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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八月桂花遍地开作者名:沈靖本章字数:4734更新时间:2024-12-27 17:52:17
我在瞎想,也在遐想。奶奶也听过大鼓书,说实话,我们小时候最喜爱的娱乐就是听大鼓书。吃过晚饭,一撮毛就拽着我,催我吃快点,十八排说大鼓书,我们队是十七排,紧挨着,相去不足一里路,去早点好抢占位置。我三口两口扒完,跟着大人一起去了。去到一看,光着头的,裸着肩膀的;抱孩子的,抽旱烟袋的……大人小孩挤满了一屋。风透不进来,屋里闷热,有人还不停地扇着大蒲扇。女人一只手抱着婴儿一只手掀开怀抖动着腿拍打着婴儿的光屁股在那喂奶,一边喂一边与身边抽烟的汉子开玩笑:吃一口,吃一口呀,老爷!轰,都笑起来。气氛立即活跃。夜空的云丝似乎也要散去,天上露出星星和月亮。我不懂为什么笑,仰脸翻眼紧张地望。正吃奶的婴儿从妈妈的怀里钻出来抬起头疑惑地瞧着所有人傻笑。我好奇地找来一个小板凳在不起眼的旮旯坐下。外面还有人想往屋里挤,屋里人满了,挤不进了,只能在廊檐下蹲着。我扭头朝外看,灰灰的月光映照模糊的身影,稻场的石磙也有人霸占。时候不早了,都到齐了,不时有人向外张望,好像在等一个人。屋里的人也闲不住,天南地北地瞎侃,舍不得离开座位。就在等人的时候,有人从外面喊:让一下,让一下,“走山川”老先生到了。
从门口分出一条缝,一个瘦不拉几穿着长褂的中年人可能就是“走山川”了。“走山川”走在前面,后面那人我认识——狗娃他爹——我们小队的队长。狗娃他爹当然不叫“狗爹”,叫“朱刁小”。朱刁小是外号,大号叫“朱朝”,喊久了都听成了“猪草”。猪草,弱不禁风,不大气,自认为含有贬义,就改成了“朱刚”。那意思是刚毅,有男人气。但是中国人不好好读书,专门往谐音上念,朱刚硬读成了“猪肝”。猪草也好,猪肝也罢,都与猪有关,不是猪吃的就是猪身上的。我们明明吃着猪肉,而且不吃猪肉就不行,猪已经成为人类生存和进步贡献最大了动物了,可我们却认为猪下贱,就好像说你是“大头老百姓”,就瞧不起你一样。人们常常骂人,你是个猪呀!所以说,朱刚听到人们变着味地喊他,就不舒服。好在他自作聪明,做了一些很滑稽的事情,人们觉得骂他不怎么高明,于是就变着法子给他起个外号叫“朱刁小”。
我坐在门里,还有人被隔在门外。
走山川从人腿缝隙走到中间,转过身脸对着门,前面是一米见方的四方桌,桌子上事前备好的有茶水、鼓、鼓槌和剪板,有一个带靠的椅子在桌子旁边,似乎还没有人抢。走山川习惯性地弯腰把长褂从屁股上掖了一下,坐下环视一周,微微笑着算是打招呼。然后把长褂前面一抖,不再笑了,眯虚着眼睛进入了状态。他撸撸袖子拿起鼓槌、剪板,故意咳,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他端起一碗茶轻轻抿了一口放下,眼睛闭着,摇着头,开始使劲儿地敲。
我第一次听书,感觉真好,真是无法形容,只觉得把我也带到了那个冷兵器厮杀的年代。
说的是《穆桂英大破天门阵》。穆桂英好美:头戴雉鸡毛,身穿银铠甲,骑着高头大马,腰挂万宝囊。柳叶眉,丹凤眼,手如葱须,皮肤胜雪。我没有见过古代四大美女,听走山川这么一说,穆桂英就在我心里活跃起来,美貌也在不停地放大,以至于往后不管说谁漂亮我都不同意,我就说穆桂英才是我们中国第一大美女。
夜里睡不着翻着眼睛盯着草屋的脊梁,看着老鼠在梁上跳来跳去就产生了奇怪的想法——我有无量神功,手里攥着一把石子,那就是我的暗器,对着屋梁射去,梁上的老鼠叽哇一声纷纷落地。我不自然地笑了。白日做梦!不,是躺在床上看着屋梁做梦。那时候不知道啥叫一枕黄粱,要是知道非笑掉大牙不可。我也不感到羞耻,到了第二天就邀了几个小伙伴玩耍。边玩耍边谈论昨天听大鼓书的事情。
我说穆桂英真美,太美了!比我们村东头的桂花还美。
狗娃,头上基本没毛,就是前面有一撮小黄毛,听说是他妈专门留的,好像说头发刮光了,再长出来就会又黑又亮,比现在搽的“黑又亮”还亮。但是听我奶奶说,那是因为小孩金贵,留一撮毛辟邪,也是为了把孩子拴牢。小时候孩子猴跳,到处玩耍,不是爬到树上掏鹌鹑蛋就是下到河湾里逮鱼摸虾,不管哪样都危险。大集体都很忙,也没人照看,像小鸡散放在野外,一不小心就会被老鹰叼走,小孩子死亡率比较高,我们大队才一千来口人,一年不死也死一两个。大人管不住,只能托娘娘来管了。娘娘眼头不太好,看见小孩都一样,也辨不出是狗蛋呢还是狗娃,再说了娘娘不太识数,听说是村妇得道成仙的,平时在农村数鸡就容易出错,一会儿是三对半,一会儿是七只鸡,总感到少了一个,留下一撮毛就能与别的孩子区别,就能知道那一撮毛少了没有。
一撮毛实际上是朱刁小让留的。按照朱刁小的说法,如今新社会了要培养拔尖人才,要从娃娃抓起,别一天到晚讲那些凄苦的红军故事,谁还听呀?要听别他妈的听近代的,听就听古代的,穆桂英咋样?也让我们娃娃知道,那个时候女人堆里就出英雄。女人都能出英雄,何况男人呢?关键在培养!
