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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节

第十九节

书名:春生作者名:早西言本章字数:6164更新时间:2023-12-27 20:19:51

  

  靖远县每年最重要的其中一件事当属一年一度的家具及家居用品大型展销会,展销会将持续在国庆假期的前五天时间。届时,全国各地的商人们以及加工厂的老板们都汇聚在这个小县城里,一时间也变得热闹了许多。

  眼看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夏阳拿出相机,准备骑着方美君留下的那辆自行车往郊外转转。她想,正好可以避开街上的热闹,也当作留些记忆吧,以后应该也不会再回来了。她穿上牛仔裤,套上一件香槟色的衬衣,又背起一个黑色的单肩斜挎包,分别装入了相机和四卷120的彩色胶卷,走了出去。

  这么多年来,夏阳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按下快门之前总会先短暂地进行思考。她透过那扇小小的快门窗望出去,一个锈迹斑斑的邮箱悬挂在一根已经发黑的木质柱子上,远处是几个用红色油漆写在墙上的黑体字“计划生育,人人有责”。她按下快门,一阵清脆又奇特的快门声回响在耳边。

  夏阳一路上走走停停,好几次当她拿起相机对准被摄物之后,她又没有了按下快门的冲动,她只好放下相机,继续沿着马路往前骑去。马路边是一根根整齐排列的水泥柱子,柱子上方挂着好几根的黑色电缆,一群麻雀短暂地在上空盘旋之后,又再一次降落在电缆上,整整齐齐地排列成一排,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而远处则是一大片金色的稻田,稻田的尽头处地低矮的群山,山脉一座连着一座往没有尽头的远方蔓延而去。

  不时,几辆拖拉机或者电动自行车从夏阳身旁开过,有的一辆电动车上挤着三四个年轻人,有男有女,有的电动车上则载着一台音响,嘈杂的音乐声也跟着呼啸而过,震得一旁的稻穗也压弯了腰。夏阳又往前骑了一段距离后方才停了下来,她刚想从包里拿出瓶装的矿泉水准备喝一口,只见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在家门旁边的一小块菜地上手里抱着一个蓝色的塑料盆,正准备从挂在架子上的藤条摘下茄子,那一个个紫色的茄子长得参差不齐,有的大,有的小,有的长,有的短,还有的呈现出椭圆形。夏阳总觉得这一幕有些生动和有趣,她转而拿起相机拍了下来,不料刚刚拍完,快门所发出的清脆的声响便引起了女孩的注意,她回过头看着夏阳,这时夏阳才认出原来那个女孩是刘奕楠。

  刘奕楠开心的朝着夏阳招了招手。夏阳看着刘奕楠笑起来的样子,不知道为何又让她想起了周若曦。忽然间,她在心里生起这样一个念头,如果周若曦还存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好了,夏阳又问道:“只有你自己在家吗?”

  “没有,伯母也在家呢。姐姐,你要不要进来坐一坐,反正伯母在楼上休息,不要紧的。”刘奕楠抱着塑料盆子,盆子里装着五个大小不一的茄子,向夏阳投来期待的目光。夏阳便答应了她,又问道:“你爸爸妈妈呢?他们都不在家吗?”

  “我爸爸在广浮市里打工,只是偶尔休息的时候才回来,我妈妈。”说到妈妈两个字的时候,刘奕楠又停顿了一会儿,“我妈妈在我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我也没见过她。”

  “不好意思。”夏阳尴尬地笑了笑。

  “没关系,姐姐,你怎么一个人跑来这边了,是来拍照吗?”刘奕楠好奇地看着夏阳手上的相机。

  “对啊,想留些照片做纪念吧。要不我给你在门口拍一张肖像照吧?怎么样?到时候洗出来了我可以寄回来给你。”听到夏阳这么一说,刘奕楠反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害羞地笑了笑,夏阳便拉着她站到门外,说道,“来吧,没关系的,你上镜会很好看的。”

  拍完照后夏阳才想起之前周志伟和自己说过的话,她又将周志伟的意思向刘奕楠传达了一遍。但是刘奕楠却表示周志伟已经和自己道过歉了,然后把两人最近在学校被偷拍一事告诉了夏阳,说道:“我可能以后都不能再靠近志伟了,而且我伯母现在怀着孕,我也不想再让她的情绪受到刺激了。”

