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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出租之城作者名:吴亚丁本章字数:2906更新时间:2023-12-27 20:20:23
列车轰然疾驶,渐行渐远。车窗外是迅速后退的小镇、密集的灰色工厂、翠绿的田野和池塘。繁华褪尽。远方是苍茫的时空。乘坐了几天的火车?身边是萧萧春寒,是火车铁轮与轨道相遇的单调撞击。
某个深夜,我昏睡初醒,记忆恢复了功能。哦,那些熟悉的朋友,像沼泽地里的水泡,一个一个冒出来。水泡跳着,水汽笼罩。唐爱国?
想起他,一道温暖的忧伤,立刻从心头滑过。我掏出手机,耐心调出他的电话号码。最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跟他联系了,不知是否一切安好?
“喂,爱国啊。”火车上噪音很大,我捂住话筒说。不用闭上眼睛,我都能够想象出他接电话的模样。这家伙皮肤白皙,肥头大耳,头发乱蓬蓬,一双漂亮的眼睛,身长一米七八,有些不可思议的天真。唯一有些遗憾的,是他的右手腕的那一大片伤疤。他的年纪比我稍长。他喜欢歪着脑袋接听电话。当年喊他“疤哥”,他很不高兴的。这个古怪的名字,是在参观张曼联的连锁企业时不小心脱口而出。刚说这话,我就很后悔。曼联含笑问:“叶蝉,你喊他八哥?”
有人回答:“八哥?嘿嘿,不是鹦鹉吧?”
鹦鹉?据说,八哥是鹦鹉的俗名。没想到疤哥跟八哥谐音呢。幼时在乡下,常常可以看到一群一群黑色的野鹦鹉,在村子周围的老树头盘旋。乡里人说,只要给它的舌头剪一个岔,鹦鹉就能像人一样利索地说话。唐爱国瞪了我一眼,但是晚了。一个好绰号,一秒钟都不要,即可深人人心呢。顿时,笑声四起,淹没了他的抗议。大家笑着。我将注意力放在张曼联的身上,她年轻,成功。并且因为成功,而更显得仪态万方,不怒自威。像她这样年轻的成功者,在深圳有很多。这正是这座城市吸引人之处。深圳的报纸常常大篇幅宣传她。她是内地许多放弃前程、投奔深圳的人的梦想和楷模,是人们景仰的对象。虽然才认识,可是她的亿万身家,她的庞大连锁企业,让每个人惊叹。唉,奇迹有时并不一定是天空怒放的焰火,而是身边的婷婷玉人。曼联出手豪爽,待我们极好,邀请我们尽情玩乐,观赏,吃喝,享受所能享受的一切。
那次聚会,——我忘记说明了,是因一桩特别的缘由而聚集。——这个情况,后面会慢慢说到。现在我只想说,那次相聚和见面,我们都很开心。
那一年,唐爱国还在一家期货投资公司做投资咨询和投资理财工作。他对财经和金融的分析极具前瞻性(可能还有盲目性,嘿嘿)和挑战性,不过,正如他自己说的,他胆子有时真是太大了。他最著名的战绩,是在期市里,短短一个月,为客户赚了七百万。然而,最沮丧和失败的一役,也在短短三个半月后发生。那一次,他亏掉一个客户一百五十万。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丢掉了饭碗。其实,公司赚赚赔赔是常有的事,那位客户却是个上海人。事发后,上海客户准备了详细的清单证据上诉到公司总部,说他的交易指令令人生疑。公司总裁本来不太关心这类常规事件,可是那次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居然将他和他的上司——他的部门女经理一起撤职,这才平息了上海客户的愤怒。
唐爱国虽然讨厌那小肚鸡肠的上海客户,可对总裁的不仁不义也心怀不满。活在这个世界上,谁不犯点错误?总裁居然听信小人之言,轻易就让他失去改正错误的机会。
后来才知道,上海客户背景关系很硬,不仅跟深圳,跟北京也有交情。半年后,唐爱国在十几家公司间辗转面试,试用,辞退。直至一个偶然的机会,考上深圳的政府
公务员。那以后他正式放弃了曾经热爱的投资理财工作。
此刻,他操着长沙普通话,打着官腔问:“哪个?”
奶奶的,居然连我都听不出来?“猪头。忘性这么快?”
唐爱国听见是我了,声音转为柔和。高兴地骂道:“叶蝉?是你个死鬼?还以为你成了空气呐。死哪去了?几个月不见你!”