一撮毛最坏,他不赞成他爹的意见,更不赞成我的观点,硬说桂花漂亮。还说桂花别看小,那可是美人胚子,你看那头发长,又黑又亮,脸蛋圆得像月亮。我就说,月亮总是圆的吗?不是还有椭圆的吗?一撮毛不同意,还推理说,你见过穆桂英吗?我说当然没见过,要是见过我还能跟你在一起吗?他说也是的。但是他又问我,你没见过穆桂英你咋知道她比桂花漂亮呢?我打哽,就直说,听走山川先生说的,你爹请来的,你爹的话你也不信吗?你爹说走山川先生可是有知识的人,见多识广,博古通今,到处说书,人们都很尊重他信他。狗娃鄙夷,抗辩说,说书人说的呀!我说,说书人说的咋了?他说,说书人说的你到金刚台上听。我说,说书人见过桂花,但是他为啥就没有说桂花比穆桂英漂亮呢?显然是穆桂英漂亮。
一撮毛更是不同意,跟我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那个说书的也没有见过穆桂英,为啥他就能说穆桂英比桂花漂亮呢?这说明他也是想象的。我听我爹说,人靠衣服马靠鞍。说古代人漂亮都是穿的好。古代人没有啥穿的,只穿丝绸。穆桂英家又有钱,占山为王当土匪,所以她就穿绫罗绸缎,当然美啰。要是穿粗布褂子,你看是穆桂英美还是桂花美?
我想想也对,但是不服,急得直挠头,眼睛斜着,苦思冥想,也没有想出对策。一撮毛看到我为难,露出怪笑,腿还抖着,在那得意。嘿嘿两声之后还过来安慰我说,你也别难过,我也没有见过穆桂英,是否美那只是个猜测。桂花呢就住在东头,天天能看到,就觉得美。说到底,好像这两个人不好比较。
这不等于没说吗?但是我心里好受些,觉得一撮毛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坏。正准备和解,从茅草屋里走出一位老太太,那是我奶奶。她很老了,老得只能拄拐棍。奶奶是小脚,三寸金莲。穿着黑色的市布大褂,上面还打着密密麻麻的补丁。我知道奶奶也很漂亮,是听我妈说的,妈见过奶奶年轻时候的样子。妈说奶奶是大户人家的小妾,那个大户叫吴承轩,建国初被镇压了,奶奶就嫁给了我爷爷。听妈说爷爷十分疼我奶奶,每次吃肉都把肥肉夹到我奶奶的碗里,所以我奶奶养得白白的,就连手指头都是白的。从来不让奶奶晒太阳,也从来不让奶奶下地干活,就这么养着,生了我爹才有了我。这些只是想象,也只是推理,就像我们想象穆桂英的美貌一样,那些都是现在人的虚幻而已,至于历史的真实,那只有靠资料考证了。就说我奶奶吧,其实不是这样的。她不能下地干活是因为小脚。我看过她在煤油灯下一圈圈扯脚布,让我从屋里往外拽,仿佛拽不完,把茅草屋围了整整三匝,到屋一看奶奶还在扯。扯完了,哪是脚呢,完全是个纺锤,很精美的纺锤,我那么丁点的小手一把都能握过来。那时候不知道奶奶的脚小,以为裹脚就是我奶奶的脚,现在才明白,真相被缠住了,紧紧地缠住了,绕屋三匝,缠得那么紧,咋能看到真相呢?也许只有把裹脚一层层拽开才能看到真相。我那时候也不知道什么是艺术,只感到很小巧,忽然我又觉得那脚很疼,伸不开的难过,我抱着奶奶的小脚掰,奶奶“哎哟”一声骂,畜生,疼死我了!我急忙松手,才知道奶奶的脚是不能掰开的,就像历史,你只能攥着,不能掰开,说到底你也掰不开。
奶奶年纪太大了,每次说话头都晃,像波浪鼓,你也不知道他是赞成还是不赞成,好在耳朵灵便,那大年纪居然还能听清我们在屋外的谈话。
你就是狗娃吧?奶奶指着说,娃,你俩都来。
一撮毛说,不,你想打我。
嗨,傻孩子,你爹我都没打过,你,我咋能打呢?大人不打小孩。
一撮毛迟疑着走到奶奶近前,奶奶摸着一撮毛的头说,你们都错了。你们是学生,也知道月亮挂在天上一会儿像一把镰刀一会儿像一只银盘,明亮时像一块玉灰暗时就像戴着斗笠,说到底,其实都不是月亮,因为你们学过,月亮是不会放光的;其实又都是月亮,因为那是你们认为的月亮。