  “嗯,我会和志伟说的。不管怎样,你也要保护好自己,知道吗?”夏阳心疼地看着刘奕楠,她看着她又好像看见了周若曦,她想,为什么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但是似乎人们的观念却一直未曾发生任何的变化,总有人不得不因为这些所谓的谣言而去承受莫须有的伤害。一想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正值花季般的年龄,如今却无法享受这个年纪应有的天真和快乐,而被迫成长,去承担家庭的责任和压力,夏阳总觉得有些难过。

  从刘奕楠家离开后,夏阳直接调头回了县城,她去了县城中心一处商场一楼的一家咖啡馆,点了一杯不加糖的卡布奇诺咖啡,吹着空调,想着刚才刘奕楠和她说起的事情。咖啡馆里零零散散地坐着好几桌外地的客人,有的拿着黑色的笔记本电脑,有人拿着白色的平板电脑,还有的从公文包里拿出文件讨论着一些家具采购和运输上的相关事宜。舒缓的音乐回响在整个敞亮的空间里,夏阳的耳边不时萦绕着咖啡机打奶泡时发出的轻微蒸汽声还有打磨咖啡豆时发出的振动声,以至于有人站在她对面问了一句“请问这里有人坐吗”时,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夏阳抬起头,只见穿着一身黑色半身裙搭配浅蓝色衬衣的高米圆正站在自己面前,她手里拿着一杯咖啡,淘气地对着夏阳笑了笑。夏阳说道:“坐吧,怎么今天不上班吗?现在应该是你们服务行业最忙的时候吧?”

  “偷跑出来的,就是太忙了,还开了半天的会,正好出来透透气。你呢?什么时候回北京啊?”高米圆问道。

  “十一月吧,等我妈的骨灰下葬之后就回去了。”夏阳拿起咖啡喝了一口,又看了一眼桌子上放着的照相机,“圆圆,要不我给你拍张照吧?”

  “哇,真的吗?能让你这样的大摄影师给我拍照,真是荣幸了。”高米圆立刻放下手中的咖啡,从包里翻出化妆盒,“等一下,等一下,让我理一下头发,补个装,再压一下脸上的油。”

  “已经很美啦。”夏阳拿起相机,开始根据现场的光线调试起光圈和快门,并且试着找一个合适的角度。快门声刚响起,高米圆便迫不及待地问道:“现在可以看吗?”

  “现在看不了呢,胶卷拍的,到时洗出来了我会发给你的。”夏阳拿起相机放到旁边空着的咖啡色皮椅上,“放心吧,肯定是美的,你老公应该庆幸能娶到你这么好的太太。”

  听到夏阳这么一说,高米圆反而叹了一口气,说道:“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她迟疑了一会儿,想了想,又说道:“我反而比较羡慕你这样,我上次听我妈说你没结婚呢,至少这样要自由得多,不然真的是人到了中年,一地鸡毛。”

  “每个人想要的东西不一样,选择不一样吧。其实也不是每个人都适合走进婚姻的,比如我。”

  “唉,你都不知道,我前几天在我老公手机上看见他和其他女人聊骚,当时真的是把我给气着了。如果不是因为儿子现在在读高三,不想影响他学习,我真的很可能就和他离婚了,这么多年来,我也没少因为他受气。有时候我自己也在想,你说结婚的意义是什么呢?不就是为了建立一个家庭吗?既然已经建立了一个家庭,是不是大家都该对彼此有一个责任在呢?”

  “你没和他好好聊一聊吗?有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不如两个人好好沟通一下,也许会发现很多你们过去没有意识到的问题呢?”夏阳看着高米圆,她想自己确实没怎么想过究竟婚姻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因为从她走进社会以来,她也从来没有计划过要走进一段婚姻里。每当她一想起自己母亲和周英诠走过的婚姻,她就会本能地产生一种抵触感,仿佛那是她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一道伤疤。

  “你要帮我保密,不要和我妈说,不然她可能又要担心了。”高米圆又拿起手机看了看说道,“我先回酒店了,你走之前来我妈家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夏阳点了点头。在高米圆离开咖啡馆后没多久,夏阳也回了家。

  夏阳站在方美君曾经居住的卧室门口,卧室里的床铺上已经盖上了一整块纯白色的棉布。她取下镜头盖,把镜头对准整个房间,又一次按下了快门。她放下相机后,久久地注视着整个房间,仿佛方美君活了过来,正坐在梳妆台前一遍又一遍地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她侧着脸望着镜子,不时偷偷地笑。夏阳始终没有弄明白的那个问题,又再一次困扰着她,是啊,究竟她在笑什么呢?