他的声音有一种农耕时代才有的抑扬顿挫的意味。久不跟他对话,有些不适应了。我们一向相互调侃,语不惊人死不休。此刻,我还没法子进人角色。也许我仍在自伤自怜。可惜没镜子,否则,尖下巴,糙胡子,一定让我认不出自己。我的神情肯定是黯然的。
“最近在哪里鬼混?”他嘿嘿笑着说。
电话里唐爱国的声音是陌生的。也许是列车的空旷和黑暗,令我产生这样凄楚的感觉。他一定没想到,我已离开深圳,正在前往西域的路上。脸贴着冰冷的玻璃窗,冷得生痛。夜晚的窗外黑漆漆的一片,是什么也看不清楚的世界。
我茫然地说:“在哪里?恐怕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有没搞错啊?”
“这是什么地方?让我看看?到处一片黑呢。”
“废话。晚上当然是黑的了。嘻嘻,你不会又在马路上抠女吧?”
他这一说,我就笑了。抠女?抠女是广东话,北方泡妞的意思。多年前我们一见如故,成为莫逆之交,便常常在夏天周末,相约去人民南大街看美女。所谓看美女,其实是掩耳盗铃,不过就是想去看看有无艳遇,能否抠个女仔罢了。天气溽热,青春年少的美女们来自祖国各地,娇美的身材,丰乳肥臀,穿得薄,穿得透,胴体流韵,令我们大饱眼福。我们天天在灯红酒绿的人民南鬼混,有贼心没贼胆的,打发着悠悠不尽的闲暇时光。
“发什么神经?半夜来吵醒我?”他迷糊着骂道。
什么?已经半夜了?眼前什么也没有,只有无边的黑暗。也许是睡得昏昏沉沉,忘了看时间。耳畔只有火车的啸声在回响。
唐爱国打着呵欠说:“啊啊,跟老韩和曼联他们联系过没?”
最近几个月,我忙于处理自己的破产事项,到了焦头烂额的地步。关于曼联,只听说她旗下的新公司,编辑出版了一种时尚服装杂志,图文并茂,印刷精美,免费供机场、航班和铁路乘客阅读。既传播知识,又宣传广告。
“马上就到四月。”他又长长的一个呵欠,“又要聚会了,时间过得真快。”唐爱国感伤地说。
聚会?一阵眩晕袭来……
每年四月初,我们都一起聚会。啊,不要诧异。请不要诧异……安静下来,我会告诉你发生了什么。每年四月,这样说吧,很简单,每年的四月一日——是这个世界上,一小群侥幸生还者的聚会时光。我很想说得明明白白的,可是,脑子里挤满了一次又一次聚会的场景……那些动人
的场景,像排队一样接踵而来。
每次想起那些激动人心的情景,我都会情不自禁抽泣不已。唉,时间真的过得好快。不知不觉,我们这些人相聚相识已有许多年了。去年,我还记得去年在深圳东部海滨的聚会,韩潮大哥感叹说,像三、五、十这样的数字,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是重要的时间概念。九年前,我们这些人侥幸生还。一转眼就已经九年了。明年是第十年,一定要隆重纪念。
的确侥幸。因为侥幸,才值得重视,值得纪念。每个当事者都知道,我们幸亏有那次侥幸,才成为不幸中的大幸。没有那次侥幸,便没有我们的生还。可以这样说,倘若九年前我们死了,就没有现在的我们。现在,明白了吗?
只是,没人知道,现在的我,背负着失败者的伤痛,远走他乡。脚下是不知名的苍凉土地。陈旧而吃力的列车,气喘吁吁奔驰在苍莽寒冷的戈壁滩上。我内心幽幽生出说不出来的愁闷滋味。前路漫漫,何处该是停留之所?斑驳的列车,长途跋涉,途经一个又一个荒凉之处。我长久贴窗而坐,纷乱的心像窗外戈壁一样冷寂。
前方什么也没有,只有黑暗。我突然希望前方,能伴随天边晨曦,在曙光初现的霎那间,奇迹般出现一座黄土小城。
倘真有这样的小城,我会在那儿下车吗?
这样想,我突然就充满了悲哀与自责。哎,我竟然忘记了我们的聚会。要知道,近十年来,我们一直恪守着一项重要约定。今天我竟然忘记了。也许男人的自尊或自卑——无论哪一项,都足以影响他的思考和行动。我的失败和失意,让我成了一个恍恍惚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