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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第五节

书名:春生作者名:早西言本章字数:5926更新时间:2023-12-27 20:19:51

  

  两天后,夏阳还是决定回到了靖远县。一来,她始终觉得有一些事情需要自己去面对和处理,包括方美君的事情,还有她和她自己的过去之间存在的一些尚未解决的问题。二来,她也想利用这段时间让自己好好休息一下。

  夏阳回到家的那一天,方文和方大明已经将方美君送回了家,确切地说,那是夏阳的外婆家。在方美君和周英诠办完离婚手续后的第二天,周英诠便不留情面地将方美君赶了出门,方美君带着自己仅有的两个行李袋和自己持续用了多年的衣车搬回了母亲夏凤家。不过这间由方美君的父亲方家强所留下的单位房十分简陋,两室一厅加在一起的面积也不过五十多平米。九十年代初,方大明做生意赚了不少钱便在街上买了一块地建起了楼房,也将夏凤一起接了过去住,这间单位房也随之而空置了出来,所以方美君搬回去后便一直一个人住在了这套房子里。

  夏阳走在狭窄的楼梯走道上,过去的一切仿佛历历在目,她一个人提着行李箱爬到了最顶端的六层。敲响门后,方文便出来打开了门,他轻声说道:“姑妈已经睡了,我先回去了,你要有什么事的话再给我电话吧。”

  夏阳回了一声“谢谢”后,方文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绑在红绳上的钥匙递给了夏阳,说道:“这是家里的钥匙。”

  起初回到家的前三天,一切都十分平缓地沿着时间节奏慢慢流逝。方美君大多数时间里都是在睡觉,偶尔醒过来的时候看见夏阳,她也只是笑一笑却不再多说什么。这反而让夏阳感到一丝丝的怪异,就好像一个知道了自己准备要死的人一样,她突然之间有了勇气去面对死亡,面对自我的衰败,可她似乎又像在害怕,害怕这股不幸的气息落到了夏阳身上。对于夏阳来说,这几天的时间显得格外地漫长,因为每天护工芳姐都会过来帮方美君清理身体以及做一些简单的肌肉按摩,而夏阳只是不时站在门口或者坐在床边看着方美君。

  夏阳确实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可以和母亲说些什么,她们之间产生的裂痕已经不可能在这短短几天时间里缝合,她只能像过去一样,任由沉默飘荡在她们中间。方美君所在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药水混合在一起的气味,还有一种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会散发出的器官腐朽的气味,夏阳始终无法习惯长时间待在这样的环境中,她只好时不时地走到阳台上抽上一根烟。

  当夏阳再次走回房间的时候,方美君已经睡去。夏阳走到一旁,旁边是一张陈旧的木桌,桌子上方放置着一块透明的玻璃,玻璃下方和木桌之间夹着许许多多的老照片,照片上的人多半都是夏阳家里亲戚。其中角落处的一张照片正是周若曦,照片中的周若曦穿着合唱团的黑色制服站在舞台旁,夏阳记得那一年是在1997年,正值香港回归,周若曦作为学校代表被选入合唱团到广浮市参与庆祝香港回归的汇演晚会,而这张照片正是夏阳特意借来了相机给她拍下了这张照片。夏阳抬起透明的玻璃,把照片拿了出来,她看着周若曦单纯而灿烂的笑容,不知不觉又想起了1997年的夏天。

  那时的夏阳正在为即将来临的高三做准备,旁边同样也在看书的周若曦却突然问道:“姐,阿妹又发新歌了。”

  夏阳只是敷衍地回了一句:“是吗?”

  周若曦停下手中的笔说道:“是啊,超级好听,叫《BadBoy》,你看了那个MV没?”

  “我哪有时间啊。”夏阳一边回应周若曦,一边继续做着练习题。

  这时,周若曦已经站了起来,开心地说道:“姐,那我跳给你看。”还不等夏阳做出回应,周若曦已经走到了夏阳身后,那是她们两的卧室里仅有的一小块空地,她又拍了拍夏阳的后背,说道:“姐,你快看啊。”

  “BADBOYBADBOY,你的坏让我不明白,BADBOYBADBOY,我必须要离开,你是BADDOGBADBOY,你的坏让我太无奈,BADBOYBADBOY……”周若曦一边唱着歌一边模仿着张惠妹的舞步,完全沉浸其中,不过还没等她唱完,夏阳已经忍不住笑了出来,说道:“你别发神经了,周若曦。”

  可是周若曦却丝毫不在意,仍自顾自地跳下去,但她却没想到这时方美君推开门走了进来,问道:“你们两个在干嘛呢?”

