投资人，会自动默认其他交易员和投资人也看到头条

　　了。

　　如果某著名分析师在彭博上说央行放水利好股市，于是股市就真的涨了，不是因为他有多牛，而是每个人都相信其他人也听见了。您心里怎么想放水这件事，和其他人怎么想，没有半点关系，放水这件事是对还是错也没有关系，您所在羊群里的“共识”才是最重要的。

　　别忘了我们都是羊。

　　那谁是羊倌呢？

　　市场上的卖方。他们的工作就是为自己卖的东西“创造共识”。

　　比如黑石集团。

　　该公司赚钱的方法，打个比方：他在桌子上放了杯水，让大家都看得见，让大家都觉得渴。等大家跑过来拿，人家已经喝了大半杯又放回原位了。

　　该公司的产业基金，左中右一体：左边收购股权，中间运营，右手上市，搭配衍生品。比如当年收钯矿，找工程队去矿上打几个眼儿，等两年，上钯的ETF，然后出报告“全球库存仅够N天，汽车尾气催化不可缺”，市场有了此“共识”，便开始自动加热，黑石便在沸点前卖掉。钯到底有没有价值不重要，重要的是培养起大家的“共识”。

　　卖方是聪明的羊倌，但还不是最牛的。因为他们仍是在大游戏规则下的某个小游戏中“吃鸡”。就像一个火爆的小程序，不管吸引多少流量，它还是在微信中。

　　创造共识的典范，还得数特朗普。

　　仔细观察他的集会演讲会发现：他第一句话一定不是今天的主题是什么，而是今天集会的规模有多么的庞大，人群有多么huuuge，前所未见，闻所未闻，fantastic！他会先让您意识到自己是处在一个多么庞大的人群中，似乎全美国人民都在向台上这个人挥手——他一定是英雄，不管这个人说的是什么，是对还是错。

　　在金融市场上，创造共识的就是央行。

　　当2008年金融危机后，“QE”这俩字母从伯南克牙缝里挤出的那一刻开始，“放水”和“救市”这两件事在人们的“共识”中画了等号。又过了两年，德拉吉“whateverittakes”一出口，整个欧洲变成了回音壁，所有头条都在重复这句话，一直蔓延到亚洲。从此，央行成了那个无所不能的巨人，央行行长的一个用词，就像包大人手上的那根竹签，龙虎狗头铡就在一掷之间。

　　央行让全世界的羊群有了什么“共识”呢？

　　“放水有用。”

　　由信仰加持，“央行保增长”，央行的一句话似乎就是实体经

　　济中发挥真实作用了。所谓“大水漫灌”，不过是央行和商业银行表上的数字，您并不会看到一条硕大的瀑布从天而降，灌溉在实体经济上和您的头上，人们从此无忧了。您只会看到一条数字瀑布，倾盆泼在资产价格上，让物价涨起。

　　换句话说，央行决策直接决定市场的表现——这是大家的“共

　　识”。因为知道“共识”能产生的巨大化学反应，全世界央行行长发

　　展出了一门新的语言艺术：简洁精炼，质朴自然，模棱两可，找不着北。央行的货币政策报告，没有和珅般揣摩圣意的功底，是解读不了的：要松，要紧，要不松不紧；不能既要又要还要；喷灌，滴灌，不要漫灌。

　　20世纪70年代沃克尔杀高通胀，90年代朱镕基祭出“十六条”的时候，没有彭博终端，没有万德，没有推特，也没有朋友圈。今天，新闻和谣言、真的和假的、实现的和没实现的，都在同一时间出现，并扩散传播。

　　与“共识”共舞，将是央行的一项终身事业。

　　这个“共识”不好吗？只要能缓解痛苦，吗啡也是药啊。

　　只要村里还是“放水有用”的共识，投机就会仍然有路径依赖，资本往熟悉的地方钻，空转泡沫；真正创造价值的好细胞就会继续被坏细胞挤压。

　　央行和商业银行就要继续吞咽垃圾。

　　所以呢？央行要做聪明的创造共识者。要让“刚兑接盘”和“死给你看”的共识慢慢死去，让“放水不流有坏细胞的田”的新共识形成，让坏细胞自动消失。哪怕代价是过冬。

　　您要做聪明的看官。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谁是比太阳起得早的人呢？您心中是有数的：早睡才能早起，不留恋昨天，午夜前离开酒吧。清醒的人，才能看到共识形成的过程，才能最早看到太阳。

　　大家都想要一个明确的答案，尤其是对不确定的当下和未来。

　　我也想要。问题是它并不存在。就算有，能准确回答出您所关心问题的概率，也许很长时间才有一次。就像七龙珠，集齐七颗龙珠召唤神龙，满足一个愿望后神龙立刻消失。再召唤，就要等下次龙珠集齐之后了——又是个极不确定的时间。

　　难道没有不绕弯路，对任何事情，都能直接给观点的人吗？

　　当然有。罗素还给了定义：“我们这个时代的困扰是，那些对任何事情都确信无疑的人，其实很蠢；而那些有想象力和理解力的人，却总是怀疑和优柔寡断。”

　　这样的人叫作“妄人”。

　　“妄人”在行动和言辞上的表现，就是罗素所说的“蠢”。“妄人”总觉得自己手里有真理，有答案，对任何事情，不论是政治、历史、金融、科技，不管自己有没有经验、擅不擅长，都敢于评论，敢于给出非黑即白的观点。历史上有太多这样的人，比如蒙巴顿，比如康有为。

　　现在也有，比如漫画天才蔡志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