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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节

第十二节

书名:春生作者名:早西言本章字数:4687更新时间:2023-12-27 20:19:51

  

  从电影播放开始,周志伟几乎每过一会儿就看一眼左手上戴着的黑色运动手表,眼看手表上显示的数字即将要跳到“22点”,他的心里便产生了一种不好的感觉。所以电影放映刚刚结束,他便匆忙和所有人告别,飞速地直奔回家。他想,还好我的手表快了五分钟,应该来得及。

  晚上十点是周英诠给周志伟设定的门禁时间,因为周英诠早已清楚地帮周志伟计算过,非住校生的晚自习是晚上九点半下课,从一中回到家的路程骑自行车只需要十五分钟左右,就算遇上遇上特殊情况比如老师布置的临时考试,也不会超过十点回到家。所以,即使在周末或者假期,周志伟也不允许超过这个时间回家,除非那天周英诠喝醉了。

  可是周志伟还是没来得及在十点钟之前走进家门,他在打开门前又看了看手表,十点零九分。他心想,糟了,但愿我爸喝醉了或者遇上什么事没能赶回来。

  于是,周志伟小心翼翼地在门口的钥匙孔上插入钥匙,轻轻一扭拉开了门,门缝处突然响起了“吱”的一声吓得他立刻变得紧张起来。周志伟眼看没有任何动静,便又悄步走了进去,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在准备跨出下一步前,他先探出头透过门口旁和客厅之间隔开的一个木质置物柜望向客厅,只见客厅里空无一人,柜子上的电视机则在播放着足球职业联赛。周志伟又往电视机旁不远处的主卧室里望去,卧室里亮着灯,隐约中周志伟只看见全欣雨拿着晾衣杆在阳台上晒衣服。

  眼看周英诠不在家,周志伟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迈开步子走向自己房间。可他却忽略了一个细节,便是茶几上摆放着一瓶没喝完的啤酒还有一碟吃了一半的花生米,不过他已经没有第二次机会再回过头去观察。就在周志伟刚刚走到自己房间门口前,周英诠的声音从洗手间方向处响了起来:“还知道回家啊?”

  一听到周英诠的声音,周志伟的神经立刻又一次绷紧了起来。他不敢抬头去看周英诠,小声地说道:“不是,是因为那个馨文妈妈说请大家去看电影,所以……”

  “人家叫你去你就去啊?那有人叫你去死,你也去吗?”听到周英诠一说,周志伟便不敢再出声。然而周英诠似乎并未就此打算放过他,继续说道:“你这次考了第几名,自己心里还不清楚?人家去看电影,你也有脸去?谁同意给你去的?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你没考第一名是不是?”

  周志伟没想到的是周英诠突然提起了自己最担心的其中一件事,便是在这次考试中没考到第一名的事情。周英诠一直以来都秉持着一种异于常人的教育方式,不管是过去的夏阳、周若曦还是如今的周志伟,不管他们是男孩还是女孩,他都一律对他们施以高压式的学习方式。从周志伟上学起的第一天,周英诠便要求他考试只能考第一名,因为在周英诠看来,一旦他们没有考上第一名即意味着他们还不够努力,而如果他不再把他们往前推一把,逼一逼,他们必然只有退步。虽然周英诠的看法没有什么可靠的理论和证据支持,但他想自己毕竟在教育局工作多年,他的经验便是最好的证据,何况夏阳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吗?至少,周英诠至始至终都认为夏阳能成为高考状元,能考进北京大学,百分之九十都属于自己的功劳。所以他也始终相信,同样的方法用在周志伟身上也一定能成功,如果不能成功那只能说明是他的问题,就像周若曦一样,周英诠始终不觉得她的死和自己有任何关系,反而像是一个污点,导致他费了好大的劲才终于擦干净。

  在周英诠刚刚退休前四年的时间里,他一连三次连同他人一起打算建立专业的教育培训机构,其他人不是埋怨周英诠过于强势,便是无法理解他的管理方式,所以每一次都以失败而告终。最终也耗光了周英诠退休时存下的钱和公积金。但是周英诠心中并不是这么认为,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也不认为是自己的原因才造成了失败,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周英诠便将所有的精力和希望全都投到了周志伟身上。

  好在周志伟终于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入了靖远县一中,周英诠也终于获得了一丝丝宽慰,他想他也终于成功证明了自己的教育方式没有任何问题,一切的失败都是他们的原因。也因此,周英诠依旧和过去一样死死地盯着周志伟的每一次考试成绩,几乎逼得他喘不过气。可是再优秀的人也难免会有失误的时候,周志伟对此感到也很无奈,他认为自己为了这次考试也做足了功课,可是结果谁能想得到呢?他便小声地抱怨了一句:“有谁每次都能考第一的?”

