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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个梅雨季节，一天早上，大雨倾盆，龙头凹石圩子第一个开门的照常还是那个长工易手顺。开开门，他看见大雨滂沱，很担心石三姑，因为石三姑跟着管家到一个叫五里坡的地主家玩耍去了，说是那里有皮影子戏，去时闷热，也知道要下雨，但是没想到第二天早上下那么大的雨，石三姑还是让人抬着回来了。

　　石三姑自从石天富到了省城，在省城里混了个议员之后，借故公务繁忙就不回来了。石三姑知道石天富是贪省城的繁华——那地方美女多呀！想起这些石三姑心里就难过，经常对着镜子，觉得什么都留得住，就是青春留不住。石三姑也让石天富在省城里捎回来一些化妆品，但是那些涂抹在脸上总感觉不太舒服，加之生活好了，油水大了，石天富不在面前也没有人欣赏，就不太注意，于是屁股和腰围比赛着长，直到长得弯腰不太舒服，洗脚够不到脚趾，才知道自己忽略了一个基本问题，但是为时已晚。石天富再也不回来了，还来信说，在省城买了一套房子，单门独院，要是三姑方便去省城就有了自己的家了。啊呸，老娘不知道你安的是什么心？老娘就是不去，去了也惹你笑话。好在家里还有一个人不嫌弃，像跟屁虫。系鞋带洗脚穿衣服都有人伺服，就是上轿不大雅观，那些轿夫还没有走半里路就吆喝歇脚，石三姑就感觉是自己太重了。

　　石生财长大了，在雩娄高中就读两年就转到笔架山甲种农校学习，虽说隔三差五请来戏班子，但是总感到寂寞、孤独。石三姑有时候想，要是生在大宋就好啰，那时候自己带一班子人啸聚山林，也来个“石柯寨”，不怕没有杨忠宝。这么想着就犯毛病，整夜睡不着，找郎中，郎中说，你整夜睡不着？不相信。石三姑就把情况说了。郎中说，整夜睡不着咋没见过你消瘦呢？石三姑说，睡不着心里就难过，心里难过就想喝汤。开始呢，只是喝一些母鸡汤、野鸡汤，喝着喝着就觉得这些鸡汤都有一股酸味，于是乎听说慈禧老太太八十多岁了，还像二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原因就是喝人奶。薄嘴也孝顺，就在龙头凹几百户人家找那些生孩子的买鲜奶。这个该死的薄嘴，买着买着还想了一些办法，心想买鸡蛋不如买母鸡，干脆买一些怀孕的，生下孩子后把孩子甩到义岗地上，那些鲜奶水喝着腥，我不想喝，薄嘴就到集市上买人参呀鹿茸呀还有一些猴头燕窝给我吃，换着吃还算可以。

　　郎中一听，问，你经常觉得头晕不晕？

　　石三姑说，晕，晕个鬼！整天就在云里坐着，就是睡不着。

　　郎中也没有办法，开了一些睡眠的中草药熬着喝。只管了几天又不行了。郎中没办法，管家却有办法，他让家丁抬着石三姑到处玩，这一招特别灵，石三姑坐到轿子上一摇晃就睡着了，有时候还在轿子里打呼噜。呼声很大，像发地震，震得抬轿的肩膀都发疼，不得不歇一歇再走。

　　雨下这么大，熬了一夜睡不着，石三姑说，回去，回去睡觉。这么一说，家丁可辛苦了。穿上草鞋，就把轿子抬回了。石三姑看见轿子瞌睡就来了，打个呵欠，还装着领导似的说了一句，弟兄们，辛苦了！说过，就打起呼噜。管家看着石三姑眼睛睁着不知道走路，知道睡着了，上前抱着送到轿子里，把轿门关上，撑开桐油漆出来的雨伞，往前探路去了。

　　翻过几座山头，来到了家门口，石三姑还在轿子里呼呼大睡。轿夫把轿子一放下，石三姑醒来了。打个呵欠问了一句：到家了？管家赶忙一阵小跑，来到轿子跟前，拉开轿门，伸头说，外面下雨，别淋着。扭过头，直起腰，对着圩子就喊，手顺，手顺，三姑回来了，快放下吊桥。刚说完，轿夫就大叫，哎哟我的妈哟，石圩子旁边咋躺着一个人呢？莫不是昨天来了土匪，死到这里了？又喊，手顺，昨夜来土匪了？易手顺隔着石圩子，雨哗哗下着，水塘里像开了锅，咕咕嘟嘟冒着水泡。易手顺哪能听得到呢？

　　石三姑听到了，推开门，撩开里面水红的纱帘，探头问，哪地方有个人？

　　轿夫已经往那地方跑去，还大喊，是个女的，是个女娃。

　　死了？

　　没有，还有一点悠悠气儿。

　　管家说，算了，别管她，要不，你们把她背到后山去，那里狼多。几个轿夫正在迟疑，石三姑睡一觉来了精神，心情也比较舒畅，伸了个懒腰忽然发话问，死了还是活着？

　　活着，还有悠悠气儿。

　　石三姑说，多大年龄？

　　轿夫说，像个小姑娘，全身都是泥巴，看不出来。

　　石三姑心想，嗯，孩子哟，我正好没有，问，长得咋样？

　　下巴有颗红痣。

　　石三姑动心，不自然地摸摸自己的眉心，心想，我上面有颗痣，她下面有颗痣，哎，巧了！石三姑感到奇怪，就说，弄到屋里救活。管家说，不知道是啥人？石三姑一下子变得豪爽，把手一挥说，你个死脑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不知道？管家立即说，还是三姑慈悲，真是观世音转世耶。