这老太太真是莫名其妙!说的我们一点也听不懂。我们明明谈论的是桂花和穆桂英,咋扯出月亮了呢?奶奶似乎看出我们不明白,头摇晃得更加厉害。她微笑着说,穆桂英,我没见过,但我听过大鼓书,也看过小说,都说穆桂英是人见不走鸟见不飞的大美人,那毕竟是艺术,是美化的。村东头的桂花,还小,在你们孩子眼里是美的,我也不反对,但在大人眼里就不那样看待。要是考究人长得美不美,真是无法比较,不过嘛,奶奶我曾经见过一个人,是真人,不是想象的,也不是小孩,我觉得那个人才真叫美呢。
一撮毛歪着头看,笑着说,是男的还是女的?
奶奶认真地说,是女人。
女人?一撮毛好奇地问,你说谁呀奶奶?说出来看我们认识不?
奶奶摇头在笑。
我摇着奶奶的棍子,让她说。奶奶坐下来,把棍子放下,又摸着我的头说,就是伪县长石生财的三姨太。
时间在人们的记忆中是相对的,也许上亿年与昨天是同一个概念,都是隔壁,都很陌生。时间不可复制,才过去几十年就仿若隔世,我们也只能学着奶奶摇头。一撮毛问,叫啥呀?
王珍珍。
王珍珍?听起来名字挺美,是真假的“真”吗?我问奶奶。
奶奶说,我也不知道,作为女人好像不起这个字,应该是珍贵的“珍”。
一撮毛当时就跟奶奶抬杠,他说,我不信,为啥是珍贵的“珍”呢?
奶奶似乎愣住了,不好解释,想了半天说,好像这两个字都能用,不过嘛,真与假是相对的,女人一般不用这个字。稀有才珍贵,美的东西才珍贵,也许用这个字更能体现女人的美貌。奶奶又说,跟你说你也不信,但是我还是要说。我一生见过两次,第一次是在俺家,是坐车来的,下了车,我跟那“死鬼”接待的,站到人家面前就像丫鬟,王珍珍才是公主,是真正的公主。那气度,那身段,那服饰,哎,我要是能变成她,哪怕只活一天也值!
我很不理解地看着,觉得她好忧伤。说过了闭着眼睛脸朝着天,好像睡着了。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睁开,叹口气说,哎,是人都会老的,再美的人也有丑的时候。不过嘛,要是自然的老去人们也就不再注意,因为记忆是可以覆盖的,有好多事情都是这样,当我们回忆的时候,经过反复涂改,画面已经模糊。就拿人的姿色来说,要是突然消失,美丽反而永驻,你记住的瞬间也就成为永恒。不值呀不值!要是王珍珍年轻时就死掉了,也许有很多人都认为她就是当年的穆桂英,而王珍珍没有。不但没有,直到商城解放了她还活着,还拉出去批斗。走在大街上,屎尿都往她身上泼,头低着,发蓬着,哪像人呀。我老远看心寒,觉得这时的王珍珍已经不是当年骑在马上的王珍珍了,那种飘逸,那种美丽,那种高贵,那种妖媚,瞬间在我的大脑里被洗刷,已经荡然无存了。我心里有凄凉的感觉,我一下子理解了她,知道她为什么要死了。
奶奶真是老了,尽说些我们孩子听不懂的话,我漠然地看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听着,就这么听着。我觉得奶奶太老了,大脑走神,可能已经把我们忘了。她在那自言自语,声音很小,像在读诗歌,我们听得不耐烦,觉得奶奶神志不清。我看着她说,奶奶,你说的乱七八糟,一撮毛,我们走吧。
一撮毛不是东西,他好像处处显得比我高明。他对我说,奶奶说的这个人,听我爹也说过,这个女人好像死得很惨,是活活烧死的,死的时候一个亲人也没有,骨头都找不到。
这孩子比你懂得的多!奶奶看着一撮毛说,你爹没说王珍珍为什么被共产党逮住的吗?
没有,一撮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