  本来周志伟不说话倒还好,但他现在这么一说反而像是周英诠在故意刁难自己,这是周英诠最无法忍受的事情。毕竟周英诠身为一家之主,他如何能容忍自己的儿子肆意地挑战自己的权威呢?他自然是无法容忍的,他也从来不会容忍。

  于是,周英诠二话不说地便走上前,一巴掌打在周志伟的左脸颊上,“啪”的一声脆响回响在整间屋子里,周志伟险些撞在一旁的墙壁上。他又说了一句:“你以为我听不到啊?说大声点啊?现在自己能飞了是不是啊?”

  一听到周英诠的怒吼声,全欣雨便知道不对劲,立刻从阳台上跑了过来,手里还紧握着粉红色塑料晾衣杆。她问道:“怎么了?”

  全欣雨却只见周志伟捂着脸,眼泪从眼眶里流了下来。她便立刻把周志伟拉了过来,说道:“快过来给妈妈看看,你爸爸也真是的,怎么那么打得那么用力呢,没事的,下次回来早一点就可以了。”

  但是周英诠却完全没有理会全欣雨,只是对她说道:“你走开。”又指着周志伟,说道:“跪下。”

  全欣雨不满地瞪了周英诠一眼,可她也心知周英诠的脾气,不敢直面和他吵起来,只能忍着气说道:“可以了啊你,打也打过了。”

  “不要再让我说第二次!”周英诠说话的语气仿佛一头即将发怒的狮子,他刻意压制着自己的怒气,可他的嗓音中却透着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上所散发出的硫磺味。全欣雨也开始感到手足无措,她既担心周志伟,却又不敢与周英诠起冲突。就在全欣雨的犹豫之间,周英诠早已一脚踢在了周志伟膝盖后方的腘窝处,然后按着他的肩膀强迫他跪了下来。

  在周志伟膝盖撞到地板上的一瞬间,他感到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感,连带着左脸颊的灼烧感一起蔓延了全身。与此同时,他的心中还升起了一种强烈的屈辱感,这也是他过去所不曾有过的一种感觉,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周英铨养的一只狗,也许连一只狗也不如。当这种屈辱感开始出现在周志伟的身体中时,立刻掀起来了一阵狂风,也是这阵风将他心头的火越吹越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只是任由大火燃遍全身,控制着自己的身体。所以他没有再和过去一样选择接受周英诠所施予的屈辱,而是站了起来,一把推开他,跑了出去。

  周志伟的脑海中只有一种熊熊烈火燃烧中的苍白,他无法再思考任何事情,也听不见楼道上不断回响着的全欣雨的呼喊声,他只是不停地跑。可是要跑去哪呢?周志伟也不知道。微风吹过周志伟被打得滚烫的左脸颊,泪水还没来得及落下来就沿着他奔跑的反方向飞了去。当他停下来的时候,四周只有一片黑漆漆的稻田,渐渐地,微弱的流水声和断断续续的蛙叫声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

  周志伟望向远处,沿着稻田的方向往前走便是亮着路灯的水泥马路,几辆摩托车在马路上飞驰而过。周志伟走了过去,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还能去什么地方,最后便只能走到了马路边不远处的一栋房子前。那是一栋自建的两层楼房,楼房和田地之间的一小块空地上使用木头、木板、木块还有石棉瓦搭成的鸡窝,几株无人打理的芦荟和仙人掌矗立在一旁,昏沉沉地和周志伟四目相望。周志伟抬头看了一眼二楼靠近公路边的房间,房间里亮着灯,灯光透过半开着的绿色玻璃窗和纱窗,几根三角梅从楼顶的天台上垂下,挂在窗户上方。

  他在原地犹豫了好一会儿,反反复复地在公路边走来走去。他想,她房间里还亮着灯呢,应该还没有睡吧?但是我现在这样打扰她,真的好吗?万一被她家里人知道了怎么办?我也不可能住在她家里,但是我现在又还能去哪呢?周志伟低下头,看着自己脚边的一小块石头,他弯下腰捡了起来,心想,我就和她聊一会儿,然后我就找个地方躲起来,再也不回去了,如果我不再回去的话,说不定以后可能也见不到她了,那也总要和她告别一下,不是吗?