　　哎，你这个说法很对，昨天在五里坡看戏，演到梨山老母我就觉得我就是观世音转世，以后你们就别叫我“史三姑”了，就叫我“石观音”。

　　哎……石薄嘴弯腰答应，感到莫名其妙。

　　放下吊桥，轿夫就喊，手顺，快过来，石圩子旁边有个小要饭的，三姑让你背到屋里救活。

　　石三姑在轿子里骂，吃屎嘴，以后叫我石观音，谁让你喊三姑的？轿夫赶紧改口。易手顺听到了，戴着斗笠过了吊桥，把小要饭的背进屋，用手一摸，全身发凉，只有悠悠气儿。易手顺一边跟管家说让找郎中，管家说知道，我已经吩咐了，一边找来干柴在屋里烧一堆火。又让丫鬟找来干衣服给小要饭的换上。这时郎中背个木药箱也来了，把灰大褂往上一撩，伸手扳过头再掰开眼睛看看，又在鼻子上用手试试，然后把脉，叹口气说，赶紧熬点面糊糊，越稀越好，别一次性喂多了。这孩子是饿的，吃了东西就好了。易手顺听说，一下想起来了，刚好石三姑回来要喝奶，一大碗还剩下半小碗，三姑不想喝了，瞪了一眼易手顺，骂道，你个狗奴才，还在愣着干嘛，还不把碗端过去？易手顺赶紧接过，放在厨房。此时听郎中说，急忙跑到厨房端来，一勺一勺喂。开始不动弹，等到奶水顺着嘴边流下去，小要饭的才动动嘴唇，半碗喝下去了，郎中又开点发热的药，易手顺跟着把草药买回来，小要饭的已经睁开眼睛，但是还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屋里铺着稻草，就躺在稻草上。

　　石三姑回来，喝了一点奶，也没有瞌睡，就觉得不太舒服，正要起来走走，石三姑喂养一只纯黑色眼睛放绿光的小猫，啊呜，啊呜，可能是饿了，跑到面前叫，石三姑心烦，就抬腿一脚把小猫踢得直叫，还骂，只知道吃，也不见你中用。骂到这里，忽然想起石天富，叹口气说，薄嘴，老爷来信没有？石薄嘴说，老爷来信了，说形势大好，只是放心不下少爷的学业，要求转到开封上。石三姑一听，骂道，想得倒美，到那时把家里的财产都搬去，只留下我一个孤老太婆，真是如意算盘呀。刚好叹气，小猫不知趣，又是啊呜啊呜跑到面前，还用头碰碰石三姑的腿，石三姑看着小猫，哈哈大笑说，贱人就是贱人，小猫也是，打“他”了，还哀求，奴才相！薄嘴，易手顺端走的半碗奶让端来喂猫！石薄嘴跑去一问，易手顺已经端去喂小要饭的了。石三姑一听，咬牙切齿说，这个奴才，胆子也真够大的。

　　过了半个多月，石三姑忽然想起那个小要饭的，就问，那天早上下那大雨，小要饭的救活没有？

　　易手顺说，救活了，就是还不能走。

　　嗯？真是没良心。石三姑说，活了为啥还不到我这来请安？

　　易手顺说，她还不能走路。

　　能爬吗？石三姑说。

　　易手顺说，两条腿硬邦邦的，不能爬。

　　不能爬，你是死人呀，你不能背呀！

　　易手顺吓得战战兢兢。

　　石三姑白骨一眼问，她叫什么名字？

　　易手顺说，我问了，也说了是太太救的，哭了，说你是活菩萨。我问了情况，她说话我听不太懂，好像北方人，黄河发大水，她们那儿淹死了不少人，她爹和她弟弟都被淹死了，她和她妈逃了出来，往南方走要饭，她妈过淮河时掉河里淹死了，她就顺着人家要饭的路走，到了这里，山里气候特别，一会儿热一会儿冷，就生病了。她住在山洞里，没饭吃，冒雨要饭，走到这儿再也走不动了，就倒在石圩子旁边。

　　我让你说这些了吗？我问她叫什么名字？石三姑有点生气：啰里啰嗦的。

　　她没有名字，小名叫什么“狗蛋”。

　　真是命贱，是女人咋起这个名字呢？石三姑看着易手顺来气，又白骨了一眼说，你把管家找来。管家找来了，石三姑对石薄嘴说，一个女人起名字叫狗蛋，啥意思？这样的人能给我做干女儿吗？能在这样的家庭住下去吗？

　　石薄嘴说，虽说她命薄，但是遇到了石观音，命就好了。三姑，不，石观音，我看这样，既然您收养过来了，您大慈大悲，好人做到底，我看小名就叫“狗胆”，狗的胆，让她像狗一样对您赤胆忠心；大名嘛，我看就叫“石胜男”，怎么样？

　　石胜男？不好不好。石三姑摇着头说，我叫石观音，她就叫石莲花。观音也得有莲花宝座嘛。于是乎这个小要饭的就有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