  她想,大概她这辈子也不会知道这个答案了,也不会再有机会问她了。可是为什么以前自己从未想过要问她呢?

  夏阳转身走回自己房间,把相机和背包随手放到了床上,她的目光落到了桌子旁边那台陈旧的黑色燕牌缝纫车上,缝纫车的黑色外漆上已经染上了薄薄的一层灰,镶嵌连在一起的浅棕色条纹木板旁边正放着周若曦留下的那个蓝色曲奇饼干盒。夏阳站起身,拿起饼干盒,费了些劲才终于把盒子打开,盒子的边缘处已经全都生了锈。盒子里放着一张周若曦特地从当代歌坛上剪下来的韩国H.O.T男子组合合照片、张惠妹的《BADBOY》专辑录音带,还有夏阳曾经因为学习出色而获得前往北京观光学习的学生记者证,以及一副已经完全黏在一起的耳塞和好几张两个人的合照。

  夏阳拿起其中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她和周若曦站在一块廉价的蓝色海滩背景布前,夏阳穿着一条大红色的连衣裙还有一双黑色的玛丽珍鞋,右脚的鞋子因为被太多人穿过拍照导致鞋带已经没有办法扣上。而站在旁边的周若曦则穿着一身清朝格格的服饰,裙摆边露出了她的白色运动鞋。两人突兀又怪异地站在一个画面中,夏阳如今看着仍难免觉得好笑,当时的周若曦执意要穿上这一身衣服拍照,夏阳也只好依了她。她清楚地记得那是在一九九三年的春天,因为就在拍完这张照片后的一个月,带她们去拍照的周百鸣——也就是周英诠的父亲——就过世了。夏阳为了此时哭了整整一个星期,她记得当时正值江泽民当选为国家主席,各大电视台和广播里播放着差不多的新闻,一遍又一遍。

  毕竟在夏阳的童年记忆中,周百鸣虽然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但他大抵可以算得上是唯一一个真正对夏阳关心,对她好的人了。想到这,她的心又沉了下去,她把饼干放到一旁,坐到了床上,呆呆地望着前方的白色墙壁,墙壁上已经产生两道细小的裂纹,其中一道裂纹直驱向天花板。在天花板上的边缘处由于受潮的缘故,已经出现微弱的脱落现象,一小块白色的白色的泥片探出半个身子,悬在半空中摇摇欲坠。

  过了好一会儿,夏阳的情绪才渐渐平复过来。她把相片放回了盒子里,这时,她注意到在录音带的下方压着一个信封的一角。她好奇地扯了出来,那是一个白色的信封,信封上已经贴好了两张并列的八十分邮票,邮票上印着一段覆盖在绿色背景中的长城图案。夏阳又仔细地辨认了上面的字迹,她非常肯定那是周若曦的字迹,而寄信的地址却是自己在北京大学读书时学校的地址。

  她开始感到困惑起来,为什么她给我写了信却没有寄出去呢?

  夏阳又把信封翻过来,信封的背面也已经使用胶水黏上。她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打开信封,她想毕竟这是她要寄给自己的信,应该是有什么话想要对自己说。接着,夏阳把一张折成长方形的信纸抽了出来,她展开信纸,信纸的右上角处印着两只粉红色的凯蒂猫,而上面用黑色钢笔写着的字迹也已经脱了色,变成一层淡淡的灰色。

  上面写着:

  姐,我想你了。你去了北京之后,我突然之间觉得自己好像一下没有了依靠,有很多很多话不知道可以和谁说,我觉得好累,好害怕。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爸爸和妈妈,我最近考试的成绩又下滑了很多,我根本没有办法专心学习,我的头脑里一切都是乱哄哄的。

  我该怎么办呢?我好想去找你,和你待在一起。我已经越来越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这一切,我觉得压力真的好大,我快要承受不了了。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我最终还是无法承受这一切的时候,我想我很可能,我可能就要自己一个人先走了。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离开了,我希望你不要怪爸爸妈妈,一切都怪我自己,都是我自己的错。对不起,姐姐,真的对不起,我真的还想和你一起去看雪,和你一起去吃涮羊肉。对不起,你要照顾好自己,要记得回来看看妈妈。我知道你心里还在怪妈妈,但是我走了以后,她就只能拜托你了。

  信还未读完,夏阳的眼眶已经红了。她急忙站起身拿过桌子上放着的抽纸,抽了一张又一张,过了好久,她的情绪才缓了过来。夏阳又拿起信纸看了看,上面的落款日期写着“2000年3月1日”,这时夏阳关于那段时间的记忆全都跑了进来。