  周若曦立刻停下了动作,看了夏阳一眼,又望向方美君,抱怨道:“妈,你干嘛每次进来都不敲门。”说着,周若曦扫兴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上,刚坐下写了不到两道练习题,又对夏阳说道:“姐,我也要买一条和阿妹一样的黑皮裤。”

  想到这,夏阳不经意地又笑了出来。但是夏阳却没有注意到,一旁在床上躺着的方美君一直在看着她。方美君忽然之间打破了她们之间的沉默,夏阳也被吓了一跳,照片从手中掉落。方美君说道:“你还在恨妈妈,是吗?”

  “没有。”夏阳低下身子捡起照片,似乎有意地不想面对方美君的目光。可是夏阳自己却也在想,我真的不恨她吗?我为什么不愿意承认呢?这么多年以来,这不一直都是我们之间的禁忌吗?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提出这个问题呢?方美君似乎已经准备好了面对所有的一切,似乎她在害怕自己再不抓住这个机会弄明白这个答案,很可能以后也很难再有机会了,她便又继续说道:“你一直都在怪我,是吗?你在怪妈妈害死了若曦,我知道的,我知道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的。”

  “别说了,好吗?我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你好好休息吧。”夏阳打断了方美君的话,拿着照片往门外走去。但是夏阳还没走出房间,方美君的声音在她的身后又响了起来:“你有没有想过,妈妈也是受害者呢?难道我受到的伤害还少吗?我做的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们,发生在你妹妹身上的意外,我也不想的。”

  夏阳停在原地认真地听着方美君说完每一句话,但她没有再做出任何回应,只是沉默地走出了房间。夏阳独自坐在隔壁房间的床上,她望着窗外的夕阳一点点地消失,直到黑暗将整个房间吞没,随即楼下亮起的路灯投入点点光亮落在窗户边缘上。她想,为什么她会觉得我是因为若曦的死而恨她呢?为什么她能如此理所当然地说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呢?可是当我那时候被那个男人毫无缘由地虐打时,她都在做什么呢?她为什么不离婚,为什么不带着我们离开?夏阳明白,一旦她把这些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想法全部抛出,她们之间必然会引发出一场惨烈的战争,可以她如今病怏怏的状态,很显然不可能承受得住夏阳的攻击。

  所以,夏阳还是决定把这些话留在了心底,就像过去这么多年里一样,把它深深地埋藏起来。只是她突然之间又觉得有些可笑,年幼时的她如此努力,拼了命地努力,只为从这里,从这个家逃离,她却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回到了这里,她似乎始终没有彻底地摆脱这些束缚在身上的枷锁。她问自己,这是宿命吗?生命中一切真的是注定好的吗?

  第二天夏阳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七点,她习惯性地先走过去检查一下方美君的情况,隐约中夏阳看见了方美君脸庞上残留着流过泪的痕迹。她久久地停在那里,不知为何,心一下又软了下来,她看着方美君那张不再挂着笑容的脸,好像所有的伪装都在这一刻的平静中被卸了去。她在方美君的脸上看见的只有苍白,脆弱,衰老和哀伤。她想,是啊,为什么我不可以原谅她呢?原谅她不也是原谅我自己吗?难道我们之间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阳光洒落在阳台,穿进房间已经略微露出裂缝的带着灰色的墙壁上,夏阳好像在自己心里达成了某种她也说不清楚的和解。夏阳又转过身走回房间,从行李箱里拿出自己平常出门时经常带着一台中画幅胶片相机,这台相机也是她工作后自己攒钱买的第一胎中画幅相机,尽管是二手买来的,但她一用却也用了十几年的时间。

  她抓着相机,将镜头对准了正躺在病床的方美君,“咔”的留下一声脆响。

  夏阳等到芳姐来到家里后,她便准备一个人到街上采购些日常用的物品。距离夏阳家大约三条街道的地方正好有一家中大型的超市,也是当地的一家连锁超市“正佳”。超市门口入口处随意地堆着蓝色的小型购物手拉车,旁边则是贩售水果区域和收银台,收银台处站着两个女人,年轻的女人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的制服背心,而另一个相对年长的女人则站在收银机前检查近期的账目。就在夏阳经过收银台准备走进超市时,年长的女人先是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看着收银机的荧幕,但她很快又再一次抬起头盯着夏阳,此时的夏阳已经走向超市深处的日用品购置区域。