  想到这,周志伟便将石头扔向了二楼的纱窗上。片刻后,纱窗后方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接着,刘奕楠拉开了纱窗,露出了脸。她诧异地看着马路边的周志伟,尽管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会导致周志伟在这个时间来找自己,不过她还是立刻走了下去。

  刘奕楠刚打开门便立刻对门前的周志伟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然后便把周志伟拉到一旁,问道:“你怎么突然跑过来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周志伟满脸委屈地说道:“我和我爸吵架了。”

  “是因为你这次考试的事情吗?”刘奕楠问道,她注意到了周志伟脸颊上正在消退的红色。

  周志伟点了点头,又说道:“我再也不想和他住在一起了,他这个人根本就是神经病!”

  刘奕楠有些担心地又回头看了一眼家门口,说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呀?你总得要回去的呀。”

  “我不回去。”周志伟说道,“大不了我就去打工,以后都不回去了。我就想来和你说一声。”

  “你别那么冲动。”一听到周志伟这么说,刘奕楠担心他可能冲动之下选择离家出走,她便也不得不帮思索着应对的办法,说道,“我又不能让你住我家,要是被伯母知道就惨了,可能连我也会被赶出去,你让我再想想。”

  “不用了,我一会儿就走了,你快回去吧。”

  “你能走去哪呢?你现在身上也没钱没身份证,坐车都坐不远呢。”刘奕楠叹了一口气,又想了想,突然说道,“我想起来了,我奶奶家以前的老房子现在没人住,我爸也不在家,你今晚暂时可以先住到那里去,不过很久没人住了,可能就是有点脏,有点破。你先好好睡一觉,明天起床了再说,你在这等我一下,我上去拿一下钥匙和电筒。”

  刘奕楠拍了拍周志伟的肩膀示意让他放心,转身便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走进了屋子里。没一会儿功夫,刘奕楠便拿着钥匙和电筒走了出来,又悄悄地关上了门。她朝着站在马路边的周志伟招了招手,两人沿着马路走向了另一条没有路灯的泥路上。两人走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走到了刘奕楠爷爷过去所留下的房子前,那是一间十分简陋的平房,门前堆着一垒的木材,木材上方覆盖着一块防水的塑料布,边缘处露出来的几截木块上长着几朵小蘑菇。门口的另一边则种着两棵没有人打理的木瓜树,几颗硕大的青木瓜垂在树枝上。

  刘奕楠推开门,小声地说道:“我爸每次回来的时候都会住在这里,不过他住不了几天就又要回去工作了,所以这里的家具很少也很旧,你今晚先暂时住着,我明早再过来看你。”说着,刘奕楠便带着周志伟走进了房子里,空空荡荡的房子里蒙着薄薄的一层灰。刘奕楠熟练地掀起盖在卧室床铺上的一块白布,灰尘一瞬间也飞了起来,细碎的尘埃在昏黄的灯光中缓缓落下,她将白布叠好放在一张椅子上后,又忙着走进客厅里搬来那台已经褪色了的老旧落地电风扇,刚按下开关,风扇便转动了起来,不时地发出“咔拉”的一声。

  “谢谢你。”周志伟说道。但是刘奕楠一直在衣柜里忙着帮他找一条没有用过的毛巾,便没有听到周志伟所说的话。她看着周志伟一脸低落的表情,又安慰他道:“没事的,你要不要去洗个澡,不过这里只有冷水,或者洗个脸也可以。我要先回去了,我明早再来。”

  刘奕楠离开后,剩下周志伟一个人躺在那张陈旧的木板床上,迟迟无法入睡。他刚转动一下身子,床板上便又响起“吱呀”的一声。周志伟心中反复在想着为什么自己的父亲要这样对待自己?他身边的朋友和同学们从没有一个人会像他这样遭遇父亲这般严苛的对待,如果换作其他人即使只考到全年级第二名的成绩也早已经得到父母的认可,可是他似乎无论怎样努力也得不到父亲的一句夸赞。他想,考到第一名又有什么用呢?他还不也只是看一眼,点点头而已。

  一想到这,周志伟便感到难过起来。紧接着,小时候被周英诠虐打的记忆一窝蜂似的全都冒了出来,泪水不由自主地从周志伟的眼角处又流了下来。只要一想起这些事,他似乎就更坚定了自己的决心,他对自己说,我不会回去的,反正他也不会在意我这个儿子,就当没有我好了,不管谁来找我,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会再回那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