  自从去了北京读大学后的夏阳,似乎已经立下了决心再也不回这个家,不管寒假还是暑假她都宁愿一个留在北京打工。而就在2000年寒假到来的前夕,周若曦反复给夏阳打了好几个电话问她春节回不回来,可当夏阳问起她是不是有什么事的时候,她却又说没有事,只是想见她。但是因为夏阳提前申请到了杂志社的实习工作,正好需要帮助一名编辑负责一个关于打工群体春节返乡的专题,便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原来早在周若曦要自杀之前,她已经挣扎和犹豫了一段时间。她想,如果自己当时回了家过年,如果当时周若曦见到自己,是不是也许所有的结果都会变得不一样呢?至少她当着夏阳的面是无法撒谎的,至少自己还能开导她。想到这里的时候,自责如同巨浪向夏阳席卷而来,她挣扎着抬起头呼吸,却在顷刻之间又一次被浪潮吞没,一种混浊的,冰冷的窒息感紧紧地勒着她的身体。她一直以来都因为周若曦的死而责怪方美君和周英诠,可是现在她却感到一种巨大的讽刺,自己又何尝不需要为了她的死而负上责任呢?

  她反复地责问自己,为什么我当时就没有留意呢?为什么我当时就没有多关心一下她的情绪?

  在这一整天余下的时间里,夏阳都深陷在自责的情绪中而无法自拔,她一个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蜷缩着身子,两只手环抱着双臂。她的双瞳出神地盯着远处敞开的窗户,一阵一阵的风断断续续地吹动着垂落的白色纱质窗帘,起起又落落,仿佛周若曦清脆的笑声又一次回响在夏阳的耳旁。

  “姐,你把那个随身听给我听嘛,我都睡不着。”

  “姐,我不想写了,这道题太难了,你帮我吧。”

  “姐,你说人死了之后会去哪呢?以后如果有一天我们都死了,我们还会不会再见到彼此呢?”

  “姐,我已经学会唱阿妹那首《听海》了,我唱给你听,听好了,这次保证不破音。”

  周若曦清亮的歌声响了起来,如同一双温暖的双臂紧紧地抱着夏阳,靠在她的身上,泪水又一次流过她的眼角,落在了淡黄色的印花床单上。渐渐落下的夜幕把夏阳拉进了一片黑色的深渊中,她任由着自己的身体在这片沉寂的黑暗中不断下坠。她突然之间很想和周若曦说一声:“对不起,对不起,我也没能照顾好妈妈。”

  第二天,天刚微微亮,夏阳就醒了过来,她从床上爬了起来,头脑只有空白和沉重。她扶着自己的额头,走进浴室洗了一把脸后,清凉的冷水方才让她清醒了不少。夏阳又一次回到房间里,拿起周若曦没有寄出的那封信,她又重新看了一遍,这一次悲伤和自责的情绪相对地已经减弱了一些,她仔细看着这封信上写着的每一句话,此时心中多了一层困惑。

  她想,她说的很多话究竟是什么?害怕的又是什么?既然她说了不怪周英诠,那是不是说明她害怕的不是指周英诠?而是另有其事?还有信里指的一切乱哄哄又是什么呢?能造成她所无法承受的压力,难道仅仅只是因为学习吗?

  夏阳反复地读着这一封信件,似乎她越看就产生越多的疑问,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可是夏阳却又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接到母亲电话时的情景,她只说了周若曦因为学习压力太大而自杀,等到她回到家的时候,丧礼已经开始举办。如今夏阳再努力地回想起当时发生的事情,她只记得自己和周英诠大吵了一架后便负气离开,而自己竟然从未认真地思考过周若曦自杀一事的缘由。

  夏阳心里有一种直觉,她总觉得周若曦并不是因为学习压力大而自杀。因为周若曦始终和夏阳不一样,她是周英诠的亲生女儿,不管周英诠施予周若曦多大的学习压力,却也很少会像虐打夏阳那般对待周若曦,而且即使是被打,大多数时候方美君也都会护着周若曦替她承担了下来。

  所以,夏阳还是对于周若曦因为学习压力大而自杀这个说法而心存疑惑。

  于是,夏阳还是决定再去问一问当年具体发生的事情,不过又该从何问起呢?她想到母亲已经离去,除了周英诠之外还会有谁知道这件事情?方文或者舅舅吗?夏阳从行李箱中翻出一条黑色的九分直筒裤还有一件白色上衣,换上后踩着一双运动鞋就出了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