  直到夏阳选购完商品再次来到同一处收银台准备付钱时,年长的女人似乎站在门边等候已久,她长久地打量着夏阳,眼神中透露出无法隐藏的犹豫和怀疑。夏阳却没有注意到门口处站着的女人,在她看来这个面容略显富态,披着一头酒红色卷发,穿着一条米白色连衣裙的女人并无任何特别之处,也不觉熟悉。所以,在付了钱后她便往门外走去。

  这时,女人从夏阳身后追了上来,犹豫了片刻后,她还是决定喊了一声:“夏阳。”

  夏阳惊讶地回过头,她似乎在努力地从女人圆润的额头、齐整的鼻梁、略微浮肿的双眼皮以及厚实的双耳上寻找熟悉的痕迹,可惜她依旧失败了。夏阳的大脑里只有一片空白,她实在想不出自己曾在何时何地与眼前的这个女人见过面。女人朝着夏阳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善意的笑容,说道:“我刚才还害怕自己认错人了呢,你是不是认不出我来了?我是于颖啊。”

  后知后觉的夏阳这时才想起了这个名字,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啊,对不起,我一时没想起来。”于颖向夏阳投来热切的目光,毕竟曾经她们不仅作为高中同班同学,还有过好几次成为同桌的经历。一想到她们在高中毕业后已经整整二十一年没有见过,于颖便热情地伸出手,抓着夏阳的手臂,说道:“认不出我也是正常的,我们都多少年没见过了,而且你看我现在变得又老又胖了,你还是那么漂亮。”

  于颖的目光又从热切转变成了羡慕,她抓着夏阳的手臂几户感受不到任何多余的赘肉,肌肉的线条均匀地从她的白色无袖上衣流露出来,再配上黑色的阔腿裤,丝毫不像一个已经将近四十岁的中年女子。于颖又说道:“你看,我站你旁边马上就变成一个乡下的中年妇女了,唉,不行,我也得减减肥了。”

  说着,于颖又问起夏阳为何回到了靖远县,夏阳便简单地说了一下家里的情况。本来还有许多话想要倾诉的于颖就只好作罢,她又再次拉起夏阳的手表示希望她在家里做客,而且一定要夏阳答应她至少和她一起吃一次饭才愿意放手。突然间,于颖又说起自己的丈夫何嘉乐也一定很想见到夏阳。

  当听到“何嘉乐”三个字时,夏阳在心里“咯噔”了一下。不过于颖还没来得及留心夏阳的反应,说了一句“你再等我一下”,转身又走向超市。再次走出来时,她手里多了一袋新鲜的红色提子和奇异果,说道:“这提子是进口的,很甜的,拿回去给你妈妈吃。”

  两人在原地推来推去了好一会儿,夏阳才终于收下了于颖送的水果。

  走在回家的路上,夏阳看了一眼手中提着的水果,“何嘉乐”这三个字又再一次跳进了她的脑海里。何嘉乐、于颖和夏阳三人在高二的文理科分班时分到了同一个班级里,从那时起,何嘉乐就喜欢上了夏阳。在高中最后两年的时间里,他曾经好几次向夏阳表白结果全都被拒绝了,因为在夏阳眼里,自己始终和何嘉乐不是一类人,也不可能走到一起。那时候的夏阳心里只有一个非达成不可的目标,就是考上大学,远远地离开靖远县,其他的一切事情都无法阻止她,即使包括她曾经和何嘉乐初识时燃起的一丁点火苗也立刻被她掐灭了。

  当然于颖并不知道何嘉乐和夏阳之间的事情,因为夏阳也不曾为她和何嘉乐留下任何发展情感关系的可能性,所有的这一切也只能变成何嘉乐自己一个人的秘密。最终何嘉乐选择带着自己的秘密接受了于颖,和她走到了一起。

  如今再次想起“何嘉乐”这三个字,夏阳心想,对他们彼此而言,这也许也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救命啊!救命啊!快放我出去啊!”一阵突如其来的尖锐的叫喊声从上空直掷向夏阳,这时,夏阳才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家里所在的街道,不知觉中已经往前走到了另外一条街道里。她抬起头,隐约之中只见个头发花白的妇人站在路旁一栋楼房的六楼阳台上,使劲地摇着阳台上架起的不锈钢围栏。夏阳转过身,看着这条熟悉的街道,她想起来这也是她曾经来来回回无数次跑过的街道,她立刻就意识到那个正在撕扯着嗓子喊叫妇人是谁了。

  白发妇人是夏阳的奶奶,确切地说,是和夏阳毫无血缘关系的奶奶,也就是方美君的前夫周英诠的母亲秦素芬。秦素芬年轻时是靖远县街道上最凶悍的女人,没有人不知道她的名字,因为只要吵起架来,她认第二,在靖远县街道上一定不会有人敢认第一。夏阳可能永远也不会忘记年幼时时常被秦素芬打骂,不过后来长大后她渐渐地也不再在意,因为在秦素芬的家里,几乎没有一个人不会被她责骂。而且她骂起人来永远不需要任何理由,有时候骂得不够尽兴,她可能还会动起手来打人。即使患上了老年痴呆症,秦素芬也丝毫没有忘记自己撒泼的本领。

  1995年的秋天,秦素芬被诊断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唯一一个留在身边的孩子周英诠从小和秦素芬关系就不好,他自己也不愿意承担起照顾这份秦素芬的责任,最后便只好决定使用秦素芬自己所获得退休金将其送到靖远县郊外的一所老人院。但是谁知道刚去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秦素芬便吵着要回家,整个老人院被她闹得鸡犬不宁。可是周英诠也不想再趟这滩浑水,执意拒绝了秦素芬的请求,最后谁也没想到秦素芬居然选择从老人院三楼处的天台上跳下企图自杀,所幸一楼平地上架起的遮阳帆布和堆积的纸箱缓冲了她下降得冲力而没有死亡,但是从这件事后,老人院也不敢再收留秦素芬。所以,即使周英诠恼羞成怒地臭骂秦素芬一顿,依旧不得不把她带回了家,然后他便安排人给秦素芬的房子装上了栏杆和铁门,从此将她一个人关在屋内。

  那一年,夏阳刚刚上高中,所以在整个高中三年的学生生涯里,夏阳成了每天负责给秦素芬送饭的那个人。只是夏阳没想到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一切似乎却还是和过去一样,只是过往的看客们似乎都已经厌倦了这一出戏,只将秦素芬当成是一个疯子,无人再愿意多搭理她,仿佛就连泛滥的同情心也开始变得高贵起来。靖远县的人们对这幕场景已经司空见惯,大多数人都只会将其描述为秦素芬年轻时作恶所导致的报应,而如今的秦素芬只能在孩子们的谣言中成为一个传说,一个可怕的老巫婆的传说。

  忽然间,在夏阳的心里生起了一种情感,她带着这样的一份情感走向了秦素芬所在的楼层。夏阳刚伸出手轻推了一下秦素芬家的木门,门口意外地被推开了,一片狼藉的客厅处,秦素芬正坐在茶几上,她花白的头发又乱又稀疏,她穿着一条不合身的红色旗袍,如狼扑一般地扑向夏阳。夏阳着实被吓了一跳,如果不是有门外那扇铁门拦着,她很可能早已经扑到了夏阳身上。

  “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啊!”秦素芬一边大喊,一边伸出她已经瘦得皮包骨,甚至可能只剩下皱纹的手指,努力地穿过铁门上镶嵌着的铁条抓向夏阳。与其说可怜,夏阳心里更多的是好奇,她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让她仍旧维持着这样原始的生命状态,她好奇在过去的这二十多年里,一直生活在这样一个状态和环境中的秦素芬,究竟为何仍然没有被摧毁。夏阳凝望着秦素芬那张皱巴巴的脸,她发现她的双眼却依旧在灵活地转动着,她那凶恶的喊叫声仿佛在那一瞬间也消失不见了。

  夏阳在她的双眸里看见的只有一种原始的野性,一种尽管衰老却日益变得凶狠的,如动物一般的早已被遗忘的欲望。在这股欲望中,夏阳好像看见了一个过去未曾看见过的自己,她想,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这样吗?可是,她真的好丑啊,真的好恶心啊,为什么不干脆死掉算了呢?为什么还要活下去呢?